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翰琳 [廣西藝術學院影視與傳媒學院,南寧 530022]
李隆基和楊玉環的姻緣往事,于民間廣為流傳,以此作為創作題材的戲曲劇目不在少數,白樸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以下簡稱《梧桐雨》)和洪升的《長生殿》,皆能稱之為李楊故事的經典代表作。兩劇講述了同一段帝妃故事,唐明皇與楊玉環特定的身份與身處環境,必然決定了人物關系的特殊性,李楊愛情之中所摻雜的政治因素,直接導致了他們悲劇性的命運結果,不僅使這段愛情關系最終走向破裂,更使國家陷入了危難的境地之中。馬嵬事變是歷史的轉折點,也是李楊愛情的轉折點,即使兩劇中楊貴妃死亡的結局是相同的,但是在曲折的情節中所展現出來的人物行動,卻存在著細節上的迥異,由戲劇動作可探析人物的性格特色,繼而探尋導致兩劇差異的原因。
楊貴妃在完整的馬嵬事變中所呈現出的狀態是截然不同的,不同劇本與貴妃形象的呈現也存在著差異性,依據《梧桐雨》與《長生殿》中楊貴妃的行動舉止分析,差異大致體現在三個方面:一是兵變后的反應,二是對于生與死的抉擇,三是臨死前的反應。
首先表現在楊貴妃得知兵變與賜死之事時的第一反應,《梧桐雨》中的楊貴妃選擇假意換取唐明皇的庇護,《長生殿》中的楊貴妃則在鎮定后認命請罪。《梧桐雨》第三折,眾軍殺楊國忠,高力士力勸賜死貴妃,楊貴妃言道:“妾死不足惜,但主上之恩,不曾報得,數年恩愛,教妾怎生割舍?”楊貴妃向唐明皇表達難舍的情意,處心積慮地喚起皇帝的同情心,希圖得到一時庇護;《長生殿》第二十五出《埋玉》之中,眾軍喧嚷,陳元禮告知楊國忠之死的消息,“旦作背掩淚介 ”,舞臺提示中亦顯現出楊貴妃的傷心之態,得知眾軍的請求,“旦牽生衣哭介 ”。緊接著楊貴妃便哭著接受了賜死的安排,內心甚至篤信這些災難皆為前世注定,薄命之人自當受到命運的懲罰,不僅將災禍的責任攬下,還勸說唐明皇將己棄之。
其次是兩位楊貴妃對于生與死的抉擇是截然不同的,事態已然焦灼,楊貴妃卑微祈求唐明皇的幫助呈現于《梧桐雨》之中,而《長生殿》中的楊貴妃卻甘愿主動請死。《梧桐雨》中陳玄禮兩番提出“愿陛下早割恩正法”的意圖,唐明皇被迫當即做出選擇,貴妃自知已無力回天,便哀求道:“陛下,怎生救妾身一救?”貪生怕死之態表露無遺;“內又喊介”的舞臺提示于《長生殿》第二次出現,唐明皇亦陷入兩難境地,而楊貴妃首先惦念的是皇帝的安危,所以她請求下旨,“(旦跪介)臣妾受皇上深恩,殺身難報。今事勢危急,望賜自盡,以定軍心。陛下得安穩至蜀,妾雖死猶生…… ”以自盡而換取天下太平與龍體康健。對比危難之時唐明皇的難舍,楊貴妃則表現出理智的一面:“陛下雖則恩深,但事已至此,無路求生。若再留戀,倘玉石俱焚,益增妾罪。望陛下舍妾之身,以保宗社。”相較于《梧桐雨》,洪昇筆下的楊貴妃則是一位舍生取義的女英雄,她的求死看似簡單,實則正彰顯出楊貴妃這一女性形象的偉大之處。
最后到了馬嵬驛兵變的焦點,也是全劇的核心高潮部分,貴妃之死。兩劇中的貴妃在臨死前的行動是迥異的,《梧桐雨》中的楊貴妃僅有埋怨,而《長生殿》中楊貴妃卻為從容赴死。“(旦回望科)陛下好下的也!”《梧桐雨》中楊貴妃的話語中充滿了對皇帝的責備,與被迫接受死亡的無奈之情;《長生殿》中楊貴妃先是禮拜佛堂,而后兩番囑托高力士,先叮嚀要顧皇帝周全:“高力士,圣上春秋已高,我死之后,只有你是舊人,能體圣意,須索小心奉侍。再為我轉奏圣上,今后休要念我了 。”再有第二番囑托,則托高力士將定情信物金釵鈿盒作為她的陪葬品,最后陳元禮領眾軍用上前,她唯有遺憾武將們的無能:“你兵威不向逆寇加,逼奴自殺。”兩劇中楊貴妃對于死亡的抉擇與行動,一個是被迫,一個卻是自愿,難堪地死去無法得到觀眾的同情和憐憫,而為保帝王,身愿赴死的壯烈行動,卻顯示出了大無畏的犧牲精神。
《長生殿》與《梧桐雨》兩劇中,導致楊貴妃對于死亡與命運的抉擇不同的原因,大概能分為兩個方面,其一是涉及時代變遷與文學體裁的外部原因,其二是包括主題側重與女性地位在內的內部原因。
時代變遷與社會思潮的變化,密切影響著文人的創作。白樸身處金朝亡國和元王朝統治的階段,將親身經歷和社會現實與“安史之亂”這段故事聯結起來加以創作,在劇本中刻畫了“因歌舞而壞江山”的一代昏君,更是將抨擊的矛頭指向面對元代外族入侵,束手無策的“文武兩班”,寄托了白樸的情志與故國之思。第二折漁陽叛亂,玄宗仍在御園與楊貴妃縱情聲色,李林甫前來報告安祿山反叛之事,他甚至責怪臣下掃了他的雅興,面對無人出戰的局面,亦滿是怨言:“你文武兩班,空列些烏靴象簡,金紫羅襕,內中沒個英雄漢,掃蕩塵寰。”指出統治集團的腐敗,造成了異族侵略這一事實。洪昇乃是清初之人,顧炎武、黃宗羲等人,對于封建制度、禮教和思想都進行了激烈的批判,從而引發諸多文人思想上的轉變,他們逐漸追求個性自由,洪昇便是受其影響的文人之一。《長生殿》中唐明皇面對眾軍相逼,不妥協的性格,與楊貴妃對于愛情,所追求的平等與專一,皆為時代思想進步的體現。
《梧桐雨》是元雜劇,而《長生殿》則為清傳奇,兩劇在文學體裁上的差異,亦間接導致了貴妃于危難之際行動上的差異。作為元雜劇,《梧桐雨》具有相對完整和嚴謹的格式體制,四折一楔子,采用北曲聯套之形式,每折一套曲,以唐明皇為主唱,楊貴妃則沒有唱詞,作者便順理成章地將其塑造成了頭腦簡單的宮廷尤物,只能從對白中揣摩其心理,形象略顯單薄;而《長生殿》則具有更多敘述方面的長處,并非一人主唱,形式上也更加自由,洪昇通過語言、行動和心理等方面的描寫,塑造了一個有血有肉的貴妃形象,飽滿而富有人物色彩。
除去外部因素的影響,劇作家對于作品主題的構思是相當重要的環節,不同的思想主題側重必然導致了主人公的行動差異。白樸創作的乃是一出政治劇,而洪昇所作卻是一部歷史言情劇。《梧桐雨》將愛情糾葛貫穿于政治悲劇之中,“楔子”首先講述的不是李楊故事,而是政治問題。白樸對于李楊愛情呈批判態度,這一點在唐明皇態度中便有所體現,當他權衡了江山王業與個人生死的利弊,而后便選擇了背信棄義。楊貴妃與安祿山之間的私通曖昧,七夕乞巧時的虛情假意,皆使觀者感其愛情關系的虛偽,白樸想借這場愛情悲劇來譴責當朝統治集團的淫逸亂政,總結歷史興亡與成敗之教訓,以示懲戒的創作意圖。洪昇于《例言》中表達“念情之所鐘,在帝王家罕有……專寫釵盒情緣 ”,此“專”便足以推斷出,《長生殿》是以李楊“釵盒情緣”為核心,“垂戒來世”為輔的愛情故事。相較于《梧桐雨》中作為政治化身的唐明皇,《長生殿》中的唐明皇自始至終都未曾改變過心意,苦守生死與共的誓言,危難關頭亦不肯松口,感嘆“堂堂天子貴,不如莫愁家 ”,是一個重情重義的皇帝形象。另外《長生殿》中并未描繪楊貴妃與他人的私情,未提及曾為壽王妃的前史,為兩人堅貞的愛情做足了鋪墊。
楊貴妃作為女性主人公角色,劇作家在塑造人物時必然流露出社會中女性的真實處境與地位,與潛意識中對女性社會地位的看法與態度,從而表現在筆下的女性人物形象與行動的刻畫之中。白樸遵從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洪昇主張女性是獨立而完整的個體,《梧桐雨》中楊貴妃背叛愛情,是蠱惑君王的紅顏禍水,她自私自利,全然不顧國家與君王的安危,臨死前苦苦地央求,更印證了當時男尊女卑的社會風俗,女人是男性的附屬品,無法主宰自身的命運;而《長生殿》中的楊貴妃,具有勇敢與忠貞等美好的精神品質,她追求平等而忠誠的愛情,第十八出《夜怨》中當得知唐明皇宿于翠華西閣,她怨恨道:“把從前密意,舊日恩眷,都付與淚花兒彈向天……可知道身雖在這邊,心終系別院 。”第二十二出《密誓》七夕乞巧之日,嘆息道:“妾蒙陛下寵眷,六宮無比。只怕日久恩疏,不免白頭之嘆!”刻畫了楊貴妃真實的個人情緒,將她敢愛敢恨的個性凸顯出來,危難之際亦能將生死置之度外,氣魄絲毫不輸朝堂上的官員,于生死離別之際,尚且能保留理智且邏輯清晰的頭腦,深明大義的女性形象深入人心。
歷史無法更改,楊貴妃注定要在馬嵬坡殞命,而《梧桐雨》和《長生殿》兩劇中的楊貴妃,面對馬嵬事變的行動,乃至對于生或死的抉擇存在著主動與被動的差異。由金入元的白樸將時代給予他的傷痛,融進了劇作的情節與人物當中,思想的進步帶給洪昇塑造楊貴妃人物的影響;元雜劇嚴謹受限的格式與創作清傳奇自由的形式;劇作主題亦有政治與言情之分;白樸遵從男尊女卑封建禮教,洪昇則大力倡導獨立自由的思想,諸多因素皆為導致楊貴妃死亡前的行動差異之原因。
①④⑦⑩ 姜麗華整理:《元人雜劇選》,復旦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50頁,第50頁,第50頁,第47頁。
②③⑤⑥⑧⑨???? 洪昇:《長生殿》,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76頁,第77頁,第77頁,第78頁,第78頁,第79頁,第1頁,第77頁,第54頁,第6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