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樹郭橐駝傳》文本細讀

孔小波

一

郭橐駝，這個名字就能引發人的思考，因為它不是一個正常的名字。橐駝，就是駱駝，為什么一個人會取這樣的名字？讀了課文后，我們知道原來這是一種形象的稱呼。從稱號的性質和來源看，郭橐駝身體患有殘疾，行走時駝背，無法直起身子，和駱駝的外形相似，同鄉的人稱他為“駝”。因此，他最初的稱呼應該叫“郭駝子”。

這是一個帶有嘲弄和侮辱性質的外號，以郭橐駝的身體殘疾為取笑對象。而擁有這樣外號的人往往是處于社會底層的小人物，和金黑子、李阿狗之類的喊法差別不大。但從稱號的發展和對稱號的態度來看，郭橐駝本人對獲得“郭駝子”的外號并不驚訝和惱怒，反而以一種欣然的態度悅納接受。一方面他自認為“郭駝子”的稱號“甚善”，稱呼自己確實恰當;另一方面，他又在“郭駝子”的基礎上衍生出一種新的稱號，即“郭橐駝”。

比較“郭駝子”和“郭橐駝”兩種稱呼，可以看到“駝子”是常見的口語表述，感情色彩偏向貶義和輕視，而“橐駝”是駱駝的學名，是文雅和書面的表達，感情色彩趨于中性，這其中蘊藏著郭橐駝的價值取向和精神面貌。郭橐駝清楚，一個稱呼的流行并不取決于個人，個人只是被評論的對象，無法擺脫大眾強加給他的生物符號。與其惱怒和反抗，不如換一種方式，優化自己的外號，表明自己的價值判斷和文化立場。“郭駝子”到“郭橐駝”的優化，說明郭橐駝并不是不以為意，只不過他善于利用自己的學識和文化，將輿論的影響降到最低，在壞事的基礎上盡自己的努力和可能順勢而為，做出一種源于世俗又超越世俗的反撥。他面對挫折和障礙時，能夠從容坦蕩，表現出遠高于常人的境界和智慧，因而顯得與眾不同。從這個角度來講，郭橐駝并不是一個庸俗的小人物。他雖然外貌丑陋，但是一個人的內在價值并不由外貌決定，外貌和價值也可以負相關。郭橐駝掌握的文化知識和處世智慧，幫助他完成了從世俗到典雅、從被動到自覺、從生物稱謂到象征符號的華麗轉身，并全面豐富地體現了博大的胸襟和氣度，流露出一種靈活坦蕩的處世觀。

二

郭橐駝是一個遠近聞名的種樹能手，具有高超獨特的種樹技藝。其一，郭橐駝的名氣很大。當時的京城長安無疑是全國最大、最繁華的城市，郭橐駝譽滿京城，長安的富豪都爭著搶著雇用郭橐駝。這從側面烘托出郭橐駝的本領之大和價值之高，就像達官貴人因為醫生的醫術高明而延請他們一樣。其二，郭橐駝的種樹技藝出神入化。從樹木的用途來看，無論是供園林觀賞使用的，還是結果食用的，郭橐駝都能精心種植培育，確保樹的審美價值和實用價值。樹木的用途不同，種植的方法自然不同，但對郭橐駝來說，都不是難事。郭橐駝已經熟練掌握“種樹之道”，能夠以不變應萬變，可以根據不同的用途，采用不同的方法，種植品質優異的各種樹木。從樹木的成活和生長來看，郭橐駝種樹的成活率極高，結果多而且結得早，收益可觀。其三，別人無法學會郭橐駝的種植方法。“他植者雖窺伺效慕，莫能如也”，因為“他植者”只是形式上的模仿，并未真正領悟種樹的內涵，悟得其中的“道”。

郭橐駝的“種樹之道”是什么？按照他自己的總結，其中最重要的一條就是“能順木之天，以致其性焉爾”。種好樹最重要的是順應樹木的天性，讓樹的天性得以釋放，也就是尊重樹木生長的客觀規律，按照客觀規律辦事情，具體來說，可以分為以下幾條：

第一，要讓樹根充分舒展開來，不能使樹根拳曲。樹根是一棵樹的生長之本，如果樹根無法得到良好的安放，樹木生長就沒有根基，一棵樹的成長就無從談起。

第二，培土要平均，不能過多或過少。過多則傷及樹木下部，過少則無法固定樹木。

第三，搗土要結實，不能過緊或過松。過緊，可能會影響樹木根系的伸展，也會降低土壤的透氣性;過松，樹木的根系則不能與土壤充分接觸。

第四，土壤要用原來的舊土。舊土包含樹木生長所需的各種養分，與根系已經形成良好的適應與磨合，樹木更容易成活。

第五，栽種好后，不要過分關注樹木的生長。過分關注是一種妨礙，結果往往可能適得其反。

概言之，順應樹木生長的自然規律，保持良好的心態，從容坦蕩地面對樹木的生長。不過分關注其生長，不“愛之太恩，憂之太勤”，更不能憂心忡忡、迫不及待地拔苗助長。一會兒摸摸，一會兒看看，一會兒搖搖樹根，這些行為表面上是關心樹木的生長，實際上，已經對樹木的成長造成極大的破壞，是一種違背樹木客觀生長規律的逆向行為。造成這種行為的原因不難想象，主人希望樹木生長的心情太急切，寄予的期望過高。因此，種樹必須持有良性平衡的心態，良好的心態和博大的胸襟是種好樹的有力保證。

可見，種好樹的根本之道在于研究并發現樹木生長的天性，尊重并順應樹木生長的客觀規律，不做過多的人工干預，如“旦視而暮撫”“爪其膚”“搖其本”等。當然，不做過多的人工干預并不等于完全棄置不顧，任由樹木“任性”地成長。不做過多的人工干預是指，栽種時要給予充分的關心和高度重視，種好后保持適度的人工養護，即“其蒔也若子，其置也若棄”，重在心態的培養。栽種時，要完全尊重規律，使樹木的個性得到充分保障，像對待孩子一樣細心呵護，所以，細心的呵護、全身心的投入是必不可少的，只不過這種呵護和關心要放在對的時間和位置上。種好后，則不必憂心和顧慮，只需順應其生長即可，需要水分則灌溉，需要養分則施肥，千萬不能“害其長”“抑耗其實”。如果完全舍棄人工作用，樹木的繁榮茂盛也是天方夜譚。樹木的天性和人工養護二者巧妙恰當地結合到一起，才能成就更加繁榮、更加壯碩的樹木。

種植前對樹木個性的研究，種植時的正確方法和細心投入，種植后的平和心態，是種好樹的基本法則。種植前的研究是重要前提，種植時的正確方法是重要內容，種植后的心態是重要保證。尊重樹木生長的客觀規律則是核心內蘊。

三

郭橐駝種樹背后蘊含著重要的人生哲理，種樹不僅僅是種樹，“長人”和種樹其實是一回事。“長人者”發布煩瑣的政令，急迫地督促百姓耕地與種植、織布與養雞，不停地“鳴鼓而聚之，擊木而召之”，就像“他植者”種樹，名為關愛，實為損害。這些官員不停地催促百姓生產生活，既違背了事物生長的客觀規律，又不能與民休養生息，在加重人民生產和生活的負擔的同時，還嚴重干擾了百姓正常的生產和生活。耕地種樹、飼養雞豬、繅絲織布、撫育幼童是百姓的日常生活。土地樹木、雞豬牛羊都有其特定的生長休整周期，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需要遵循自然界的客觀規律。本質上，“長人者”并沒有把人民的發展需求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放在心頭，只是不停地催促和吼叫，其實，這是一種懶政與亂政的行為。說其“懶政”，是因為發布文件和通知是簡單容易的操作，但并不能真正紓解人民的困難，愛民于是變成了一種口號和形式。說其“亂政”，是因為官府的通知并沒有考慮人民的生產實際，也無法解決現實問題，對人民的生活并無裨益，反而擾亂了百姓原生態的生產和生活。

真正的“長人者”應該及早了解人民的生活需求，將人民的困難放在心間，將人民的期待轉化為工作動力，給予人民更為合適的生產時間和更為廣闊的生活空間，并從旁予以必要的幫扶與引導，而不是發布煩瑣的政令，使百姓困苦疲乏，更不能為了表象的政績而舍本逐末。

郭橐駝種樹的道理還可以延伸到更多的事物上，家長和教師對待教育也可以從中汲取教訓。教育是慢的事業，好比樹木的生長，有其必須遵循的一般規律。作為師長，要認識到教育的本質，發現孩子身心成長的一般規律，尊重孩子的天性，在保全孩子個性的同時，引導孩子正確地走好人生之路，而不是一味地干預與施壓，希望獲得更多、孩子成長更快。當然，也不能打著民主與自由的旗號，推卸本來屬于自己的職責和義務，一味地放縱或不聞不問。我們應該像郭橐駝那樣，既了解規律、關注需求、尊重個性，又能在孩子成長時予以充分的陪伴與正確的引導，還能在孩子成長過程中保持足夠的耐心和良好的心態，不“愛之太恩，憂之太勤”，做一個真正的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