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近乎道——青田石雕技藝之新觀

◆徐志國（浙江 麗水）

圖1 玉樹呈祥 南美石 徐志國

工匠與工匠精神之于國家非遺和青田石雕依然是個熱門話題。工匠即手藝人，但不止于工匠。本文試圖通過“體道”，從技藝蘊含的“用志不分、心手物合一”的凝神之境來展開討論，探討匠人之功與藝者之境的統一關系。技藝包含了器具與肉身相契、心與手相應、哲思與藝行相生的多種方式。由此，將揭示觀看、上手、突破的問題，以此指向道技相生、循環互照的意匠世界。

首先，技藝是器具與我們的身體、與肉身相契合的方式。所謂的“匠”，先是指筐中的工具，繼而指使用工具之人。所謂“運斤如風”，能將有分量的工具、器具使用得像風一樣，這是何等本事？而這種本事源于平常的堅守、曠日持久的功夫。《莊子》中，“庖丁解牛”之態，狗僂者“承蛐”之狀，都有精彩的肉身的描寫，這正是身體品味的顯現。看電影《雙旗鎮刀客》，那少年一凝神，雙刀已在手，一個架式，牛已劈成兩半。如此人刀一體，恰是千古俠人刀客的境界。

北宋文同，一曳垂竹，在繪畫史上懸儀千古，俯視百代，開中國墨竹之風。據傳，他在湖州曾結廬竹林之上，“朝與竹乎為游，暮與竹乎為朋，飲食乎竹間，偃息乎竹陰”。故寫竹之時，“忘筆之在手，與紙之在前，勃然而興，而修竹森然”“胸懷渭川千畝，氣壓十萬丈夫”。如此肉身之感，也必有切身之痛。

從這個意義上說，藝匠之人，乃是善于使用身體實踐之人。近至我對青田石雕創作的體悟，也不外乎如此。比如拙作《玉樹呈祥》（圖1），我對孔雀的認識來自生活之中，山野之中。在我的眼里，它貴而不俗，麗而不艷，獨領風騷于百鳥之中。當心中有石，石中有孔雀，我開始對石材進行了大刀闊斧的取舍，去蕪存菁、化繁為簡。一對含情脈脈的孔雀便躍然于石頭上。孔雀生動的造型和羽毛立體的刻畫是雕琢的亮點。一雄一雌兩只孔雀立于山石之上，側身相對，目光凝視。它們丹口玄目，細頸隆胸，眼神機靈，體態優雅。尤其是雄雀的尾羽，由背至尾，層層精細刻畫，極富層次感。孔雀足踩靈芝仙草，身前是怒放的山茶，身后是高潔的玉蘭，處處呈現出吉祥喜慶的寓意。作品整體線條流暢，雕刻細膩到位，位置經營講究，盡顯天人相契的意境。

其次，技藝是心與手相應的方式。人的精神因為“技”的解放而得到自由與充實，而人之“技”又去感受無所不在、生生不息的生命機契，既是他們突圍破繭、路絕心行的方法，又是大師名匠觸處成春、藝入化境的明證。

圖2 盲龜浮木 泰順石 徐志國

圖3 歲月如歌 泰順木紋石 徐志國

黃賓虹有言：“堂堂之陣，正正之旗，中華有人，決不讓步！”他七十歲入川，悟到中國山水繪畫筆墨的真諦，有大的突破。凡高到巴黎后因受印象派影響，一改沉郁畫風為燃燒著生命的亮色，人類繪畫的歷史在他這里釀造了一個偉大的“起時”，但他生前卻得不到承認。古往今來，多少藝者在“水窮處”苦苦掙扎，期待“云起”之時，期待突破的新意。

黃賓虹、凡高這些大師給我以“體道”之路的開示，同時一直引領著我向青田石雕“高原”跋涉、攀登。我一如“庖丁解牛”般對待雕刻的石頭，當我手、肩、足、膝，渾然一體，中節中音。其運刀解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視”，手的動作聽憑心神的驅使，“官欲止而神欲行”，一切都在心領神會之中。在這里，手與心的距離消解了，正所謂“隨心所欲”。某種“技”的運行，成為“心”的運行，成為“無所系縛的精神游戲”。

在這里，我想以拙作《盲龜浮木》（圖2）為印證。作品典出于佛教故事，喻“人身難得”。《涅槃經》卷二曰：“生世為人難，值佛世亦難，猶如大海中，盲龜遇浮孔。”意思是，在大海深處，有一只烏龜，龜壽很長，雙眼卻盲，每過一百年，才有機會浮出海面。海中飄蕩著一根浮木，盲龜要在茫茫大海中，憑感覺追逐浮木，當盲龜遇到浮木，并把頭伸進孔洞時，便能重見光明，獲得人身。

作品因色取巧，運用三彩石本身的紋理，將整體外形處理成一塊腐朽的老木。朽木前后中空，一大一小的前后圓洞，形成深邃的空間感，讓人感到歲月的輪回與生生不息。老龜處在圓洞的右下方，身形枯瘦，骨骼肌理刻畫得絲絲分明，是點睛之筆。只見它四足用力撐地，頭飽含希冀地奮力探出龜殼，昂首感應、探尋著那能改變它命運的浮木。它抬頭和方向和與下滴的水珠形成呼應，深化了作品的哲理內涵。正所謂“此身不向今生度，更待何時度此身？”作品巧用典故，感慨機緣殊勝之彌足珍貴，啟迪人們要珍惜這難得的生命歷程，善用人生際遇，不斷完善自己。

最后，技藝是哲思與藝行相生的方式。技是關于工具的使用，其運行是可以被直接看到的，它的成果也是直觀的。這種在其所在之處觀其在的性質，為匠者的體驗提供了觀與思的性質，提供了趨近存在本身的可能。帕慕克在《我的名字叫紅》中有一則故事，直呈古典主義、風格主義、存在論的不同藝者畫馬的經歷。正是那個運思良久的畫者，在其較為緩慢的繪畫過程中，極其困難地與心中的馬相遇：在畫馬蹄時，自己的手腳有相應的感受；在畫馬臀時，自己的臀部生出隱痛。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有一種東西被逼出來，借著這種東西，藝者趨近了自身的存在，此時，人與馬合一。

圖4 獬豸 青田紅木石 徐志國

我雕刻花鳥二十多年，二十多年被真實的花鳥、動物推著走，在這里面勞作耕耘，在這里將天然意趣攝入其中，在這里化蛹為蛾，在這里致力于青田石雕的現代審美積極向上的嘗試與探索。（圖3、4）

誠如《莊子》所言：“所好者道也。”文同言：“放乎竹矣。”在花鳥動物的雕刻世界中，我的藝行與一代人的命運之思，歷史地生長在一起。我們正是要通過技藝來觸摸存在的內核，努力地發現一種創造性的媒介，來構筑歷史的精神風景，來觸摸人類的心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