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穎
摘要:作為明季清初文壇的重要人物,吳偉業的詩文不僅具有極高的文學價值,從其詩文中更能反映出清初明代遺民普遍的心態和思想狀態。通過將吳偉業的詩文和其人生經歷進行“對讀”,不難發現其詩文表達和情感抒發與其現實生活中的選擇、行為存在抵牾。從這些矛盾和抵牾之處反觀其詩歌文章,可以發現吳偉業通過強烈的自我批判、在感懷歷史與敘事記述中消解其人生選擇的自主性等表達手段,對自己的生平遭際和“貳臣”身份進行自我辯解。這種自我辯解同時也是在清初明代遺民之中已然泛化的表達方式。
關鍵詞:吳偉業 清初士人 自我辯解
明清易代之際及清初士人的人生選擇
明季清初改朝換代的社會動蕩給個人精神世界帶來震蕩,生與死、仕與隱、情與理的選擇難題構成了明季士人的倫理困境。面對此困境,當時士人做出的選擇和取舍主要有三種,即“殉國死節”“歸隱”以及“降附清朝”。與此同時,激烈決絕的“殉節”做法在極大程度上將繼續存活于世的士人所面臨的倫理困境推向極端。無論是顧炎武、黃宗羲等拒不接受清廷招攬、一心歸隱,還是如吳偉業出仕清廷,并在清初仍積極地活動著,他們在殉國壯舉的道德審視和壓力之下,都面臨著內心自我評價和外在評價的嚴峻形勢。因此,清初的明代遺民,無論以何種形式存活于世,都有著自我辯解和自證的言行。
在道德困境之下,清初明代遺民還面臨著外在的輿論困境。清初劉獻廷所撰《廣陽雜記》中有如下記載:
順治間吳梅村被召,三吳士大夫皆虎丘會餞。忽有少年投一函,啟之得絕句云:“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語婁東吳學士,兩朝天子一朝臣。”舉座為之默然。
相較于已然絕意仕進、歸潛山林的遺民群體來說,選擇降附仕清的“貳臣”處境更為艱難,道德困境和輿論困境結合起來,由內及外地構成他們困窘的精神和現實處境。此外,清初中央政府對待明遺民的態度也迅速變換,到康熙時,官方提倡愛國忠君,編寫《貳臣傳》加以批判,更使得選擇降附的——無論主動還是被迫——士人境況艱辛。
但是,在士人群體中,生與死、仕與隱的迥異選擇之間,還存在一個復雜的混合地帶。清初士人和遺民的社會和精神生活空間是復雜與多層次的,做出仕、隱不同選擇的士人之間還有著密切的聯系與交往。歸隱人士對“貳臣”激烈的言行拒斥背后還有割舍不斷的社會聯系和情感羈絆。明亡后“絕意仕進”的陳瑚在吳偉業降附清朝后仍與之交往,并答應為其詩文集作序。這篇序言收錄在陳瑚的《確庵文稿》,言辭委婉懇切,更是稱贊吳偉業“先生之功,在儒林久矣”。這一現象更加顯示出當時士人心態和價值取向以及現實中面臨的復雜與糾結,這個模糊復雜的交往空間的存在使得“自我辯白”的方式得以成立。需要澄清的是,自我辯白的行為并不代表著遺民群體對于過去價值觀的拋棄和割斷,也不意味著他們走向了殉節烈士的絕對對立面。自我辯白的存在和出現,本身也是其精神和生活世界受到巨大沖擊和震蕩的表現。
吳梅村詩文中對自己“貳臣”身份的辯白
在吳梅村的詩文中,他對自己“貳臣”身份以及一生遭際有著多種表達形式的自我辯白,總結概述如下。
1.對崇禎皇帝的反復感恩和嚴厲的自我批判
吳梅村的《臨終詩》是世人借以窺探其內心世界的關鍵詩作,這一組詩直接反映著他對崇禎皇帝恩澤的深切感懷和對自己的強烈批駁。
忍死偷生廿載余,而今罪孽怎消除。
受恩欠債應填補,總比鴻毛也不如。
(《臨終詩·其一》)
“忍死偷生”,即“忍恥偷生”。“偷生”“罪孽”等詞,既體現著他對慨然赴死的同僚烈士的認同、推崇,亦直接體現著他對自我的批判和內心煎熬。然當我們將品讀的目光轉向其病革之時的詞作《賀新郎·病中有感》和《與子暻疏》時,這種自我批判背后的自我辯解意味便顯現出來。
萬事催華發。論龔生、天年竟夭,高名難沒。吾病難將醫藥治,耿耿胸中熱血。待灑向、西風殘月。剖卻心肝今置地,問華佗解我腸千結。追往恨,倍凄咽。
故人慷慨多奇節。為當年、沉吟不斷,草間偷活。艾灸眉頭瓜噴鼻,今日須難訣絕。早患苦、重來千疊。脫屣妻孥非易事,竟一錢不值何須說!人世事,幾完缺?
(《賀新郎·病中有感》)
吾同事諸君多不免,而吾獨優游晚節,人皆以為后福,而不知吾一生遭際,萬事憂危,無一刻不歷艱難,無一境不嘗辛苦,今心力俱枯,一至于此,職是故也。
(《與子暻疏》)
比起《賀新郎》中的“脫屣妻孥非易事”,《與子暻疏》的自白意味更加明顯。這些都是對他“罪孽難消”的自我批判的另一重情感注腳,進而構筑出他復雜煎熬的內心世界。他內心對忠君的政治倫理的認同和他實際的選擇之間的抵牾,是他委屈和急切的自我辯白情緒的基礎。
2.化“愧”為“悲”,在感懷歷史與敘事記述中消解其人生選擇的自主性
“世事如轉轂”(《壽王鑒明五十》),是吳梅村詩文中其史觀的直接體現與表達,亦是他將自身經歷和讀史感悟結合起來而發出的沉重喟嘆。在此基礎上去理解吳偉業詩歌的“繁復用事”,有限的言語中蘊含的無盡感悟與情感便更容易被體會。對來自史書、前人詩作、歷代雜著的典故進行正用、反用、化用,是在將無限時空融入吳梅村個人的詩歌創作中去,將一人于一時一地的體驗與遙遠的過去和異地相連,揭示的便是“歷史人事在不斷輪回”的悲涼的情感色彩。正如《圓圓曲》,明寫吳三桂與陳圓圓之事,中間卻三次使用吳王夫差與西施的典故。當讀者已為當時之事愁腸百轉、思緒萬千后,又發現如果縱觀歷史,這樣的事情并非從古至今頭一份,無盡的時間、無窮人類的經驗為這首詩、這件事注入一種幻滅與悲慨。傷今亦是傷古,傷古更是傷今,懷古傷今的沉郁之感便更上一層。
詩歌創作的自覺意識、自我表達也使得詩文往往不僅僅是情感自然流露的結果,同樣還可以是構建“自我”的手段。人們在書寫中抒發自我,也在用書寫來塑造和加工自我。在如轉轂的世事和豪華之中,人的身不由己歷來是被嘆詠的話題。
然而結合其清初的交游活動,對比昆山歸莊和顧炎武、黃宗羲等人對歷史的反思,吳偉業詩文中對歷史的興嘆和悲慨卻體現出他對自己人生遭際和明朝滅亡的反思始終停留在淺層的自我感受。
在其詩文中傳達出來的反思批判和他的現實行為之間存在著諸多抵牾和矛盾。吳偉業曾在《悲歌贈吳季子》中感嘆“受患只從讀書始”,從受科場案連累的吳季子身上感嘆自己同樣因詩文名氣備受連累,然而他一直活躍在文人結社活動中的行為,卻與他自己的感嘆反思并不一致。吳偉業在明末是結社活動的直接受益人,他于明末高中會魁以及后來復社成員得中會元,都有復社的社會關系和力量從中影響。正因此,在清初朝廷需要招徠士人以鞏固民心和統治的時候,他才會成為重點招徠的對象。就其自身遭遇而言,結社為其帶來的名氣是使受到清廷關注和被“推選”成降附的代表的直接原因。就明朝的覆亡而言,當時的顧炎武等人都對結社在其中起到的負面作用進行了反思。然而在清初,吳偉業仍積極參與到結社活動中去,并始終是復社的骨干力量。
除此之外,早年吳偉業曾與朋友相約歸隱,最后卻也放棄,未能成行,僅是送友人離去。這種言行上的抵牾正是我們理解其詩文中隱藏的自辯情緒與表達的契機和切口。
從此出發,我們會發現吳偉業在對歷史的興嘆和對時事的詠嘆之中,不斷地呈現出身世飄零和身不由己的感嘆,他也在其文章剖白中不斷強調“孝親”在其選擇中的重要程度來為己辯白。無論是身外之名氣,還是孝親的道德倫理約束,吳偉業對這些理由的不斷渲染實際上隱去了他自身的主動性在他做出人生選擇時的主導地位。
從濃重的愧疚到借助自我辯白和詩文書寫將他的命運寫成備受裹挾逼迫的不自主的悲涼,由愧到悲,當自主選擇的主動性被歷史洪流的巨大震懾和回響吞聲,自我也從這種“消解自我”的辯解中得以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