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承雍

如果說唐代的思辨哲學還沉浸在以儒家經學為核心的“漢學”里,那么宋代適應新形勢需要而通經致用的新儒學則產生了獨自的“理學”體系。無論是濂學,還是關學、洛學,都崇尚“新奇”,各自以自己的解釋力圖闡明一套完整的理論體系,這標志著宋人的哲理思想和思維結構有了新的變化。
然而,宋代書學卻基本上承續(xù)唐代而發(fā)展,雖然有一些具有相當水準的書學著作,但并沒有可與《書斷》《書譜》比肩的理論名著。唐有張懷瓘的《書斷》,宋有朱長文的《續(xù)書斷》;唐有孫過庭的《書譜》,宋有姜夔的《續(xù)書譜》;唐有張彥遠的《法書要錄》,宋有陳思的《書苑菁華》。不僅書的名稱相繼,其內容體例也是照舊,如《續(xù)書斷》仿照《書斷》把唐宋書家按神、妙、能三品加以評論;《續(xù)書譜》模仿《書譜》,改變?yōu)閷τ霉P、氣勢、風神、結構等的論述;《書苑菁華》亦仿《法書要錄》,編集古人論書之語。這種墨守舊章的樸素整體觀念,這種注重直覺體悟的思維方式,乃是幾千年農業(yè)“宗法社會”里孕育出的傳統(tǒng)文化特征之一。
宋代的書論多以題跋形式出現(xiàn),其內容大抵是因人、因事、因書而隨議隨記的只言片語,既有作者本人書法實踐的深刻體會,也有評析其他書家和作品的精辟之論。題跋這種表述形式,易于理解,讀之有味,往往是針對某一具體問題進行闡發(fā),三言兩語擊中要害,悟其精妙。自從《春秋》以“微言大義”而著于世,其余緒波及各類理論批評,即所謂“辭尚體要”,追求“悟”的境界,所以批評方式也以一種最簡練概要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而點悟式的批評方式最能折射這種思想。

汲古閣本《法書要錄》內頁
在書法點與線的交錯中,點悟式批評方式往往重意念甚于重言傳,留下了更多的想象余地,讓讀者去馳騁,帶有很大的寬泛性。題跋這種點悟式批評方法,一方面與儒家先賢的語錄體經典有關,“通道必簡”的文體對后世文人產生了很大影響;另一方面,也是由中國古代理論思維傳統(tǒng)所決定的,它不像西方繪畫中的線條是對形體進行準確描述,而是對“神采為上,形質次之”的一種恪守,形成“氣韻生動”“境界為上”的美學理想。因此,理論批評也以不破壞這種境界為原則,如果一旦進行抽象的分析推理,就會把一個完美的整體破壞肢解,全無韻味了,所以它強調點到為止,使人們沉浸在“呈想像,感于目,會于心”的意象美之中。但是,點悟式的題跋是古代書論非分析化、演繹化且缺乏系統(tǒng)性的主要原因,使人們難以從整體上去把握這種批評方式,只強調形象思維的批評方式,不注意理性分析的深入,其本身雖然避免了機械刻板,卻造成了邏輯思維方式的先天不足。
宋代書法名家傳世的論書著作,如歐陽修的《試筆》、蘇軾的《論書》、黃庭堅的《論書》、米芾的《海岳名言》、董逌的《廣川書跋》等,雖多由點滴言論輯成,但其中也有發(fā)人深省的金石之聲,成為人們討論書法時需要關注的。
像蘇軾《論書》云:“書必有神、氣、骨、肉、血,五者闕一,不為成書也”,“書法備于正書,溢而為行、草。未能正書而能行、草,猶未嘗莊語而輒放言,無是道也”,等等。
黃庭堅《論書》在談及如何借鑒前人時說:“《蘭亭》雖是真行書之宗,然不必一筆一畫以為準。譬如周公、孔子不能無小過,過而不害其聰明睿圣,所以為圣人。不善學者,即圣人之過處而學之,故蔽于一曲。今世學《蘭亭》者,多此色。”論及書法格調時說:“學書要須胸中有道義,又廣之以圣哲之學,書乃可貴。……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yī)也。”
米芾《海岳名言》論及前代書家不免譏貶過甚,但他說自己“壯歲未能立家,人謂我書為集古字,蓋取諸長處,總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見之,不知以何為祖也”,道出了從學習傳統(tǒng)到自成一家的甘苦。
蔡襄在《評書》中也認為:“學書之要,唯取神氣為佳。若模象體勢,雖形似而無精神,乃不知書者所為耳。”他還認為“篆、隸、正書與草、行,通是一法”。就是繪畫與書法也是相通的,他舉例說:“吳道子善畫,而張長史師其筆法,豈有異哉?”
從這些精辟的言語中,我們不難看出宋代書法理論家往往只習慣于具體的、單純的形象描繪,或是淺直明確的哲理表露,以及直率沖動的感情抒發(fā)。他們對書法理論的把握,不重細密的分析,而是用直觀的、印象的、頓悟的方式進行總體品鑒,三言兩語說出自己書法實踐的感受,如同朋友間的對床夜語,只求心靈的啟迪,而無意于邏輯的實證,注重直觀的感受,而不甚注意理論體系的建立。這種建立在感受的基礎上,靠妙語作出的題跋書論,其長處是常常比套用某種理論模式演繹出來的結論,更能引起他人的興趣和共鳴,然而其短處則是思維的細密分析過于直接和簡單,特別是只限制在眼前可模擬描述的具體事物之間,而對難以言說的情感表述就顯得有限了。

米芾《蜀素帖》(局部)。《蜀素帖》被后人譽為“中華第一美帖”,是作者在蜀素上書其所作各體詩八首而成。此書法作品以和諧變化為準則,以天真自然為旨歸,通體筆法跳蕩精致,結體變化多端,筆勢沉著痛快。
一切藝術認識都不可能是純感情的,理性總要或深或淺、或顯或隱地對情感起著凈化、升華的作用,同時,一切對藝術實踐的認識都力圖達到符合理性的境界。只注意靈感式的點悟批評方法和以門戶之見取舍好惡,往往會走向極端的擅斷,產生種種弊端。其實,米芾早在他的《海岳名言》中就表示了對“前賢論書,征引迂遠,比況奇巧”以及“遣辭求工,去法愈遠”的論述和論證方法的強烈不滿,認為“無益學者”,他提倡所論“要在入人,不為溢辭”,可謂用心良苦。但米芾自己也無法擺脫彼時哲學思辨的束縛,既忽視概念內涵的確定和限制,也忽視邏輯的力量,導致了“事”與“理”的脫節(jié)和不確定,刻上了“頓悟”“點悟”的思維印記。這當然也是整個中國古代書法理論自身的弱點。
除了題跋書論外,宋代其他書評、書史理論也編纂成冊。像朱長文的《墨池編》是分類研究書法的第一部著作,它在比較廣泛地收集前人論著的基礎上,對各類問題的考察、分析、評論,都有自己的獨到見解。黃伯思的《東觀余論》,對古文奇字以及鐘鼎彝器款式體制考證精博,在書法理論上亦有很多精辟見解,指出運筆“側、掠、努、趯,皆有成規(guī);若法度禮樂,不可斯須離”。歐陽修編的《集古錄》,收集了歷代石刻跋尾四百余篇,是石刻書法研究的理論專著。米芾的《書史》評論鑒賞前人的書法真跡,始自兩晉,迄于五代,對印章、跋尾、裝裱都有詳細的記載,是研究古代法書名跡較早的參考書。《宣和書譜》則對歷代法書墨跡及篆、隸、正、行、草各種字體和書家等第的品評,風格源流的探索,都做了概括性的介紹和詳明的表述,書中保存了比較豐富的書法史料,是研究書法的可靠依據。姜夔的《續(xù)書譜》在唐人基礎上,對真書、草書以及用筆、用墨、臨摹、方圓、向背、位置、疏密、風神、遲速、筆勢、性情、血脈、書丹等方面,都做了相應的發(fā)揮,指出“大抵下筆之際,盡仿古人,則少神氣;專務遒勁,則俗病不除。所貴熟習兼通,心手相應”。還有陳思的《書小史》,與編集古人論書之語的《書苑菁華》相輔并行,編載歷代書家小傳,資料搜集甚勤,意在弘博,但不免有附會雜蕪之處。
平心而論,宋代的書法理論著作從數量上無疑是超過前代的,這標志著理論相對于實踐的獨立性更為成熟,并且對實踐具有一定的指導意義。但終究沒有人能突破前代理論的框架體例,雖然有人閃過幾束精辟的思想火花,但隨即消逝而無重大影響。這并非宋人不用邏輯思維,也不是他們不能運用思辨、推理的方法來探討其規(guī)律,而是傳統(tǒng)書論的思維方式側重于以具象化的事物為對象,更注重個性的表現(xiàn),直觀、即興的意味更濃,因而理論批評與審美鑒賞結合得相當緊密,相對來說,它不過分追求理論的系統(tǒng)化和周詳,不是從哲學理論體系出發(fā)進行思辨和研究。
概言之,宋人重于感受和體驗,致力于具象扣合,喜歡詩意的文論,偏重主觀、動情的評述,這樣就使書法理論批評沉浸在親近而灑脫的美感境界之中,普遍使用形象化的評論語言,將黑白線條的書法形象比喻為君子容貌、插花舞女、飛龍游蛇、草木泉石,書法中的哲理思辨反而淡化和弱化了。他們貼近書法藝術的具體作品進行評論,往往將具體深微的感受變成情感洋溢的形象思維,讓人們從語言中產生共鳴,產生仿佛親身體驗過的真切領悟。所有這些,自然都使得后世書論只有繼承發(fā)揮而無法突破,也使得文化反思與文化比較有了更為復雜的性質,需要人們進行更深入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