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許嵩在《建康實錄》中記載:“寺門遍畫凹凸花,代稱張僧繇手跡。其花乃天竺遺法,朱及青綠所成,遠望眼暈如凹凸,就視即平,世咸異之,乃名凹凸寺云。”
所謂天竺遺法,就是凹凸法的別稱,是來自印度的壁畫敷彩技法。利用畫面的明暗、深淺對比,使壁畫圖案產生“勢若脫壁”的立體效果。
中國早期人物畫講究色彩渲染平整均勻、墨線勾畫工整流暢,《女史箴圖》便是其中典范。
東晉·顧愷之《女史箴圖(局部)》現藏于大英博物館
“天竺遺法”的傳入無疑對這種傳統繪畫觀念帶來了巨大的沖擊,造成了“世咸異之”的轟動。
清代畫家丁皋在《寫真秘訣》中記載道:
“分位突染,五岳高巒,見凸空白,見凹加黑。”
在傳統肖像畫中,面部突出部被稱為“岳”,鼻、額、左右顴、顎便是“五岳”。在這5處凸起空出白色,在其他凹陷處施加深色,“蓋平處雖低,而迎陽亦白也。凸處雖高,必有染襯,方見高也。”
有了明暗對比才有立體感,這便是凹凸法的原理。
阿旃陀石窟(公元前2世紀~公元7世紀),即《大唐西域記·摩訶剌佗國》里的阿折羅伽藍及石窟,是印度最大的石窟群遺址
古印度的繪畫遺存極少,如今只能從阿旃陀(Ajanta)石窟殘存的壁畫中尋覓印度傳統繪畫天竺遺法的蹤跡。
在阿旃陀后期壁畫(約公元450年~650年)中,凹凸法的各種具體方式(如葉筋法、斑點法、暈染法、深淺法、高光法等)均有實例可尋,其中暈染法與高光法配合使用得最為頻繁。
阿旃陀第1窟壁畫
阿旃陀第16窟中的壁畫就是運用凹凸暈染法和高光法的范例。
即便斑駁嚴重,我們也能看出:畫中菩薩半裸上身,肌膚以紅棕色從輪廓線邊緣向內暈染,逐漸淡化為明亮的淺棕色和肉色。
阿旃陀第16窟壁畫
阿旃陀第十六窟壁畫
顴骨、眉骨、鼻梁、嘴唇、下巴及肌肉隆起的部位,則以白色高光加亮;甚至菩薩身披的珠寶瓔珞,也用高光強調了出來。
當然,凹凸法不僅用于人物繪畫,也用于動物、花卉、山石等。
本杰明·羅蘭在《東西方藝術比較入門》里提到:“阿旃陀花卉細節的畫法跟用于墻壁的大幅人物作品的畫法一樣。”都是運用花葉顏色的深淺漸變,使人產生浮雕的錯覺。古代印度的文獻中也經常提及這種繪畫技巧。
由此來看,“凹凸花”也并非中國畫師的原創,而是自印度藝術改良而來。
在中國的史書里,有明文記載的“凹凸畫派”畫家并不多,但都與佛教藝術有著緊密的聯系。
除了南朝梁代的畫家張僧繇,唐初,來自西域的畫家尉遲乙僧亦擅畫凹凸花。他還曾為長安光宅寺普賢堂繪制壁畫:“四壁畫像及脫皮白骨,匠意極險,又變形三魔女,身若出壁,逼之標標然。”
只可惜張僧繇、尉遲乙僧等人繪畫的真跡已不復可見,而今只能從絲路之上的克孜爾石窟和莫高窟中略窺“天竺遺法”之一斑。
克孜爾石窟(公元3世紀-公元9世紀),位于新疆拜城縣,是中國開鑿最早、地理位置最西的大型石窟群,為西域古國龜茲國的文化遺存
克孜爾第186壁畫殘片 現藏于德國亞洲藝術博物館
克孜爾石窟壁畫的人物像較之阿旃陀更加硬、直、挺拔,人物四肢幾乎是由直線勾勒完成的,關節處則是規整的弧線,顯示出一種獨特的審美偏好。
克孜爾第17窟壁畫
同時,相比于阿旃陀石窟自然的暈染,克孜爾壁畫強調線與色的結合,更加模式化。
高光一般是胸部兩塊、腹部四塊、肩頭一塊、大小臂大小腿各一塊,其中胸腹部分往往還有明確的線條予以區分。
畫師們也并不是很在意色彩深淺之間的過渡和銜接,以致有些畫的暈染部分和非暈染部分分界明顯,頗有種“新手修容,暈染不開”的感覺。肌肉凸起的效果如藕節,與阿旃陀壁畫追求的自然起伏的效果有很大不同。
莫高窟第254窟壁畫
當然,審美沒有高下之分。
克孜爾石窟壁畫中既有印度藝術成分,也不乏阿富汗特色、波斯影響和漢畫因素。這些多元的藝術風格與龜茲的風土人情相結合,形成了龜茲獨有的藝術風格。
五六世紀的莫高窟也有凹凸法的身影。在北魏時期修建的第254窟壁畫中,我們能清晰地看到菩薩眼睛、鼻梁上的高光和眼窩處的陰影。
只可惜,由于顏料的氧化,我們今天看到的菩薩由黑色和灰褐色組成,不如阿旃陀壁畫那樣富有肉感。
清·惲壽平《桃花圖(局部)》現藏于故宮博物院
當然,凹凸法對漢地人物畫的影響終究有限,在唐之后,凹凸法幾乎絕跡。正如宗白華所說:“南北朝時印度傳來西方暈染凹凸陰影之法,雖一時有人模仿,然終為中國畫風所排斥放棄,不合中國心理。”
但不可否認的是,凹凸法的傳入使得中國畫家對體積、空間和立體感有了更新的認識,并最終創造出了有別于傳統畫法的沒骨畫法,廣泛應用于花鳥畫、山水畫之中。
張僧繇所作的“凹凸花”,也被認作是“‘沒骨花之初祖也”。
由異域傳入,為中國畫家接受又拋棄的凹凸法,而今卻在女性的面容上大放異彩,實實在在地影響著人們對美的表達。
不得不說這真是一種奇妙的傳承。(綜合整理報道) (編輯/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