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有什么不知足的

李松蔚

這種說法，我想吐槽很久了。到處都在討論年輕人的心態，躺平啦，抑郁啦，精分啦。參與討論的往往是老一輩。年輕人活得挺好，總有老一輩替他們操心：你們為什么不知足？我經常聽到父母語重心長地教育孩子：“你比我們那時候幸運多了，還有啥不快樂？”話倒也沒錯，就是在年輕人聽來有一點煩人。

它暗含著一種壓力。假如真的那么寬松，何必計較快不快樂呢？計較本身就還是在施加壓力：“這你都活不好，那真是對不起我們。”

我常看B站，就為了離年輕人近一點。最近看到兩段很火的視頻，一段是華為天才少年，業余時間搞了一輛自動駕駛的自行車，很酷。這當然是極少數的天才。另一段就很大眾：兩個UP主錄了一段畢業歌，主題是對校園生活的留戀，祝福未來什么的。畫面都來自普通的大學校園，記錄最后一段青澀時光。

我看完的感想是，真好，每個人都有朝氣。

我沒有那些有識之士的擔心。前段時間年輕人嚷嚷著要躺平，要少工作少消費，年長一輩就憂心忡忡：這點兒壓力就受不了啦？不會吧？知不知道我們那時的壓力比你們大多了？心理學家說，躺平是一種消極的對抗，“我也不跟你吵，我就是不合作”。這話也許有點戳人。不止一個上了歲數的朋友跟我聊：他們有什么好對抗的？生活比從前好太多了，為啥就不能好好過呢？

有人說，這種心態就不正常。哪里不正常了？不正常才是年輕人的常態好嗎？這種說法，你是在把自己的人生期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讓他們為你們而活。這沒有什么好理直氣壯的。它是一種大度的自私，但本質就是自私。

無非是換了一種形式罷了：我們從前吃過苦，你現在替我們享福啦。我們小時候沒有機會，你現在必須活得精彩啦。但這跟“你要給咱家爭氣”有多大區別呢？都在利用孩子補償自己。

你大概看出來了，我在感情上偏向年輕人這一邊。天才少年也好，普通畢業生也好，我覺得他們身上有一種輕松明快的氣息，讓我感到本能的愉悅。這股氣息用語言表達出來，就是：“謝謝，我自己來吧。”不勞您費心了，隨你怎么說，他們都是隨便一聽，然后高高興興（或者不太高興）玩自己的。很自戀，也很自信。

“有什么好對抗的？”我想提出這個問題的人，可能忘了自己年輕的時代。那時我們也會被問“有什么好憤怒的”，或是“你們到底為什么迷茫”。但答案永遠都差不多：“謝謝，我們自己來吧。”這是我們的事。上一代總是站在更高的地方評頭論足。他們想不通：都為你們把人生打算得這么好了，你們怎么就不能好好過呢？“不都是為了你好嗎？”謝謝。既然他們把“好”都占上了，我們就只能剩下“不好”。

你是你，不是我，這是關鍵的區分，在特定時期甚至重要過一切。如果“你”要為我好，我寧可對自己不好——以此宣示我和“你”不一樣。我記得有一次跟德國老師討論青少年的案例，報案例的老師說孩子很“逆反”，翻譯找不到合適的詞，就用了rebelling。老外一開始沒太理解：違抗？抗爭？他有哪些違抗的行為？可是問了半天也沒問出什么具體的劣跡，沒有抽煙喝酒打架，沒有夜不歸宿，只是回到家不跟父母說話，鎖上自己房門。老外說：噢，autonomy。

這個詞的意思是“自主性”。保留自己的空間，做自己的事，按自己的想法生活，這跟逆反當然不是一回事。它們混為一談的唯一原因，是有人總是覬覦那塊被標記為自治的領地。于是，保留自主性本身，就成為一場抗爭。

“這么幸福，該知足了”，這是一種姿態巧妙的介入，甚至有一絲狡猾：表面上什么都給你了，無條件的愛與自由——但眼睛始終滴溜溜地打轉，盯著你的人生：什么都給你了，你總該像樣點吧？你把門鎖上，不行，為什么不讓我看到你在干嗎（我又不干涉）。你想躺平？不好，生活有那么絕望嗎你就要躺平。你不快樂？怎么能夠，你告訴我要做什么，我要你快樂。

這種關心的姿態太難拒絕了，也沒法直接對抗，打出去的拳頭都打在空氣里。所以我理解躺平是一種應運而生的獨立宣言。意思是：既然你設定了我做什么都行，那我就什么都不做。

說得繞一點：唯有什么都不做，才是做自己。

這是年輕人正在努力邁出的一步。不用怕，以前我也說過，人不可能保持“什么都不做”，總要做點什么的。放下對他們的期待，把屬于他們的空間還給他們，他們被允許躺平了，自然就可以不躺平。每一代人在上一代眼中，大概都有過不像話的年齡，但他們最終是會越長越像的。中國的年輕人長大了，一代一代都很拼，艱苦有艱苦時的頑強，富足有富足后的奮斗：從前的年輕人在國企拼，去外企拼，有的下海做生意拼；現在的年輕人去大廠，去創業公司，去西部，去農村，喊著躺平，爬起來又默默努力……

這就像是一個代代相傳的成人禮。

我在B站看到的年輕人，追的番我都看不懂，梗我也接不上了。但我始終覺得，他們和十年、二十年前的我們沒什么兩樣。看他們的畢業MV，也是那么年輕，也在笑，也在哭，也在迷茫。走出校門時眼里也都有光。也許一代一代的年長者還是會感嘆“一代不如一代”，而一代代年輕人照樣充耳不聞，他們按照自己的節奏，走自己的路，最后變得和父輩一樣靠譜。

他們唯一想證明的，只是他們的自主。人生不是上一代的賦予，而是他們自愿的選擇。

我在年紀上已經越來越接近上一代人，再說下去難免也有指手畫腳的嫌疑。最后再說兩句：看到年輕人鮮活的身影，我還有一些隱秘的嫉妒。沖著他們指手畫腳評頭論足，也許是想表達：“我要是他們就好了。”上一代給予下一代的熱情的關懷的支持的一切，大約都是上一代自己夢寐以求，卻求而不得的。他們——不，我們——在用這種方式說：“替我們好好再活一遍吧！我們想在你們身上彌補那些不曾實現的遺憾。”

但我們也知道，這不會讓失去的再回來，你永遠無法從別人身上彌補自己。好在有互聯網，還能隔著距離欣賞，聽那些朝氣蓬勃的人唱他們的畢業歌。那已經是另一代人的快樂和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