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振東[蘇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 蘇州 215123]
雖然在兩篇小說中,“我”都是一個重要角色,但卻存在明顯的差異。“《故鄉(xiāng)》中的‘我’是一個成年人的‘我’,但他在重回故鄉(xiāng)的時候,卻也在精神上回到了童年,他是以童年的回憶重新感受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的。正是在童年回憶與故鄉(xiāng)現(xiàn)實的反差中,使‘我’更深刻地感受到了‘故鄉(xiāng)’ 的現(xiàn)實,感到了對這樣一種現(xiàn)實的悲哀。他重建了對故鄉(xiāng)的感受和認(rèn)識,也重建了自己的思想和感情”。《故鄉(xiāng)》主要圍繞“我”回到故鄉(xiāng)并與閏土告別展開,“我”深入?yún)⑴c在閏土的故事中,幼時閏土的故事使得故鄉(xiāng)在“我”的記憶中充滿亮色,重逢時閏土卻與“我”有了深厚的墻的隔膜;而《祝福》中的“我”可能是祥林嫂死前最后一個和她說話的人,祥林嫂的故事也通過“我”的講述得以呈現(xiàn),但“我”并未深入?yún)⑴c到祥林嫂的故事中,“我”更像一個游離的第三者,專為祥林嫂的死做個見證。“《祝福》的特點恰恰在于:它把祥林嫂的悲劇納入了敘述人同時并存的‘有罪’與‘無罪’的心理結(jié)構(gòu),非‘我’的、客觀的、它者的故事和悲劇成為敘述者極力擺脫的精神負(fù)擔(dān),故事的敘述過程成為敘述者力圖擺脫內(nèi)心壓力與道德責(zé)任的潛意識的活動過程,實際上,正是這種強(qiáng)烈的‘?dāng)[脫’意識證明了敘事人與悲劇的必然的精神聯(lián)系”。
對于閏土,“我”只用了“辛苦麻木而生活”這樣既簡單卻又帶有高度概括性的七個字,甚至閏土現(xiàn)在及以后生活可以繼續(xù)濃縮為“麻木”二字。“我”沒有對造成他麻木的丑陋的社會現(xiàn)實進(jìn)行猛烈的批判,只在與母親的嘆息中談及,“我”也沒有細(xì)致地將閏土這些年的變化呈現(xiàn)于紙上,反而只選取了童年和現(xiàn)在代表性的場景;閏土是“我的美麗的故鄉(xiāng)”的代名詞,幼時與閏土相處的時光使“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使“我”的童年充滿亮色,記憶中的故鄉(xiāng)也因此美麗,“我”對故鄉(xiāng)的回憶可以濃縮為閏土,閏土即是故鄉(xiāng)的化身,故鄉(xiāng)也是閏土的別名,既然閏土在“我”心中的分量如此沉重,“我”又為何顧惜筆墨,如此克制呢?
對于祥林嫂,“我”則不惜筆墨。聽到祥林嫂的死訊之后,“我”不斷逃避尋求解脫;因為“我”無法解答祥林嫂的問題,所以只能倉皇逃竄;對于無法解答她的問題,“我”不斷給自己尋找逃避的借口,雖然仰仗“說不清暫得安慰”,但卻“總覺得不安……仿佛懷著什么不祥的預(yù)感”,而祥林嫂的死則為“我”是否該對她的死負(fù)責(zé)的精神難題畫上了句號。細(xì)讀原文,我們會發(fā)現(xiàn):“我”和其他人對于祥林嫂的死的感受是不同的,在快樂幸福的“祝福”聲中,祥林嫂的死被人們嫌棄和厭惡,在未成為人們廣泛交流的談資中就匆匆地被忘卻了,祥林嫂的死和魯鎮(zhèn)所有的苦難“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但這祝福不是給祥林嫂的;確實對于祥林嫂來說,在一片“祝福”聲中死去是最好的選擇,因為忙著“祝福”的人們因為忌諱死亡便不會再拿祥林嫂的死來做談資,祥林嫂也就可以免去死后還要被嘲笑譏諷的厄運(yùn)。
她大約因為在別人的祝福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
她當(dāng)時并不回答什么話,但大約非常苦悶了。
區(qū)別于對閏土的敘述,“我”在祥林嫂身上用到的“寂寞”“苦悶”這兩個帶有典型的魯迅精神色彩的詞匯,這是魯迅在面對自身的絕望和難題時常會用到的,雖然加上了“大約”,但明顯可見,“第二次絕望”已在文本中有了體現(xiàn)。其一,祥林嫂的不麻木于生,她的懷疑和追問“地獄”“魂靈”,使得她存在“寂寞”和“苦悶”的可能;但這兩個詞由“我”說出,“大約”在表達(dá)推測的同時,也流露出“我”的精神難題,“我”的“寂寞”和“苦悶”借由祥林嫂得以發(fā)出,卻也同時加深了這一苦悶:祥林嫂的死確實與“我”相關(guān)——“這一謀殺案沒有真正的被告和兇手,因而全部是被告和兇手,連小說敘述者‘我’也難脫干系”——這不斷地刺痛“我”的靈魂,使得“我”反抗絕望的能量由此而生。
《故鄉(xiāng)》中,在“我”正式與閏土見面之前,楊二嫂的出現(xiàn)使得“本沒有什么好心緒”的“我”的心情更加糟糕,從作者對楊二嫂的描述中,也可見“我”的極度厭惡和挖苦。回到故鄉(xiāng),首先進(jìn)入眼簾的不是變得麻木的閏土,而是變成“圓規(guī)”的楊二嫂;“我”“專為了別他”而回到故鄉(xiāng),雖然心中早有“悲涼”,即可能已經(jīng)預(yù)計到閏土的變化,但是楊二嫂的突然出場卻使得“我”尤為“無話可說”,楊二嫂的出場到底是為了暗示閏土的變化,讓閏土的變化順理成章,還是催促“我”離開的理由?答案可能都一樣,“我”為了告別而回來,是注定要走的。歸鄉(xiāng)儼然是一場告別的儀式。
這次回到故鄉(xiāng),“我”有明確的理由:“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他,即閏土,也可能是故鄉(xiāng),因為閏土儼然是故鄉(xiāng)的化身。見到閏土,“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么說才好,只是說……”“我”專為別他而來,而見面時卻“不知道怎么說才好”,既然“我”為別他而來,那“我”是否想象過與他再見時的場景,他/故鄉(xiāng)是否曾多次出現(xiàn)在“我”夢中,但真正相見即告別時,“我”卻“沒有什么好心緒”,而至于“不知道怎么說才好”,“我”的心中是否有千言萬語想要訴說,既然有話要說,卻說不出口,或者說出口時已然變味,“我”又怎樣“悲涼”?“我”覺出了閏土的變化,也覺出了“我”與閏土之間的隔膜;閏土變了,“我”也變了;“我”對于這變化有著深刻的認(rèn)識,那“我”為何不去啟蒙閏土呢?“我本沒有什么好心緒”,既是已然預(yù)料到此種隔膜,“我”為了別他/故鄉(xiāng),回到故鄉(xiāng),“我”悲涼地帶著寂寞苦楚的心緒回到故鄉(xiāng),如果“我”和閏土相談甚歡,結(jié)果會影響“我”告別的姿態(tài)嗎?不會的,“我”了然于胸,回來是為了告別,與閏土的隔膜既是告別的理由,也是告別的借口。從“辛苦麻木而生活”即可看出“我”的姿態(tài)高于閏土,是啟蒙者,而且是不去啟蒙閏土的啟蒙者。在此一姿態(tài)下,很多的行動被遮蔽了,而“我”也未能完全燃燒在文本之中,不像《祝福》,作為啟蒙者的“我”面對祥林嫂的三個問題居然窘迫到落荒而逃,甚至不斷反省,在這個意義上,《祝福》要比《故鄉(xiāng)》更加深刻成熟。
“我”以一副悲涼冷漠的姿態(tài)回到故鄉(xiāng),但只能如此而已,因為“我”無法改變這一切,所以“我”只能以悲涼的姿態(tài),與過去告別。可是,“我”并未有任何的嘗試,即未曾試圖啟蒙閏土,“我”以告別的姿態(tài)回到故鄉(xiāng),前提早已設(shè)定,“我”又何以能不“悲涼”呢?此時的“我”尚未打破“設(shè)定的一切界限”,這其中當(dāng)然也可見斧鑿痕跡,即“聽將令”的成分,在這里,“我”雖有告別之姿態(tài),但尚未有自我的絕望和反抗,不過氣氛已見低沉;希望與無能為力的現(xiàn)實之間,“我”已有彷徨的底色,但借著“聽將令”勉強(qiáng)支持。
而在《祝福》中,“我”并沒有什么回到故鄉(xiāng)的理由,而且儼然一副局外人的姿態(tài),自我放逐于故鄉(xiāng)——此時故鄉(xiāng)已成異地,于是在祥林嫂面前,“我”不遺余力地展現(xiàn)“我”的無能為力:“我”無法給祥林嫂以希望。
面對祥林嫂的三個問題,“我”退縮了;顯然,《祝福》中的“我”的姿態(tài)已然從一個啟蒙者完全變成了一個普羅大眾,“我”不再具有評價閏土“辛苦麻木而生活”的高人一等,反而自覺比祥林嫂還不如,“我”與他們其實已經(jīng)沒什么分別,所以“我”必須要走。這時的“我”,面對“第二次絕望”,《吶喊》時期的底色已經(jīng)完全喪失,只剩下“我”自己的彷徨、低語和反抗。
既然與祥林嫂的相遇使“我”不能繼續(xù)在故鄉(xiāng)安住,那“我”為何不干脆直接離開,而且苦苦講述祥林嫂半生的故事呢?“我”千方百計地自我解釋祥林嫂的死與“我”無關(guān),“我”不斷重復(fù)地說“決計離開”,這本身就暗示了“我”真實的心態(tài):在“我”心中,“我”深深地為祥林嫂的死去感到痛苦,盡管我表面一副淡然姿態(tài);“我”表面上不斷說著“決計離開”,但“我”的心卻從此住在此處,這背后有著魯迅反抗絕望的邏輯,也有他走出“第二次絕望”的路徑,但隱藏在深深的絕望和痛苦之后,使得《祝福》透露著陰森恐怖的氣息。魯迅的反抗絕望是不斷地刺痛自己的靈魂,把靈魂深處的痛苦、絕望、無助做無情的解剖。
再講到這次“我”回故鄉(xiāng)的理由,其實無理由本身就是回鄉(xiāng)的理由。“事實上搬家出來以后就沒有回鄉(xiāng)去過”,面對“第二次絕望”,加之近一年的沒有寫作,“百無聊賴”的“我”只能彷徨到故鄉(xiāng),去尋找走出彷徨的路徑——沒有明確的方向,沒有明確的目的,也不知道會遇到什么,只能在彷徨中尋找走出彷徨的路——這是一次未知的挑戰(zhàn),也同時充滿著無數(shù)突破的可能——盡管要不斷地刺痛自身。
《故鄉(xiāng)》的結(jié)局拖得有點長,而且曲折纏繞,以至于消解了告別的決絕姿態(tài)。小說題為“故鄉(xiāng)”,結(jié)尾卻說到了“希望”和“路”,為了“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希望”,“我”必須回到故鄉(xiāng),然而“本來沒有什么好心緒”地回來,得到的終究是隔膜,為了所愛的,卻又不得不說到“路”,留下一個淺薄無分量的希望,是聊勝于無,還是強(qiáng)自安慰?在希望與無能為力之間,此時的“我”已開始彷徨,所以只能將希望引向“路”,曲曲折折,所謂“希望”,面相已難分辨,希望本身之意義也消磨盡,但魯迅不能再寫下去了,或有其“聽將令”的原因,但“路”也像一個借口,就此停住,不再繼續(xù)。這時,“我”已站在希望與絕望的交叉小徑,內(nèi)心矛盾又不得不行,“希望”和“路”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推脫之詞。
《祝福》的結(jié)局則顯得“懶散而且舒適”,沒有激烈的批判的言辭,也沒有深切的悲哀的同情,倒有種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輕松。不像《故鄉(xiāng)》結(jié)局用“希望”和“路”緩解苦悶,《祝福》則始終圍繞著“祝福”展開,“祝福”既是小說的題目,也是小說主要描述的對象、人物的生存環(huán)境,但這“祝福”是給誰的呢?這“祝福”是給魯鎮(zhèn)的人們的——題目所謂“祝福”,卻是祝福著祥林嫂以外,而給祥林嫂以迫害的人物——但是這“祝福”也像魯鎮(zhèn)的人們和魯鎮(zhèn)的環(huán)境一樣,是年復(fù)一年照舊不變的,所以這“祝福”對于魯鎮(zhèn)的人們來說,只是不切實際的心理安慰,根本沒有療傷的作用,反而會讓人們更加麻木并且忘卻痛苦,所以結(jié)尾的最后一句就像開了一個玩笑,莊重肅穆卻又詼諧油滑。反而凸顯出了“我”的“懶散而且舒適”,這并不是說“我”自私無情,而是看清問題之后的放松和寬慰,“我”今天就要離開魯鎮(zhèn)進(jìn)城去了。
可以說,《祝福》更像是《故鄉(xiāng)》的延續(xù),《故鄉(xiāng)》時期“我”雖有了精神上的苦悶和難題,但是鑒于“聽將令”和“我”自己的“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qū)”(其實更多的還是后者),“我”克制了自己,但精神的苦悶仍不可避免地溢出,于是“我”百般解釋彌補(bǔ)幾近糾纏,漏網(wǎng)之魚卻愈來愈多;到了《祝福》,“我”則直面精神的難題,表白于紙上,像寫給自己的訴狀,表面上竭盡全力為自己辯解,不遺余力地展現(xiàn)自己的無能為力,實際將“我”的苦悶與絕望隱于文本之后,借此實現(xiàn)對自身絕望的肉身和精神的雙重解剖,即反抗。
《故鄉(xiāng)》越寫越拘謹(jǐn),《祝福》則越寫越冷靜。面對閏土,“我”更像面對著被封建傳統(tǒng)和苦難生活壓迫的麻木的眾生的一個,面對祥林嫂,“我”則成了苦難眾生中和他們并無二致的一個。對于閏土的辛苦麻木的活,“我”沉默不再多說;對于祥林嫂的百無聊賴的生活,“我”則細(xì)致地講述了她絕望的每一個時刻。作為丈夫、父親、家庭的頂梁柱,閏土可以在男人的身份下繼續(xù)麻木辛苦地生活;祥林嫂則一無所有,所以她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或借口/希望。生而為人,任何一個微薄的希望即可以讓我們繼續(xù)生活,魯迅也曾借著“決不能以我之必?zé)o的證明,來折服了他之所謂可有”的淺薄希望邊緣吶喊,但結(jié)果不出所料的只剩他一個,于是陷入絕望。由此看來,《祝福》帶有濃厚的魯迅“第二次絕望”的底色,并且借由祥林嫂的悲慘遭際,“我”得以發(fā)現(xiàn)希望雖然可以助人逃過絕望,但是卻使人麻木而無法真正戰(zhàn)勝絕望,當(dāng)絕望再次降臨,除了再次援引希望,人已無力反抗。魯迅開始書寫時未必完全清醒地意識到這一點,但隨著寫作的進(jìn)行,這一思路一定越來越清晰,所以《祝福》越寫越冷靜深刻,并且借此書寫,魯迅開始了自己更為深刻和有效地反抗絕望。當(dāng)然從《故鄉(xiāng)》到《祝福》,中間還有漫長的一段,“我”的精神難題究竟如何具體過渡,還有待細(xì)致研究。
① 王富仁:《魯迅小說的敘事藝術(shù)(上)》,《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研究叢刊》2000年第3期。
② 汪暉:《反抗絕望——魯迅的精神結(jié)構(gòu)與〈吶喊〉〈彷徨〉研究》,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40頁。
③④ 魯迅:《魯迅全集》第2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7頁,第20頁。
⑤ 汪衛(wèi)東:《魯迅的又一個“原點”——1923年的魯迅》,《文學(xué)評論》2005年第1期。
⑥ 高遠(yuǎn)東:《現(xiàn)代如何“拿來”——魯迅的思想與文學(xué)論集》,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184頁。
⑦⑧? 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501頁,第507頁,第441頁。
⑨ 周作人:《魯迅小說里的人物》,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版,第207頁。
⑩ 李長之:《魯迅批判》,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年版,第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