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北方

尚培元

秋風漸涼，大雁便從北方飛到南方來了。

王幼玉憑窗仰望著長空那一排大雁，輕嘆一聲說，雁兒啊，可帶來丹丘先生的訊息了么？

雁陣自顧飛鳴，王幼玉就在心里思念起丹丘先生來了。

王幼玉思念丹丘先生的時候，總是在香房里彈奏著那曲《平沙落雁》。

大雁飛到衡州北面的一座山峰，便不再南飛了。這里山秀水美，溫暖舒適，大雁便在這里度過冬天。等到來年，天氣轉暖，春風吹綠峰峰嶺嶺的時候，大雁又會從這里飛往北方。故而，這座山峰就被喚做“回雁峰”了。

回雁峰為南岳七十二峰之首，也是衡州一處好景致。

王幼玉結識丹丘先生，是在洪武八年。

那年深秋，丹丘先生自京都來到了衡州。接風宴上，衡州知府對他畢恭畢敬，歌舞侑酒的王幼玉忽而覺得，這丹丘先生，一定有些來歷吧。

王幼玉是衡州有名的歌妓，容貌艷麗，氣韻高雅，精詩詞，通音律，善彈琵琶。丹丘先生見了，感嘆地說，若在京都，也未必在名妓之下啊！

因了這句話，王幼玉便為丹丘先生彈奏了一曲。

王幼玉款款坐定，懷抱琵琶，轉軸撥弦，輕攏慢捻，彈奏了一曲《十面埋伏》。先是，輕輕一撥，叮叮幾聲，曲兒緊張而驚心，似是漢軍埋伏在了垓下。繼而，轟然急促，似是戰馬嘶叫，兩軍搏殺。隨后，樂曲激越猛烈，有金鼓聲，有劍弩聲，有人馬聲，似是楚軍被團團圍困，走投無路了。尾聲時，節奏零落，如馬蹄磕絆，似是楚王落荒而逃。彈到此處，王幼玉當心一劃，悲壯的旋律戛然而止，便是霸王自刎烏江了。

眾人屏神靜氣，不敢飲酒，不敢言語，不知誰的筷子，“嗒”一聲，掉在地上，卻也不敢撿起。

忽而，丹丘先生打破沉寂，說聲，好手法！當以詩記之。

丹丘先生即席而作：

真宰無私心，萬物逞殊形;

嗟而蘭蕙質，遠離幽谷青。

清風暗助秀，雨露濡其冷;

一朝居上苑，桃李讓芳馨。

王幼玉得了這詩，珍愛地收藏起來，名聲更加遠播高揚了。

丹丘先生是京中琵琶高手，席宴散后，他總是記起王幼玉，記起王幼玉的琵琶，記起那曲《十面埋伏》。于是，丹丘先生便時常邀約王幼玉，在衡州城外山水間交游，詩酒酬唱，琵琶互答。

回雁峰下，綠水粼粼的湘江里，漂浮著一個美麗的小島。秋冬季節，江水消退，小島南端便袒露出一方平整的沙洲。待到天氣晴朗時，卻見湘江如帶，波光瀲滟，蘆葦搖曳，風靜沙平，結群的大雁自回雁峰上列隊飛鳴，橫江而來，盤旋在沙洲高空，繞洲鳴叫。落下之后，此呼彼應，子母相隨，雌雄交頸，在細白的沙灘上棲宿，覓食，嬉戲。

丹丘先生出神地看著，忽而感慨一聲，好一個“平沙落雁”也！

翌日，丹丘先生就沒有再到王幼玉的香居里來。

再一日，丹丘先生還是沒有來。

又一日，依然沒有來。

王幼玉就想，丹丘先生到哪里去了呢？

王幼玉又想，丹丘先生是回到北方去了么？是回到京都去了么？

王幼玉就望著北方的天空長長地發呆。

那一日，王幼玉自窗口望著街上的人群，幻想著丹丘先生能夠出現在人群里。這個時候，忽然有人推門進來了。王幼玉轉頭看了，驚喜異常，進來的正是丹丘先生。

丹丘先生帶來了一首琵琶曲譜。

丹丘先生說，那日見了雁落沙洲，心內震撼，便躲進驛館作了這支琵琶曲，曲名《平沙落雁》。

丹丘先生又說，我彈奏給你聽。

說過了，丹丘先生操了琵琶，就彈奏起了這支新曲。初聽，似雁陣在云霄里輕盈飛翔，繼而漸飛漸近，欲落不落的情形。再聽，似是頭雁徐徐降臨下來，中間有一二只次第飄落，后面又有三五只爭相降落。又聽，鴻雁或落而不鳴，或鳴而不落，又有數十只翻飛擊翅，撲拍叢雜，羽聲鳴聲，盈貫滿耳。彈到此處，丹丘先生琴弦一收，聲漸寂然，似是雁群落在平坦的沙灘上。忽而，單指彈撥絲弦，似是掉隊的孤雁引吭哀鳴，零星落在了群雁之側。

王幼玉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她怕驚了雁群。

許久，王幼玉緩過一口氣，用低低的聲音說，好個《平沙落雁》，音和韻雅，雋永清新，真好。

丹丘先生坐在那里，默不作聲。

王幼玉又說，此曲，豐滿流暢，古樸典雅，恬靜而跌宕，委婉且生動。

丹丘先生坐在那里，依然默不作聲。

王幼玉移步近前，接過琵琶，放在幾案上。

丹丘先生忽然說，我要回京都去了。

王幼玉怔了一下，輕聲說，還轉回來么？

丹丘先生牽了王幼玉纖纖指尖，說，我還要回來聽你彈奏《平沙落雁》呢。

王幼玉說，我這就依譜彈給你聽。

丹丘先生說，且珍藏了，等我回來，再彈再聽。

殘陽西沉，疏簾不卷，王幼玉的眼淚就落下來了。

王幼玉忽而就說，你回北方，妾的手足媚眼皆不能相隨，惟有這委地長發，視之若寶，贈與先生，以明心跡。

說著，王幼玉將長發剪下一縷，用羅帕包了，交給丹丘先生。丹丘先生帶在身上，就回北方去了。

鴻雁來又去，春去春又歸，而丹丘先生一去，卻再也沒有回來。

幽怨寂寞的王幼玉，思念丹丘先生的時候，總是望著北方的天空，彈奏著那曲《平沙落雁》。

春天來了，迎春花兒開放在陡峭險峻的回雁峰上，北飛的大雁忽而聽到了一陣琵琶聲。大雁又看到，回雁峰頂上，王幼玉抱著琵琶，臨風彈奏著丹丘先生的琵琶曲。凄厲的琵琶聲在山谷間回響，北飛的大雁繞著回雁峰，久久盤旋。

雁兒終是向北方飛去了，王幼玉的心，也隨那雁陣飛向了北方。

王幼玉就那么彈奏著。

忽然，琴弦斷了，曲兒停了，王幼玉的心，變得蒼白了。王幼玉殷殷的等待，也變得蒼白了。心竭力絕的王幼玉，昏倒在回雁峰上，一縷芳魂，伴隨著大雁翩翩的翅膀，飄飄北去了。

然而，此刻，丹丘先生正在后宮給皇上彈奏著那曲《平沙落雁》。

丹丘先生是誰？丹丘先生是十七阿哥，名叫朱權。

他早已忘記了回雁峰下的那個三湘名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