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鴻 呂思泓 田海軍 王天翔 陸永亮
摘?要:鄉村是保留武術傳統、延續武術文化根脈的重要場域。鄉村武術傳承人的武術傳承策略表現為突出的“情本位”特征:(1)立足鄉土倫理,以鄉情關照贏得鄉村民眾的支持;(2)以人情調適社會關系,以獲得鄉村武術發展的外部支持;(3)以武術情懷形成強大的武術文化傳承的道德力量。與經濟學中的“經濟人”假設相對,鄉村武術傳承人的社會行動遵循“文化人”假設,創造以感情維系的延續鄉村武術的“意義結構”,成為國家正式制度下武術發展的有力補充。鄉村武術傳承中充滿城與鄉、傳統與現代、利與義的矛盾,傳承人的社會行動既要符合傳統,還需適應社會演變的形勢。
關?鍵?詞:民族傳統體育;鄉村武術;傳承人;社會行動;“文化人”假設
中圖分類號:G852?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6-7116(2021)03-0043-06
Abstract: Countryside is an important field to preserve Wushu tradition and to continue Wushu culture bases. The inheritance strategy of rural Wushu inheritors shows the prominent characteristics of “emotion standard”: (1) based on the local ethics, winning the support of the rural people with the care of the rural people; (2) adjusting the social relations with human feelings to obtain the external support for the development of rural Wushu; (3) forming a strong moral force of Wushu culture inheritance with Wushu bearings. In contrast to the hypothesis of “economic man” in economy, the social action of rural Wushu inheritors follows the hypothesis of “cultural man”, creating a “meaning structure” which is maintained by feelings and continues rural Wushu, which has become a powerful supplement to the development of Wushu under the state's formal system. In the inheritance of rural Wushu may be full of contradictions between city and countryside, tradition and modernity, benefit and righteousness, and the social action of inheritors should not only conform to the tradition, but also adapt to the changing situation.
Key words: traditional national sports;rural Wushu;inheritors;social action;“cultural man” hypothesis
隨著“鄉土社會自身的衰敗和傳統武術與鄉土社會關聯的被切斷”[1],傳統武術日漸式微。鄉村武術傳承人對延續武術長遠影響、體現武術傳統性及門戶弘道使命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在社會巨變帶來的困境中,一批出身鄉間的傳承人仍選擇在鄉村堅持武術傳承的事業。武術轉型背后是標準化、市場化等理性精神的支配,然而“情感和傳統行為仍大量入侵社會日常生活和經濟政治生活,導致社會非理性化現象的廣泛存在”[2],中國特殊的“人情社會”特征充分體現在鄉村武術傳承人的社會行動之中。本研究重點關注鄉村武術傳承人社會行動的內涵和意義,試圖通過揭示鄉村武術社會關系的維系策略,以危中見機的視角為社會轉型中的武術發展提供參考。
1?鄉村武術再發現
在功能主義、沖突理論關注結構,提出社會總體運作模式后,社會行動理論關注人在社會結構中的行動和成員間的互動,集中分析個體如何行動以適應彼此和社會[3],形成從結構、心靈到個體[4]的研究脈絡。本土研究以費孝通等人對鄉土社會的深入闡釋為基礎,重點關注面子與人情關系[5]。借鑒社會行動研究微觀思路,立足本土社會行動“人情化”的解釋框架及鄉村武術情境與事實,是深化鄉村武術認知、推進鄉村武術研究的可行方向。在城鄉一體化的現代化進程中,鄉村是兼具傳統性和開放性的概念,鄉村武術即存在于當下城鄉融合的社會背景之中,鄉村武術傳承人往往出入于城鄉之間。可以說,鄉村武術是出身鄉村的武術傳承人以某一拳種為載體,在“離村不離鄉”狀態下,于鄉村社會進行的武術傳承活動。其中,“地方拳種”是鄉村武術傳承的載體,意指扎根當地的拳種,是鄉村武術人“離村不離鄉”的生活方式。
2018年7—9月筆者對魯西北G縣梅花拳傳承人Y的傳拳活動,進行為期約70天的跟蹤調查,此后分別于2019年7—9月和2019年12月—2020年1月相繼對魯東北R縣X村地弓拳傳承人S和魯南T縣M鎮黑虎查拳傳承人H進行了實地調查。Y的武館位于鄰村,其本人也早已不事農事,H和S居住在原住村莊所屬的地級市,仍然在武術傳承方面與家鄉保持著緊密聯系。因鄉村武術人鄉土出身及現實生活的城鄉融合性質,他們既要面對傳統“熟人社會”的鄉土倫理,也要面對“陌生人社會”的人情關系。Y和H專職傳拳,而S則在自營醫院的同時兼職傳承家傳武術。S兼任市武協主席等職,頗似傳統鄉村“士紳”,Y與H則無實質性的權力身份。以上3位傳承人,大致涵蓋了當下鄉村武術傳承人的社會特征及其生活的基本圖景。
2?鄉村武術傳承人的行動策略
2.1?鄉情:贏得當地支持的鄉土法則
今天的鄉村依然有著明顯“非正式制度社會”[6]的特征,生于斯長于斯的鄉村武術傳承人時刻不忘“孝悌禮讓之訓,處處尚情而無我”,以鄉情關照贏得村民的支持。
1)基于熟人社會,主動利益退讓。
開館授徒,必然面臨“掙錢”的問題。在鄉情籠罩之下,武館經營呈現與契約社會不同的情形。Y坦言:“村里人都熟,低頭不見抬頭見,收人家錢不好意思。”因此,本村的徒弟因為關系更近而得到比外村人每年便宜500元的特殊優惠。而對外村徒弟則是第1年收2 000元學費,第2年則減至1 200元,第3年免收學費。之所以遞減至不收學費,一是日久情深,礙于面子不好意思再收;二是學生學拳時間越長,越有可能通過口碑傳播帶來新徒弟,師父以免費作為獎賞。地弓拳傳承人S并沒有在市里開設武館,而是在當地支持下在老家的村子里建“練功房”,因為他認為城市里孩子接觸的東西多,愿意練傳統武術的卻不多,而“村里本來就有練拳的傳統,孩子放了學到這里來練武家長也放心”。在S的支持下,村里的幾戶同族兄弟和徒弟利用業余時間免費教拳,S也因此在村里始終保持很高的威望。傳承人出于鄉情對利益的退讓有更為極端的表現。據Y講,梅花拳協會自2014年成立以來發展良好,當地政府為支持民間組織發展,經由縣民政局下撥5萬元的補貼款。但在Y得知此事之前,另一位知情者到民政局冒領補貼款。后來Y通過熟人得知此人已將補貼款挪用建房。Y再三考慮后決定不予追究。冒領者與權力者因有特殊人情關系而合謀徇私,Y同樣出于人情考慮選擇了忍氣吞聲,費孝通[7]95所描述的“無訟”的鄉土社會特征在此得到印證,處于經濟重壓之下的Y不得不繼續苦苦支撐。“在親密的血緣社會中商業是不能存在的。這并不是說這種社會不發生交易,而是說他們的交易是以人情維持,是相互饋贈的方式”。鄉村武術傳承人之所以選擇少收費、免費,甚至始終堅持公益傳承的方式,是因為他們意識到如此才能在人們的支持中收到更多徒弟,可以視作鄉村武術因困境而回歸鄉土傳統“交易”的變通之策。
2)武術重返節慶,繁榮鄉村生活。
在過去的兩千年里,“中國在本質上是一個巨大的日常生活世界”[8]。無論過去武術作為御敵保命之術,還是作為“游藝”的一種,抑或閑來的消遣娛樂、養生延年,都與百姓的日常生活緊密關聯。隨著20世紀90年代以后,單向度的農村人口向城市流動加劇,曾經的習武者紛紛入城討生活,農村節慶也失去了往日的熱鬧,“耍把式”幾乎成為記憶。“基于土地而生活的鄉村,往往是一種家園意識構建的基礎和來源,并使人有可能經常不斷地返回到此一基礎和來源上來”[9]21,鄉村振興的國家戰略使這種可能變為現實。當在“城鄉一體化”“城鄉融合”中鄉村與城市日趨同質化后,其開放性就以人口的回流表現出來,不但精英通過祭祖、續寫家譜、認祖歸宗以及各種地方性節慶等方式重回鄉村共同體,普通在外拼搏的人也開始回歸鄉村。現在每逢過年,Y都要帶領徒弟們“趕場”,除參加邢臺梅花拳祭祖大會,還穿梭于鄉間年節的廟會表演助興。地功拳、黑虎查拳也在節慶期間進行名目繁多的表演。國家提倡“鄉村復興,產業先行”,地方政府大多著意于將武術納入地方治理的框架,如提倡鄉村武術與旅游、精準扶貧等結合,以通過特色文化發展經濟。曾經的鄉間演武場景在同樣的空間以另外一種形式重生,觀眾變成了投資人、官員,還有最關注表演的師父和父母們。在徒弟們的表演中,鄉村武術參與到鄉民日常生活共同體的重構之中,在融入節慶儀式的同時,傳承人也借機展現了個人在當地的影響力。民間武術的生存危機廣受關注,武術的競技化發展被解讀為“國家對民間武術關注不足”的原因。其實,武術作為融入鄉土日常的文化存在,其與鄉村文化共生、因鄉村之變而變,主動擁抱鄉村日常的初心從未改變,而人們對鄉土的依戀之情成為武術重回鄉村日常必不可少的紐帶。
3)參與鄉村建設,服務地方發展。
鄉情也表現在傳承人對鄉村建設工作的支持上。2018年出臺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實施鄉村振興戰略的意見》提出,要“深入挖掘農耕文化蘊含的優秀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范,充分發揮其在凝聚人心、教化群眾、淳化民風中的重要作用”。村干部既是權力的基層代理人,也是村民的一分子。在家家有關系、戶戶相熟知的村莊里,互相給面子是基本的常識。武術要立足鄉村,傳承人一方首先要以“為村里做貢獻”給村干部足夠的面子。梅花拳協會落戶D村,是村干部眼中“一個增光添彩的事兒”,因為梅花拳成績可以寫到村委會上報的各種材料里而成為政績的一部分。Y的梅花拳館兼具武館和協會的雙重性質,Y特意通過村委會向上級黨組織申請成立了協會黨支部,并專門辟出房間作為辦公場所。基于與村干部及村民的良好關系,Y在村東頭空地上建一處練功場地的計劃很快得到村委會的批準。
2009年6月沙特阿拉伯駐華大使哈迷迪訪問H家鄉某清真寺,H應邀攜徒弟表演武術以示祝賀,后受清真寺寺管會和阿訇邀請,于清真寺旁建立了“民族武術館”。S在村里建了古地弓拳坊和兵圣武術館,給村里“撐了門面”,長期保持了與當地政府和村干部的良好關系,村民也因子女習武受益而交口稱贊。地方權力者(村干部等)既是官方權力的末端,也是對村中武術開展的“同意權力”的代表,傳承人要在當地生存,必須融入地方發展事務之中。
2.2?人情:獲得社會支持的人際調適
傳承人的視野和行動也擴展到鄉村外部的世界,以競賽“禮物化”、武術敘事“政治化”、門戶“網絡化”調適社會關系,以獲得鄉村武術發展的外部支持。
1)以競賽“禮物化”構建地方武術共同體。
鄉村是基于土地和血緣的共同體社會,而城市更為強調基于個體地位的紐帶性連接[9]43。出身鄉村的武術傳承人不同于能夠打破鄉土社會秩序的士紳和精英,對城鄉的“文野之別”并無深刻認識,在關系武術傳承的外部行動上,他們往往采取變通之法。2014年9月3日國務院取消商業性和群眾性體育賽事審批的消息發布,在稍后(10月20日)出臺的“46號文件”《國務院關于加快發展體育產業促進體育消費的若干意見》中被正式確定下來,鄉村武術競賽一時間如火如荼。競賽通常以當地體育主管部門為主辦單位,以某地方拳種協會為承辦單位,而地方拳種協會的實際控制者往往就是當地拳種的掌門人。
傳承人借助政府權力,通過競賽“串聯”起鄉村武術組織,以馬林諾夫斯基所謂的“互惠原則”在互相給面子、捧場的心照不宣中,將武術競賽作為當代鄉村武術江湖的“禮物”使之流動于各拳種、門派之間。江湖義氣的傳統被融入“以武會友”“傳承優秀傳統文化”的話語之中,從而拓展和維護了鄉村武術的社會關系網絡。鄉村武術競賽最終成為皆大歡喜之事:承辦方既可收取一定的費用,也可借機宣傳本門派武術吸引學徒;政府有“弘揚優秀傳統文化”的政績可彰;參賽者則可以拿到政府部門認可的證書。在莫斯[10]看來,與以贏利為目的的現代市場交換不同,禮物交換是一種社會關系的意義體系,凸顯的是“禮物-交換的道德”。傳統的江湖觀念打破以血緣為紐帶的宗法關系,兄弟義氣成為社會行動的出發點和歸宿[11],因此,競賽“禮物化”凸顯的是傳統武術人重義的江湖之德。人情,使鄉村武術傳承人在應對外部世界時并沒有依照制度而行,導致賴于現代科層權力、試圖規范化公平開展的競賽呈現“名實分離”[12]183之態。在鄉村武術難以與現代競技武術同臺競技的情形下,傳統的江湖之“禮”,以對權力機構規制之力的消解,拓展了自身的生存空間。
2)以敘事“政治化”呼應武術的國家需求。
與拳經拳譜的秘而不宣形成鮮明對照的是,鄉村武術傳承人十分重視本門武術政治化敘事的書寫與傳播。翻閱《莒縣縣志》,其中不僅有黑虎查拳創始人蕭羲之擊殺日本兵的傳奇,也有第2代傳人周朝增以武技勇除漢奸的壯舉。作為“又紅又專”的代表,周朝增無可爭議地成為黑虎查拳的“正宗”,當地學武者無不以投其門下為榮。梅花拳和地弓拳在各自拳種的資料記述中,都大力宣揚其拳種傳人與義和團的淵源,以“傳承人參與過偉大的反帝反封建的農民運動”之說保持與權力話語的一致。武術敘事的政治化也以“為國爭光”的實際行動及其宣傳體現。2014年12月,S作為我國文化代表團15位成員之一赴美參加“中國傳統文化洛杉磯交流大會”,被駐洛杉磯領事館領事譽為“文武雙全的大師”并盛贊其“為祖國爭了光”。之后,這一事件在S的微信朋友圈、當地媒體、網絡被廣泛傳播,被塑造為成功的“民間武術外交”。近代以來,從孫中山為精武體育會題寫“尚武精神”,到鄧小平同志手書“太極拳好”,武術逐漸從“以武犯禁”之事轉入“強國強種”“增強人民體質”“傳承優秀民族文化”等話語之中,官方權力始終是武術發展的重要“因變量”。鄉村武術傳承人對武術敘事政治化的不斷強調和展示,并不完全指向消費者,而更多是向不在場的權力展現一種認同和信服,因為對于從集體時代過來的傳承人來說,“政治正確”是從事傳承活動的首要前提。
3)以門戶“網絡化”借力城鄉融合新機遇。
隨著城鄉融合的深入,鄉村武術傳承人主動或被動地融入城市生活,鄉村武術得以在更加廣闊的空間傳承。Y經常借帶隊比賽的機會到省城高校“踅摸”,收下好幾個徒弟,徒弟們在學校中又以社團的形式傳播梅花拳,起到開枝散葉的作用。S已在城市立足多年,自營的醫院聚集許多當地的同鄉,武術隊很快便組織起來,并發展了眾多地弓拳愛好者。S通過所在地級市武協主席的身份拓展社會關系,并將村里同族的幾個兄弟、徒弟帶起來,幫助他們在當地縣城構建起新的師徒關系網絡。H則支持兒子成立一家體育文化傳播公司,將開疆拓土的任務交給兒子。其子在組織經營體育文化活動的同時推廣黑虎查拳,大大拓展了本門武術的社會影響。在村里,收徒不僅要講門內的輩分,還要看徒弟在村里的輩分,在城里則不必考慮太多,師徒可能既是同事也是同鄉。“同鄉”的地域范圍可以根據所在城市的大小而伸縮,如果是在地級市,家鄉同處一縣者為同鄉,進入省城,同一地級市的就是同鄉。于是,徒弟延伸至城市不同領域,在年齡、地緣上分布更為廣泛,不再局限于一兩個村莊的小學生。此外,傳承人鼓勵弟子“游學他師”,通過學習不同的拳種拓展師徒關系網絡。在禮俗逐漸分離的“枝杈社會”中,禮俗互動正在失去其賴以運作的社會基礎[13]。鄉村武術人將基于傳統禮俗秩序建立的師徒關系擴展至城市同鄉、同事,試圖構建更大門戶網絡。在變動的社會中,這種嘗試形成了一股武術傳統回歸民間的力量。
2.3?武術情:支撐文化傳承的道德力量
武術情是基于武術人堅定信念的道德力量,表現為民間武術傳承人對武術的樸素認知、傳承的底線意識和以武術為業的堅守,成為武術傳統不至扭曲和完全斷裂的信心保障。
1)樸素認知,支撐武術信仰。
鄉村武術存在著一種趙旭東[14]所言:“對外部力量的一致性抵抗的精神內核”,這種外部力量即由武術轉型形成的現代化武術技術、觀念等,而對抗外部力量的精神內核即鄉村武術人以樸素理解支撐起的武術信仰。基于鄉村生活時間的連貫性特征,鄉村武術傳承人強調練功要“沉住氣”,集訓等短時間內追求體能極限的觀念并不強烈,儀式亦被賦予特別重要的意義。在父母眼中,習武對子女“有好處”,這種好處主要是性情和意志的磨煉。在師父一方,一拳一腿不僅是勁力的鍛煉和體驗,也以“架子正人立身才正”等道理融入對徒弟的日常教誨之中,既是鄉土人生哲學的傳遞,也充滿樸素的比附想象。在鄉村武術傳承人看來,武術是人與自然社會和諧共處的“影射體”。S將兵圣孫武作為武館的圖騰,將歷代地弓拳傳人作為先賢供奉,每逢重要節日率弟子集體拜祭。武館此時頗具家族祠堂之意,鄉村習武者在此得以凝聚。如此,傳承人所要做的不僅是武技的傳授,更增加了以道化人的重任。對于底層武術人而言,他們認為傳承武術是在為國家延續文化根脈。幾乎所有的民間武術傳承人都不否認競技武術的優勢,但在他們看來,流傳于民間的武術才是“真正的、原汁原味的武術”,國家需要體育的現代化、競技化,也不能缺少本土體育的傳統。
2)嚴守底線,堅持本色傳承。
相較于由鄉村進入城市開館授徒者的市場化行為及其變通性,鄉村武術傳承人對社會的“適應”有著明確的底線,即必須以傳承本門武術為主,不會因利益而改弦更張。當被問及“為何不到城里開武館多掙點錢”時,Y用一句“咱畢竟不是生意人”回答。社會行動的合理化來自于行動者“對其行為是否符合道德、法律、風俗、習慣、理性等而做出的合理化的解釋和說明”[15],因此這句話可從多個層面理解:一是Y堅定地認為自己對于商業化的運作并不擅長;二是Y骨子里認為自己是鄉下人,不愿意改變現狀,適應城市中充滿不確定性的生活;三是作為傳統武術的守護者,Y將信守傳承本門武術的承諾放在首位,不愿為迎合市場需求而弱化本門武術在其傳承過程中的地位。其實,即便是本身經營醫院的S和鼓勵兒子經營體育文化公司的H,都不曾放棄家傳或師承武術在自己武館中的主體地位。曾有人問相聲表演藝術家馬季:“您的很多徒弟都轉行演小品,您為什么不去演小品呢?”馬季先生回答:“我是扛大旗的,我都不說相聲了,誰還干這行呢?”鄉村武術傳承人之所以堅持傳承本門武術的傳統,而拒絕可能盈利更多的大雜燴式的城市武館,除不適應城市生活、不懂市場經營之道,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如同馬季一樣在做“扛大旗”的人。
3)以武為業,堅守武術傳承。
無論是專職還是兼職傳承,民間武術傳承人都將武術作為嚴肅的事業對待,并不以營利為唯一目標。當被問及收入如何時,Y說自己“一輩子都在做賠本兒的買賣”。與地弓拳傳人S不同,Y并無其他收入來源,其經營武館的開銷大部分來源于2012年拆遷獲得的補償款。“中國人的其他價值取向可以發生改變,而唯有社會取向難以發生太大的改變,人情、面子、關系網是中國人一向不能忽視的價值定位”[16],這種社會取向在鄉村武術傳承中首先反映在傳承人對師門的忠誠上。Y在入門拜師儀式上曾發誓一定要把本門的拳術傳承下去,因此,他將獲得的巨額補償款義無反顧地投入梅花拳傳承之中,盡管生活入不敷出,卻因“舍不得孩子們”而苦苦支撐。Y、S和H圍繞武術傳承展開的日常生活,都充滿了對武術特殊的熱愛和執著。“老祖宗傳下的東西,不能從我們這一代手里丟掉”。為了更好保存和傳承地弓拳,S不僅在村里建起了武術館,還在他的自營醫院成立武術隊,同時積極在中小學免費推廣本門武術。H也常年堅持借晨練時間在住所附近的公園義務教拳。從更為廣闊的現實看,像Y這樣不計回報的傳承者并不多,大多堅守者采取如S一樣“以商養武”的方式。人的社會行動首先以“本體性安全”為基礎,一旦本體性安全獲得保障,鄉村武術傳承人往往以高度的使命感“重操舊業”。這種以武為業的執著和以武為樂的情懷是鄉村武術傳承人傳承活動得以延續的根本。
3?武術傳承的“文化人”假設
首先,鄉村武術傳承人的社會行動遵循與“經濟人”假設頗為不同的“文化人”假設。“經濟人”假設是經濟學對人性的提煉,它認為每一個從事經濟活動的人都是利己的,其所采取的經濟行為都力圖以最小的經濟代價去獲得最大的經濟利益。“經濟人”假設下的市場邏輯滲透城鄉,但鄉村武術傳承人的傳承行為并非完全基于“經濟人”假設的理性利己行動,而更似斯科特筆下東南亞農民的“道德經濟”[17]。圍繞武館經營、武術競賽等活動,鄉村武術傳承人將自身嵌入由鄉情、人情、武術情構成的社會結構之中,以“文化人”假設展現武術現代化轉型中頑強的生存能力及充滿智慧的生存策略。用渠敬東[18]的話說,出身鄉間的鄉村武術傳承人,“大概不是基于自我意識理解自己的,韋伯講的社會行動及其意義籌劃,行為科學中的理性選擇,也不是他們構建社會生活的出發點”。在鄉村與城市、傳統與現代的巨大鴻溝下,人情關系、市場壓力、科層權力等因素對民間武術傳承人的社會行動形成制約之力。作為應對之策,傳統的鄉土人情、師徒之情、江湖道義等成為傳承人重要的處事原則和理念價值。
其次,“文化人”假設下的武術傳承是傳承人與徒弟、村民、官員、同行等共同創造的以感情維系的鄉村武術“意義結構”[7]78,與國家正式制度下的武術發展形成了互補。“維持禮俗的力量不在身外的權力,而是在身內的良心”[7]57。民間武術傳承人社會行動的根本目的在于將本門武術的“傳統”傳遞給下一代,以培養武術文化的接續者和傳播者。鄉村武術傳承人普遍文化水平不高、經濟水平一般,他們處于最為基層的鄉村,生存資本普遍薄弱,“在社會交往中被他人(社會)所承認的社會重要性”(即“個人地位”)[12]273-298較低,在獲取鄉村外部支持方面不具優勢。面對鄉村巨變,充滿鄉土色彩的情感化行動成為鄉村武術傳承人的首選之策,以使自身有限的資源(包括財富、權力、聲望等)全部用于鄉村武術傳承事業并發揮最大效用。這個以感情維系的鄉村武術“意義結構”通過個人貫通城鄉社會,為鄉村武術傳承與發展帶來更大空間和自由。
最后,重建武術文化生態、推動武術“日常化”回歸,需深刻認識“文化人”假設的邊界。鄉村武術傳承中充滿了城與鄉、傳統與現代、利與義的矛盾。在一個相對穩定的鄉村社會中,傳承人作為師父具有“長老權力”,但面對城市中有知識、有眼光的武術精英分子的“時勢權力”,鄉村武術“理想國”是否僅僅作為體育化、產業化之武術的“點綴”而存在?基于“文化人”假設的情感式傳承的邊界何在?如果把鄉村武術人的舍利取義行為視為“無私”,那么,“如果自私的行為,透過自然正義的規則所保障的市場交易,可以達到宛如直接仁慈或甚至優于直接仁慈的結果,那么,對一個立法者來說,夫復何求?”[19]。
對于鄉村武術的“守望者”而言,社會的巨變似乎為其設置難以逾越的障礙,因為“在一個變遷很快的社會,傳統的效力是無法保證的”[7]92。在國家提倡體育“堅持社會化、市場化改革方向”的同時,市場化對鄉村武術而言充滿諸如“禮治”與“法治”的二元對立。隨著城鄉融合的深入,鄉村武術社會結構呈現前所未有的復雜性和變動性。反思之,鄉村武術傳承人的社會行動應與時俱進,既要符合傳統,還需適應演變的形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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