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

雪玲瓏

父親經常和我們提起，母親出生在一個富足的家庭。

當年，因為家庭“成份高”的問題，當母親愛上比她大十歲的英俊帥氣的父親時，父親家里極力反對。出身“三代貧農”的父親，“階級成份”明顯要比母親優越得多。只因為兩人的情投意合，他們義無反顧地走到一起。一桌一椅一張床就成了他們結婚的全部家當。那年母親十八歲，正值青春年華。

母親得到父親家認可是在結婚后。剛進門時，以父親的話說，過慣了富足生活的母親，對家務活是一竅不通的。母親曾經留下經典的笑話是把燒開水說成“煮茶”。如此富家千金直接進入家庭主婦的角色，母親以12年誕生6個子女的速度，經歷了她人生最艱難的一段歲月，母親的適應力讓人刮目相看。縱然在這樣的環境下，母親從來都是以高雅、整齊、干凈的形象出現在眾人的眼前。膝下6個子女也不曾邋遢過。

母親很文藝。她懂的樂器非常多。閑暇時，經常看到她搗鼓那些“寶貝”，在家自娛自樂。母親會彈琵琶，拉二胡，吹笛子，吹口琴，彈月琴。母親還會唱很多“革命歌曲”。受到她如此的熏陶，家中六個子女卻只有我秉承了她的音樂細胞。那時候流行樣板戲，母親教我唱《沙家浜》《紅燈記》。還不識字的我，硬是憑借母親一遍遍的示唱學會了當時的“流行歌曲”。為此，母親經常帶我出門走親戚。而每次出門都是我展示才藝的時刻。母親總是囑咐我，到外面叫我唱歌的時候就要放開唱，不要畏生。就這樣在每次親朋好友的夸獎聲中，我成了母親引以為榮的驕傲。讓我記憶猶新的是，母親曾經擔任群眾大會的革命歌曲教唱任務。每次開會，都是她一遍遍的帶領群眾高唱革命歌曲。跟隨母親一起去開會的我，因為事先就在家學會了歌曲，我比大人唱得還響亮。為此眾人一致把我推到臺前，讓我領唱。我效仿著母親，拿著比我身高還長的教鞭，在臺上那張歌詞單上像模像樣地比劃著，惹得眾人大笑。就在這樣的環境下，母親的藝術細胞在我身上潛移默化。

母親是個賢內助。結婚時，父親已經是個領導干部。后來，父親調到鏡藝社當書記。廠里人多嘈雜，而父親又是那種對員工要求嚴厲，剛正不阿的領導。為此父親在例行公務中得罪了不少人。每當這樣的時刻，廠里的人都會悄悄的跑來向我母親訴苦。母親以她特有的方式，每次都能悄悄的幫父親化解矛盾，為父親的工作排憂解難。當我們這些幼小的子女陸續上幼兒園時，為幫忙貼補家用，母親開始上班了。她的工作是根據她的優勢來選的。母親做得一手好裁縫，于是她理所當然地到縫紉社上班。這在當時絕對不是一個好單位。以前找工作快，父親也只是根據母親的特長來找工作的。母親所到之處必成亮點，在縫紉社，母親成了最受大眾歡迎的一個縫紉工。

然而，好景不長。正當母親融入社會，工作上如魚得水之際，母親卻一再地出現身體不適的狀況。她本以為熬一熬就能挺過去，可身體卻日漸憔悴。那天，父親帶上母親到醫院檢查，回來時一臉的沉重。醫生悄悄地告知父親，母親得了晚期肝癌，留給她的時間最多只有三個月！剎那間，我們一家人分寸全亂。父親帶著母親四處求醫，福州，廈門，能去的地方基本都跑遍，母親的尋醫之路艱苦而難熬。平時不跟我們住一起的祖母也跑過來幫我們煮菜做飯，安頓我們這群無人呵護的孩子。那段時間，我經?？吹阶婺蛤\地點上三支香，然后長跪地上，使勁叩頭，額角都擦出血痕。我在一邊很是不解，幾次試圖扶起地上的祖母都被她拒絕。祖母滿臉淚痕，她在祈求神明為她減壽，試圖以此來挽回母親的健康身體。奶奶說，如果能一命抵一命，她愿搭上這條老命讓我們有個完整的家。一群年幼的孩子不能沒了媽啊。媽在，家在，祖母始終希望用她的生命換來我們一個完整的家。祖母的誠意仍然感動不了上天，在花光家里的所有積蓄時，母親的病不僅不見好轉，反而日漸嚴重。強烈的肝痛折磨得母親痛不欲生。

轉眼已是年關將近。母親知道屬于她的日子已經倒計時了。她說，只要她活著的一天，都不能讓自己的孩子輸給別人。每年給六個子女裁制新衣過年是我們家一直的習慣。母親執意要給6個子女親手做上最后一套新衣。這是一個病入膏肓的母親生前竭盡全力想要留給兒女的最后一份母愛。多少次強烈的劇痛讓母親大汗淋漓，暈倒在縫紉機上，父親多次勸阻無效。母親依然堅守她的信念，不完成6套子女新衣誓不閉眼。終于，在縫紉機日漸消失的踩踏聲中，母親完成了最后一套衣服，了卻了她生前的心愿。那年春節，看著我們一個個穿著她親手裁制的新衣站在病榻邊上，母親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外面鞭炮聲震耳，我們卻不敢離開母親半步。母親已經到了彌留之際。我們珍惜和母親在一起的分分秒秒。父親找來一個攝影師，撐起臥床的母親拍下了他們最后一張合影。那一刻，攝影師落淚了，所有圍觀的親人都落淚了。父親深情地摟著母親，極度憔悴。母親瘦得只剩一個骷髏輪廓。農歷正月十二，母親在眾親人的呼喚聲中，心臟停止了跳動。來不及聽我們多叫一聲“媽媽”，母親就與我陰陽相隔了。那一刻，她并沒有合上雙眼，她撇不下這群年幼的孩子??！撇不下至死都守著她不愿放棄的丈夫?。∧且惶?，聞訊趕來送葬的隊伍漫過幾條大街。人們自發的跑來陪母親走完最后一程。母親是眾所公認的好人，直到現在，認識她的人還無不記著她的好。我覺得，一個人活著的價值，這就夠了。

人生最大的幸福，莫過于到了兒女成家立業，而你還有一雙稱他們為“爸，媽”的長者。每每看到這樣的時刻，我總是傷心黯然，因為我的母親，那個我喊她“媽媽”的人，只走完了人生的42個春秋，只讓我享受了十年的母愛，就和我天各一方了。假如母親活著，看到今天她的一群兒孫這么出息，該有多高興。子欲孝而親不待，人生最大痛苦也莫過于此……

母親陪伴我的日子很短，但她的為人處世卻影響了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