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還鄉(xiāng)到水畈

何冰凌

從岳西縣城到水畈，我們走的是一條山路。

縣道尚在修，車子繞道潛山縣，經(jīng)水吼、響腸二鎮(zhèn)，山道狹窄逼仄，一路少見行人，好不容易遇著一輛車子，趕緊停下來避讓。山間雜樹蒿草蓮蓬勃勃，大自然好像一只巨大的綠怪獸，把毛茸茸的魔爪一直伸到路面上來。

周遭岑寂，我故鄉(xiāng)的大地仿佛在沉睡。

這是農(nóng)歷八月的鄉(xiāng)村，時令已然是輕秋，欒樹頭頂紅果，遠望形似巨大的花冠，在一片蔥蘢綠海中很是炫目。，山腳下的稻田，插的是單季晚稻，已泛出成熟的杏黃色。我的心情，也因為這抹杏黃色而敞亮了些。

天仙河一會兒在左，一會兒在右。有時，并不能看見白亮的河水，卻能聽到流水聲，我們知道又繞回到了河邊。水吼，一定是這世上最好聽的地名，沒有之一。

這是我回鄉(xiāng)途中最尋常的景色。離開二十多年，每一次，總是在無限接近故鄉(xiāng)時，悵然若失，我甚至有那么一絲傷感。

時日推移，塵世混沌，中年的面目逐漸模糊，而故鄉(xiāng)，卻一直是內(nèi)心深處一個清晰的存在。無論你走到哪里，你說話行事，你的氣息，都在指向你的故鄉(xiāng)。你開口說話，只一句，人家就能聽出來：“你是安慶人嗎？”“是的，”我總是一笑，“我是桐城人。”安慶市所轄桐城、懷寧、岳西、潛山、樅陽、望江、太湖，宿松八縣，桐城為首縣。我要去的地方，是岳西縣菖蒲鎮(zhèn)水畈村，我要去那里尋找關(guān)于美好和幸福的真義。

車窗外仍然是綠色猛獸疾馳的世界。你知道的，這大別山腹地綠意蒼莽的掩體里，是無邊的寂靜和荒涼，死亡一般永恒。偶爾經(jīng)過一座村鎮(zhèn)，可見村落一二，大多關(guān)門閉戶，有的房屋已坍塌、廢棄，湮沒在荒煙蔓草中，粉紫色的打碗碗花爬上屋頂，開得很是招搖。

車子拐彎，沖下一個陡坡，駛過一座橋，前面就是水畈了。

站在村口的土坡上，我愣怔了一會。，這是在高山之巔，村子卻在低處。怎么說呢？我仿佛已經(jīng)失去了描寫和抒情的能力，如果能夠酸一點，我想效仿史蒂文森，寫一首詩獻給水畈，題目叫《觀察水畈的十三種方式》。其實，大自然本身即是最好的喻體，水畈呈現(xiàn)給我的第一個詞是：襁褓。山是懷抱，圍成妥妥的一個圓，將村子攬在胸口。而人家的房子，是江淮分水嶺地區(qū)最常見的形制，紅瓦白墻坡頂，沿著山自自然然地散落著，不經(jīng)意間連成一盤精巧的珊瑚串珠，點綴在青山如黛的大背景中，于是我收獲了關(guān)于水畈的第二個關(guān)鍵詞：珊瑚串珠。

山與房子圍攏的，是一片寬闊的平疇大畈，這就是水畈村的千畝茶園。

茶園的前身是水稻田，水畈原先叫水車畈。村支部書記王衛(wèi)東介紹說，因為地處高山盆地，水畈雖帶一個水字，卻很缺水，過去種水稻需要從天仙河或山塘引水灌溉，耗費巨大人力物力。

大山大河，于外人是美景，于世代而居的水畈人卻是破不了的困境。

村民們想了無數(shù)的辦法丟掉水車，起先他們嘗試種植芍藥和蘆薈，但這些藥材在水畈根本長不起來;后來又種起了瓜蔞和茭白，也因種種不適應(yīng)而夭折;到了2003年，他們想到了茶。

茶，這種葉子可以泡制飲品的常綠灌木，就隨意地生長在山林溝壑之間，氤氳在鄉(xiāng)人的餐前飯后，好像有了祖先就有了茶似的，睜眼閉眼茶皆是永不凋零的存在，誰也沒把這份青蔥當回事，茶與人就一直共生在這貧瘠的土地上。村民們決定在口糧田里種上這種他們熟知的古老灌木。2013年冬天，121.5畝的耕地種上茶樹，那時候，“岳西翠蘭”還沒有形成地理標志。，

到2014年冬天，茶葉的種植面積達到2180畝，人均超過一畝，目前，水畈茶葉采取無性繁殖高標準種植，每畝的產(chǎn)值從四千元到一萬五千元不等。這里海拔低、溫度適宜，每年正月十六便可采摘第一批茶葉，、

因為生活貧困，水畈村成為岳西縣最早規(guī)模化種植茶葉的地區(qū)。

因為地理困境，水畈村成為岳西縣最早采摘茶葉的地區(qū)。

此后，水車畈村的水車一架也尋不著了，水畈村水靈靈地跳脫出來，成為“中國十大最美鄉(xiāng)村”之一。

王衛(wèi)東書記一邊走一邊說，領(lǐng)著我們一行，沿著潔凈整齊的村道，順時針圍著茶園轉(zhuǎn)圈。位于村里最好位置的120多畝烏牛早品種茶園是水畈茶代表作。這片茶園，每年一畝茶葉收入七八千元，高出全縣茶園平均產(chǎn)出近一倍。“家家篝火山窗下，每到春來一縣香”，這是明代詩人王毗翁書寫皖西茶鄉(xiāng)的句子，而今的岳西，當以“村村茶廠機聲唱，年年春來一縣香”來形容了。

茶園使人安靜。

我注視著這塊清代岳西高腔著名劇目《采茶記》的產(chǎn)生地，感應(yīng)著植物的律動和呼吸，那一壟壟，一排排，似鋼琴的琴鍵，在青山碧水、藍天白云之間彈奏著春風(fēng)大雅、秋水文章，這一片茶園，不僅帶給水畈人殷實富足的生活，也帶給水畈人無與倫比的美的享受。藉此，水畈賜予了我第三個詞：音律。

茶園周圍套種著桂花和香樟，王書記告訴我，這是建設(shè)標準化茶園的標配，一方面可以減少病蟲害，防止水土流失;另一方面改變茶園小氣候，提升茶葉香氣。我們站在茶園邊，深深地呼吸吐納。我知道，我這是在采氣。我在城里廝混久了，氣色不好，心神不寧，我要把我的肺好好地洗一洗。這里的空氣真好啊，全年的PM2.5數(shù)值都在10以下，水畈茶葉采取生態(tài)種植，施沼液，使用黃板治蟲，形成良性循環(huán)。正寫作此文，岳西的朋友發(fā)來微信，稱村子里兩千多棵“土豪金”桂花開始飄香迎客，水畈成為大別山區(qū)最吸引人的美麗“香”村。我仿佛聞到了桂花那沁人心脾的香氣，趕緊喝一口案頭水畈“岳西翠蘭”，從那一絲回甘中咂摸經(jīng)久的桂花香。

我在水畈得到的第四個詞是：氣息。

在村道上行走，房屋在左，茶園在右。荷塘蓮葉陰翳，遮擋著不見流水。隨行的朋友大驚小怪，一會兒拍冬瓜，一會兒拍扁豆花，一會兒追蝴蝶。村頭幾棵巨型板栗樹，已經(jīng)很有年頭了，遮天蔽日，刺果成球，已到了豐收的季節(jié)。不時能遇見一兩個荷鋤的農(nóng)人，臉上均帶著笑意。一幢二層小樓前，兩個老太太在門口閑坐，一邊剝豆子，見我們一行人，用岳西話大聲地打招呼，王書記跟著翻譯說：“老奶奶說這里頭有兩個認識的，是村干部。”我們都哈哈大笑。

水畈是遠近聞名的長壽村。全村五百多戶人家，兩千多村民，其中八十歲以上的老人有一百多個，九十歲以上的三十多個，百歲老人三個。老壽星王丙定已經(jīng)103歲了，精神抖擻，面色紅潤，細看，老人臉上連老年斑也沒有。問起長壽秘訣，老人的女兒回答說：“老人主要是保持勞動和吃素。”這么大年紀還能勞動？見我們驚訝，老人的孫媳婦忍住笑，一邊把老人的勞動工具拿出來，是一把禿鋤頭，上面鐵的部分只有鍋鏟的一小半大。盡管這樣，老人每天午睡起來后，都要去門前的空地上“鋤草”，舒展舒展筋骨。“孝順孝順，最主要是順唄。”干練的孫媳婦一邊說，一邊捂著嘴笑。

和百歲老人握手問候后，我們又信步走進另一位吳姓老人家，吳老爺子七十多歲了，雖然腿腳有些不靈便，但他確確實實是個鄉(xiāng)村能人。他會理發(fā)，會扎紙扎，還會吹拉彈唱，是村里岳西高腔的積極推動者。“樂器都放在村部的活動中心，我們幾個老伙計得閑時都要去操弄一下，唱幾句。如今生活好了，更要唱著過了。”老人的臉上洋溢著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像門口小花園里的金盞菊一樣，打著幸福的褶子，很能感染人。他的兒子出去打工了，小孫子在村小上學(xué)，兒媳婦留守陪讀，兼帶管理茶園。“一到晚，兒媳婦就到村部廣場健身，跳《小蘋果》。”循著老人的手指方向看，小廣場上赫然幾個大字：鄉(xiāng)村大舞臺。

吳家堂屋里貼滿獎狀，這是典型的江淮人家的做法，村干部告訴我，水畈鄉(xiāng)風(fēng)好，村民勤勞淳樸，不講究吃穿，只愛比兩件事：房子和孩子。“誰家起了好房子，我羨慕;誰家的孩子考上了好大學(xué)，我羨慕。”王衛(wèi)東書記說。從20世紀80年代起，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大學(xué)生。

自古以來，安慶地區(qū)有崇文重教傳統(tǒng)，信奉耕讀傳家，遵循“窮不丟書，富不丟豬”古訓(xùn)，鄉(xiāng)賢詩文里有“城里通衢曲巷，夜半誦聲不絕;鄉(xiāng)間竹林茅舍，清晨弦歌瑯瑯”的描摹，有人甚至形容說，戶戶翰墨馨香，家家燈火書齋。水畈的村道也是一條文化長廊，山邊石壁上有石刻壁畫，都是關(guān)于仁義禮智信等傳統(tǒng)文化方面的內(nèi)容。

村里蓋得最好的房子是學(xué)校，那是一幢帶有關(guān)式風(fēng)格的小洋樓，鶴立雞群于一片紅屋頂當中。

“水畈小學(xué)是建在原來的‘何氏三高報恩觀舊址上。水畈村是華夏何氏的發(fā)祥地，何氏的祖墳山就在這里。何老師，您來得正好，可以尋根問祖呢。”王書記說。

也許是處在高海拔山區(qū)，我的耳朵有些閉氣，腦袋嗡嗡的。王書記這一說，我頓時清明一片。沒想到，與水畈的緣分竟這樣深。老祖宗的家廟在此，我對著巍巍青山，深深作揖。

正是薄暮時分，橘黃色的天光安靜地籠罩著大山，山間的嵐氣起來了，和著人家屋頂?shù)拇稛熝U裊飛升。我突然有點想流眼淚。水畈呀，浪跡天涯的游子，歸來了。

可我們還回得去嗎？

費孝通先生所說的鄉(xiāng)土中國、熟人社會，在水畈是成立的。

可即便這樣，在水畈我也沒有看到一個青壯年勞力。王書記告訴我，種茶不辛苦，老人婦孺即可勝任，外出打工仍然是主流。

“房子建得再漂亮，沒有人住，也不叫美好鄉(xiāng)村，更談不上真正意義上的幸福生活。我們覺得要把旅游當作一個事業(yè)來做，等旅游產(chǎn)業(yè)興旺起來，讓村民都能回來。”王書記說。在決勝全面小康、決戰(zhàn)脫貧攻堅的路上，王衛(wèi)東的夢想很大，除了現(xiàn)有的村辦水電站和茶廠，還打算開啟天然氧吧“候鳥式”度假休閑旅游模式，沿天仙河建一個大型游客中心，致力發(fā)展有“華東第一漂”美譽的天仙河漂流，創(chuàng)辦水畈特色美食農(nóng)家樂和風(fēng)情民宿，把山上的白云寨和“紅軍洞”等資源都利用起來，讓村民不出門，在家門口也能賺大錢。

田園將蕪胡不歸？

還鄉(xiāng)是宿命，也是悖論。現(xiàn)實的苦痛在于，我們和故鄉(xiāng)兩兩相望，兩相隔膜。城里的人想回去，鄉(xiāng)下的人得出來。

一位已故的中國詩人曾這樣說過：世界上的事物在速度上，衰落勝于崛起。

當鄉(xiāng)村文明以加速度坍塌和傾圮時，我們這些從鄉(xiāng)村走出來的知識分子又能做點什么呢？試想等我們老了，是否能夠歸園田居，為故園故土幸福生活奉獻最后的光和熱？

回望大山深處的水畈村，峰巒如聚，山水入畫，靜默成謎。

晚風(fēng)中有鐘聲輕送，木葉沙沙作響，一片沁涼。

啊，是夜露下來了。

責(zé)任編輯? 夏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