種茉莉

亮子外面有了人，不要素素了。他給素素指了兩條路，要么文離，去民政局，要么武離，去法院。

一個蘿卜一個坑，素素一心一意過日子，從沒想過老公會跳槽。這下好了，晴天一聲雷，八年的日子燒成灰。素素不甘心，想在分家上做點文章，讓亮子凈身出戶，看他還離不離。沒想到，亮子除了工資卡和身份證，啥也不要。既然啥也不要，看來男人就鐵了心，去法院也不管用，不如去民政局省事。

亮子是立秋那天提的離婚，轉眼已到了白露，素素耗不行了，松了勁，與其相互折磨，不如做個了斷。素素一早把七歲的女兒送去上學，買了一堆零食，安頓好，返回家。亮子坐在客廳抽煙，等素素梳頭。

素素的發型省時省力，晚上披散著，白天梳幾下，用右手一抓，扎成一條馬尾辮。但現在不能隨意，她要去離婚，得收拾好才能走。素素一下是一下梳頭，一根頭發都不能亂，往常三兩分鐘的事，梳了十分鐘還在梳。

素素看著鏡子里的女人，愣神了。那張臉，偏黃，眼角有魚尾紋，這么大的事，竟然一直沒在意過。素素還不知道亮子新看中的女人長啥樣，姓甚名誰，年齡多大，家住何方，一概不知。她不想問，問了也未必說，就這樣稀里糊涂挺好。但有一點素素好像猜到了，那個女人應該比自己年輕漂亮。

梳了頭，素素要化妝，今天破例來個濃妝。往常隨便拍一點面霜就算了，現在比女兒畫畫還認真，像是要上臺唱戲。她對著鏡子左照右照，照完臉，又去衣柜里找衣裳，最終選了一件米黃色風衣，下身配牛仔褲，穿上身。亮子掐了煙頭正要起身，素素又返回衣柜那里，找出一副棉手套，戴好了，去了陽臺。

亮子家在五樓，西面是個公園，可見高大的楊樹。秋風吹，樹枝晃，有幾片樹葉掛不住了，還沒變黃，便搖擺著往下落，如同紙錢。這個節骨眼，素素一旦打開窗戶后果難料，亮子不放心，跟了過來。

素素沒開窗，她站在最大的花盆邊，雙手薅住了一人高的龍骨，往外拔。龍骨渾身帶刺，素素不怕，她戴著棉手套。這棵花是結婚那年種的，亮子喜歡不開花的花，素素就嫁雞隨雞，種橡皮樹，種虎皮令箭，種萬年青，陽臺上沒有一盆花能開出花朵，清一色的綠。這些花里頭，長勢最好的就屬這盆龍骨，亮子經常坐在陽臺的藤椅里，一邊抽煙，一邊看龍骨。亮子雖不怎么干家務，但有時會給龍骨澆水。

龍骨長了八年，根扎深了，與花土焊在一起，花土也經了年，與花盆焊在一起。要是花盆小，說不定會被一起提起來，但花盆口徑比頭號大缸都粗，里面的土有上百斤。素素拔不動，但不放棄，臉憋得通紅。

亮子說，花長得好好的，拔了干嘛？素素說，你喜歡，我不喜歡，這回你走了，我要種一盆茉莉。亮子說，你要不喜歡，我可以帶走，想種茉莉，我給你買個新花盆。素素說，那不行，這屋里的東西都歸我，我想咋處置就咋處置。

亮子不想耗時間，轉身從廚房拿來菜刀，咔嚓咔嚓幾下，把龍骨砍了，粘稠的奶白色的汁液流出來。素素沒想到亮子下手這么黑，那可是他的寵物，朝夕相伴。現在為了趕時間去民政局，說砍就砍，刀刀見血。素素索性也發了狠，指著花盆說，根還在呢。

亮子把狼牙棒一樣的龍骨放下，找來大螺絲刀，把根挖了出來。根是褐色的，石頭般堅硬。亮子把它放進大食品袋里，像一條死金槍魚。

素素不要這棵龍骨了，花土也不要了。這些年，龍骨吃著土里的，喝著土里的，早把土里的精髓吃盡了，要是種上茉莉，花艷不了，也香不了。這難不住亮子，他去廚房拿來炒勺，把花土分裝進了幾個袋子。

亮子裝完土，問素素要不要花盆。素素很干脆地回答，當然要。在素素看來，花盆是花的家，花砍掉了，根挖走了，但家不能沒了。

辦離婚原來是幾分鐘的事，素素把那個可恥的紅本拿到手，渾身的筋骨像是斷了一樣，走路都打晃。亮子正好相反，臉上有了光，眉眼都開了，不像砍龍骨那陣五官都擰在一起。亮子把離婚證揣進懷里，興沖沖走了，連句話都沒留下。素素有點后悔，要是不讓他凈身出戶就好了，那樣，他或許會說一句告別的話。

素素追了出去，想叫住亮子。她看見一輛紅色的轎車停在路邊，亮子拉開車門坐了進去，開車的應該是那個女人吧。素素捏著離婚證，目送那輛車走遠，在路口右轉，哧溜一下，不見了。

這個時候，是小城的早高峰，街上車流人流不斷，鬧哄哄的，素素卻感覺四周比荒野都空。她踉蹌著坐進車里，手握方向盤，不知該去哪里。她在家家樂超市上班，為了離婚，特意請了三天假。現在還不到女兒午休時間，婚就離完了。她不能在這個時候回家，家里就她一個人，更空。

素素想起家，眼前就浮現出空花盆。那個花盆太大了，蜷縮身體，會把她裝進去。素素坐進花盆，發現身體在流血，白色的，很濃稠。與其讓血一點點流干，不如瀟灑一點，來個痛快。她從花盆跨出來，推開窗戶，縱身一躍，化成了一片樹葉。

素素猛地驚醒，不是從夢里，是從意識里。她的心砰砰猛跳，害怕得要命，她才三十三歲，怎么就想到了死，這想法真該死！素素使勁拍打了幾下方向盤，把雙手都拍疼了。她用頭頂住方向盤，嗚嗚哭起來。多年沒哭過，搬下車內的遮陽板，上面有塊化妝鏡，對著鏡子一照，眼影、口紅早不在原來的地方，黑色順著眼角流，紅色順著嘴角流，酷似女鬼。

素素長出一口氣，把臉擦干凈，發動了汽車，但不知道該去哪。恰在這時，手機響了一下，是短信，提示她拿快遞，她總算找到了一件事情可做。

快遞拿到手拆開，是幾截樹枝一樣的東西，有手指頭長短，不是綠色的，是干枯狀的，這難道就是她前幾天網購的茉莉？另有一小袋生根粉、一小袋花肥、一張說明書。素素出身南方，老家就有大片的茉莉花，她嫁到北方這些年，腦子里時常浮現出花海，沒想到手中的茉莉如此寒酸。

素素把說明書看了一遍，現在她該回家了，她要把茉莉種上。打開家門，一切還是老樣子。素素打了一盆水，把生根粉倒進去，用筷子攪了攪。然后，把花梗泡進水里，要泡兩個小時，才能栽進花盆。素素想收拾一下家，尤其是陽臺，拔龍骨時地板弄得很臟。她提著墩布走到陽臺，一眼看見那個空花盆，陰森森的，像一口淹死過人的枯井。

她得先把這口枯井填上。開車到了城北，這里是大片開闊的田野。也許是陰天的緣故，天邊灰蒙蒙的，與大地交界處一片混沌。風也很硬，吹到臉上像挨了巴掌。

素素打開后備箱，拿出鐵鍬和編織袋，找了一片荒草地。還好，一個夏季的雨水泡軟了土地。第一鍬下去，就挖得挺深，挖出一窩螞蟻，密密麻麻。素素一手端鍬把兒，一手撐袋子，哆里哆嗦，一鍬土灑半鍬。編織袋裝滿了，提了一下，根本提不動。她心酸了，這些年，里里外外操持，事事聽亮子的，把他伺候的周周到到，到頭來，一袋花土還是自己提。

素素撥了亮子的電話，無法接通，微信短信都發不過去。這個男人切斷了與她的所有聯系。裝起手機，她再次提了提袋子，花土更重了，像是長在地上。想到以后就要一個人撐門面了，不能剛起步，就輸在一袋土上。咬著牙，雙手拽著袋子，倒著走，一點點往路邊挪，袋子壓過，荒草倒了一溜。

袋子被一棵沙蓬掛住，她蹲下身，伸手去拔這棵大草。草被連根拔起，她仰面閃倒在草叢里，草叢里全是螞蟻。

好不容易把袋子挪到路邊，上不去了。草灘與道路之間，有一條溝，雖然淺。花土已被拽進溝里，只能左右挪動，前后都動不了。真正考驗力氣的時候到了，她得把花土搬起來，搬到路上。

她鉚足了勁，學著男人們干活兒的樣子，在手心里吐上唾沫，搓了搓，彎腰抓住袋子兩頭，哇的叫了一聲，向上提。袋子里的土不想走，荒野才是家，細細的沙粒借助水分團結起來，使勁向下沉。一股強大的反作用力進了素素的手臂，電流一樣打在她的腰部。素素感覺腰酸麻了一下，松了手。

腰是整個身體的中樞，一旦閃了，渾身就動不了。素素想回到車里，一步也挪不了。腰部火辣辣的，像是用刀割開了皮肉，灌進去一勺辣椒水。

素素的娘家人都在南方，遠隔千里，婆家這邊算是徹底斷了。古水城雖說有六萬人口，素素嫁過來這些年，也沒處個真正的朋友。她甚至連口音都沒變，川味很濃。素素勉強掏出手機，蹲在路邊翻看，想找個幫忙的，沒一個人合適。她望著南邊的小城，腦子一片空白。那座城模糊了，像海市蜃樓一樣虛幻起來，抖動起來。

大約一個小時過去，素素等來一個騎摩托的，是個好心男人，把她扶進車里，又把她的“土豆”放進后備箱。她告訴那人，那不是土豆，是花土。那人笑笑說，都一樣，反正都要運回去。她忍著撕裂的疼，就像生女兒時那樣，把車開進中醫院。大夫要給她針灸，她回說現在不能扎，孩子快放學了。大夫說都這樣了，還不讓老公去接。

她趕到校園門口，正是時候，妞妞剛好走出來。回了家，她感覺腰不怎么疼了，暗自佩服中醫院的大夫。睡了一夜，第二天起床，竟死活坐不起來。她一點點往床邊挪，像蝸牛在床上蠕動。她想，如果腳落了地，扶住床邊或許會站起來。

妞妞和她睡一張床，她想讓女兒多睡一小會兒，可還是被弄醒了。妞妞揉著眼睛，坐起來，見她沒蓋被子，褲子也只穿了半截，覺出了異常，詫異地盯著看。

既然女兒醒了，不如讓她幫一把。素素說，媽媽想起床，起不來了。妞妞先是拉住她的手拽，拽不動，又跪到枕頭上，腳板頂住床頭用力推。素素能聽到女兒喘氣，呼呼的，還帶著嗚嗚的哭腔，口水噴到她的頸椎上。一股強大的力，在素素體內被激活了，她使勁一撐一挺，坐了起來。

過了一周，素素恢復得不錯，能往樓上運花土了，她一點點運，螞蟻搬家一樣。那個花盆不空了，見了土，就有了氣色。把花梗插進去，澆透水，雖不是姹紫嫣紅，也透著一絲生機。茉莉剛種上，怕強光，怕暴曬，不能在陽臺上。素素的腰沒好利索，挪不動花盆。她坐在陽臺上，盯著花盆想主意，點了一支煙。煙是亮子留下的，她不會抽，吸了一口，掐滅了。

她找來繩子，把花盆攔腰綁住，另一頭，系在皮帶上，皮帶扎緊了，隔著外衣，箍在腰部。確定都綁結實了，躬下身體，倒著走。這情景有點奇怪，像馬倒拉車，像牽引治療，素素說不上來。

花盆好像嗡嗡響了幾聲，沒動。雙腳扣住地板，又使了把勁，花盆顫動著，沒挪地方。妞妞感覺這很有趣，過來幫忙，素素拉，她推。一二三 ，動了一點，一二三，又動了一點。素素索性調轉身，背對花盆拉，她本來就不顯的肚子，被勒進了肋骨，成了凹槽。她把繩子扛在肩上，雙手攥住，像拉纖一樣。

花盆擦著光滑的地面走起來，一旦走出慣性，就走得挺快。母女一口氣，從陽臺拉進臥室，從臥室拉進客廳，從客廳拉到餐廳里。

茉莉在餐桌邊暫時落戶了，素素盼著發芽，就像這間房子是個產房，又要生出一個人來。這時節，外面就要上凍了，公園里的樹葉大把大把往下落。還不到供暖期，屋里最冷，茉莉怕冷，素素擔心芽子出不來。她有時半夜起來，也要看。

一周后，花梗有點發綠了。十幾天后，花梗上冒出一星嫩綠的新芽。那星綠，好像把整個家都點亮了。

（張瑞明，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小說學會會員，曾獲“燕趙文化之星”稱號。小說見于《長江文藝》《長城》《莽原》《黃河文學》等刊，出版長篇小說《察哈爾部》。）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