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露鋒
云從鐘山起,卻入鐘山去。借問山中人,云今在何處?云從無心來,還向無心去。無心無處尋,莫覓無心處。
這首詩充盈著佛教的空無思想,其作者并不是哪位高僧,而是北宋改革家王安石。這也并不是他偶爾為之,而只是其眾多禪詩之一。從改革家到佛禪詩人,從王安石身上,似乎可以窺見古代改革派和歷次改革的宿命。
王安石為了扭轉北宋積貧積弱的局勢,以其驚人的膽識和意志,發動了自商鞅變法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改革。“天變不足懼,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是他的改革宣言,也是他的精神信仰。這時的王安石,是何等的雄健豪邁,似乎泰山都壓不倒他。
改革必然打破傳統,調整利益格局。王安石的改革,觸犯了保守派的利益,引發強烈抵觸。兩宮太后、皇親國戚和保守派士大夫結合起來,共同反對變法。王安石在熙寧七年第一次罷相,復相后得不到更多支持,于熙寧九年第二次辭去宰相職務,從此閑居江寧,隱于鐘山。
元豐七年春季的一場重病,使王安石更加消沉。對于幾年以來所經營的半山園和附近的幾百畝田產,覺得全是一些累贅,把半山園改做僧寺——報寧禪寺,并把在上元縣境所購置的田地一律割歸鐘山的太平興國寺所有。王安石一家,只是租住在秦淮河畔一個小小的獨院。
王安石變法,歷來有爭議,褒貶不一。變法過程中確實存在弊端和不足,由于用人不當,急于求成,出現了新法擾民損民的現象,而且造就了一批政治投機分子。但是,任何改革都不可能是完美的,總是利弊并存,瑕瑜互見。衡量改革的關鍵,是看社會主流和歷史大勢。實際上,新法的一些措施已經取得良好效果,得到社會認可。比如“青苗法”“免役法”“方田均稅法”等,讓國家財政收入得到高速增長,有效減輕了農民負擔;“將兵法”讓大宋軍隊戰斗力得到大幅提高,在和西夏的戰爭中取得重大勝利。
但是,保守派司馬光上臺執政后,卻把新法比之為毒藥,不擇優劣全部廢除,同時還對變法派進行無差別打擊。
王安石聽說司馬光拜相,心情變得憂懼,常常繞床終夜,不能成眠。當他聞悉廢罷“市易”“方田均稅”和“保甲諸法”時,還能強作鎮定。及知“免役法”也要廢罷,恢復以前的“差役法”時,王安石愕然失聲地說道:“亦罷至此乎?”王安石不解:“免役法”是真正的利民之法,為何也要廢除呢?
事實上,司馬光對新法的看法過于偏激,有的純粹是為反對而反對,把新舊黨爭,淪為意氣及權位之爭,不再著重于國政民生。不只是司馬光和北宋朝廷如此,古代歷次改革都沒有走出權斗的陰影,改革派大都下場不好。前有商鞅被車裂、吳起被箭穿,后有張居正身后被抄家。專制體制中,理念之爭的實質,是權力之爭,利益之爭。
從55歲罷相到66歲去世這11年間,王安石常與高僧相伴,讀經參禪。這個時期的詩作,擺脫了早中期的功利和進取,而呈現出空靈和虛無。從鬧哄哄的官場,退到平靜的山林,王安石看到世界是空蒙蒙的一片。正如前面那首詩所寫:心中是空曠的,從哪里來,還到哪里去,無心尋找任何東西,這里本來就無什么可尋找。
王安石不是一個普通詩人,而是有政治抱負的改革家。與其他從官場敗退下來遁入空門的失意文人不同,王安石這種淡漠的心境,除了看破官場名利的超脫,更多是對改革理想的幻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