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鷹
一
寒冷和饑餓像一把尖刀,剜得張昭娣渾身上下刺骨地疼。微弱的火堆還在噼噼啪啪濺著火星,濕漉漉的衣服冒著水汽,芋頭剛剛溢出香味……那本該是一個相對安全溫暖的夜晚,大家晝伏夜出,繞過敵人重重封鎖,終于走進那個沒有人煙的小村莊,在長滿荒草的庭院里,撿到一些芋頭和一個煤油桶,才在天黑前躲進這個荒廢的紙寮。他們當然知道炊煙的危險,所以火點得很小,盡量不讓煙飄出。紙寮外,大雨瓢潑,夜色漸濃。以他們多年的游擊經驗,敵人在這樣的天氣也更愿意躲在炮樓烤火喝酒吧。直到槍聲響起,直到傾盆大雨都蓋不住紛至沓來的腳步,大家才意識到危險就在眼前。怎么辦?只能拼命沖出去,拼命跑。
張昭娣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撐著她沒命地奔跑,跑出那座小紙寮的?大山黑得像一個鐵桶,一張網,一堵墻,無邊無際,堅不可摧,就像這段日子大家的心,閉眼和睜眼是一樣的黑。為什么紅旗招展的蘇區,轉眼黯淡無光?為什么軍歌嘹亮的隊伍,被迫隱匿深山密林?為什么熊熊燃燒的革命之火,瞬間燃成灰燼?敵人步步緊逼,隊友一個個倒下,就像這次紙寮突圍,逃出來的只有8位。幸存的,還有一支手槍和一根火柴。
我不止一遍閱讀張昭娣的回憶文章《野火燒不盡 春風吹又生——憶汀瑞游擊隊組建前后》。那是一段多么艱難的歲月啊,尤其是文中寫到他們如何保護最后一根火柴,令人動容。它先由隊長張開荊專門保管,用油布包住,藏在貼胸的衣服里,以免受潮。后來大家又找來一個火籠,把火柴埋進火籠里,由專人負責提這個火籠。盡管大家渾身濕漉漉的,火籠卻遮得嚴嚴實實。住宿時,人睡差的地方,把最好的地方讓給這個火籠,讓給這根火柴。因為張昭娣他們一直覺得,這根火柴就像那些在斷壁殘垣上被涂抹的、尚能隱約見到的標語“紅軍一定會回來的”“紅軍必勝”一樣的鼓舞人和給人希望。
二
張鼎丞返鄉途中沒有遇見張昭娣的這支僅剩8個人的隊伍,但他沿途遇到的每一支零散的游擊隊,都和張昭娣他們一樣,被饑餓寒冷殘忍侵蝕,被死亡恐懼牢牢糾纏,他們居無定所,四處逃亡,從不敢在白天行動,沒吃過一頓熱飯,喝過一口開水,沒有糧食沒有鹽巴,偶爾從被敵人摧毀的山村里撿到一些薯種、辣椒,煮起來,那就是佳肴了。
“你還是回到閩西去,那里你熟悉,可以堅持,可以發展。”這位閩西革命根據地最早的奠基人之一,曾經的福建省蘇維埃政府主席,牢記毛澤東的臨別贈言。他從贛南出發,一路疾行,翻越幾十里看不見天的原始森林,穿過一座座林立的碉堡炮臺,終于抵達福建省蘇維埃臨時政府所在地——長汀四都。此時,省委書記萬永誠依然沿襲“左”傾錯誤,與占絕對優勢的敵人做毫無希望的陣地戰。張鼎丞建議分散力量開展游擊戰,萬永誠沒有采納,他只得申請回永定,省委雖然同意,但不給他一槍一彈,也沒有任何職務。張鼎丞連忙把劉永生、陳茂輝、范樂春等幾位老部下召集起來,到軍區修械所找到8支舊槍和一些土造手榴彈、子彈,連夜出發。
張鼎丞的影響和作用,從他一腳踏進閩西大地就充分展現出來。此時,國民黨8個正規師10萬多人已將閩西蘇區團團包圍,他們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消滅張鼎丞。張鼎丞憑著這8支舊槍、十來個人,避敵鋒芒,神出鬼沒,在高山密林與數百倍于己的敵人玩起捉迷藏,成功擺脫敵人追捕,回到永定。而沿途被打散的蘇區干部和革命群眾見到風塵仆仆的老領導張鼎丞時,眼前一亮,就像擦亮最后那根火柴,心里頓時亮堂起來。
就這樣,張鼎丞帶著他的只有8條槍的小分隊,一路重拾即將散失的信心,點燃可能熄滅的革命火種。他堅信,這些散落在閩西大山深處的星星點點微弱的火苗,在不久的將來,定將再一次成為燎原之勢。
1935年2月,費時3個月,晝伏夜行,風餐露宿,張鼎丞終于回到永定縣西溪鄉赤寨村,這是紅軍長征后永定溪南蘇區僅存的一個村。閩西南軍政委員會第一次全體會議即將在這里召開。張鼎丞是第一個到達的人。
三
今天的永定金砂鎮大道通衢,欣欣向榮,金砂紅色舊址群成為國家3A級旅游景區,張鼎丞當年領導的“永定暴動”舊址,親手成立的“溪南蘇維埃”舊址,還有他的只剩一堵殘墻的故居都在這里。我們卻轉入一條不太顯眼的小路,朝另一個毗鄰的小村莊——赤寨進發。
寂寞的村落、荒蕪的田野、荒廢廠房……時光像在不斷倒流,只有大山,如影隨形,像朋友,又像敵人,是屏障,也是阻隔。陽光被擋在密密麻麻的枝丫外,落下斑駁的樹影,山外的喧囂與精彩被一點一點過濾掉,時間仿佛回到那個黑白年代。
86年前,同樣是這條路,有一群人,如萬涓溪流赴大海,義無反顧奔向赤寨。他們走得如此艱難危險,又充滿光明和希望。他們的到來,讓這個偏遠的小山村悄然欣喜,讓黑暗迷茫的心靈閃爍光芒,讓陷入低谷的閩西革命,置之死地而后生。
回到赤寨的張鼎丞緊鑼密鼓開展工作,他將幾支地方游擊隊和上杭獨立團的干部集中整訓,進行形勢教育,并派永定縣委書記郭義為到龍巖尋找紅八團、紅九團,以便集中力量互相配合,做好長期游擊戰爭的準備。
紅八團和紅九團是紅軍長征前中央軍委成立的最精銳重要的兩支部隊。一個在漳巖公路沿線開展游擊戰爭,一個在永安、寧洋、漳平、連城之間活動,兩個團分別控制從福建東邊通往中央蘇區的兩條要道。紅軍長征之后,他們和上級失去聯系,在敵人步步緊逼之下,不得不隱匿在莽莽大山之中,處境十分艱難。1935年3月中旬,一南一北兩支精銳部隊終于穿過敵人的槍林彈雨重重關卡,與張鼎丞率領的部隊在永定月流勝利會師。從此不再群龍無首,不再孤軍奮戰。正如張鼎丞在月流會師中所說:“天不會塌下來,黨中央和主力紅軍仍然存在,我們大家同心合力,在南方共同把一角天撐起來。”
月流會師之后,幾支部隊朝赤寨轉移,為即將到來的更加殘酷艱難的游擊戰做準備。
四
4月的赤寨,和閩西很多村莊一樣,被漫山遍野的杜鵑花裝點得流光溢彩,清新迷人,它在等待最后一批人的到來。
1935年的春天,長汀縣濯田鎮小徑村不知道,被密集槍聲打破寧靜的清晨,將載入共和國的史冊,幾個熠熠發光的名字,足以讓這個小村莊不再平凡。年逾花甲的何叔衡、重病在身的瞿秋白……腳步紛亂,殺聲震天,死亡露出猙獰的面目。當地反動武裝鐘紹葵部在這里對這支有重要領導人的突圍小分隊進行包圍襲擊。瞿秋白被俘入獄,寫下著名的《多余的話》,數月后于長汀羅漢嶺英勇就義。何叔衡在突圍中身負重傷,跳崖犧牲。鄧子恢從山坡滾落到一個山谷中,滿身衣服都成了碎布片,臉上和手腳被樹枝劃出一道道血痕。他帶領僅剩的幾位戰士,憑一挺機槍和幾桿步槍,最終突圍生還。這位與張鼎丞一起開辟閩西革命根據地、迎接朱毛紅軍入閩的革命者,一生戎馬生涯,百煉成鋼,唯獨這個小村莊,成為他終生的痛惜和遺憾。
鄧子恢在返回長汀四都途中,遇到由中央分局委員陳潭秋和譚震林帶領的突圍部隊,于是隨他們再次出發,重返閩西。強渡汀江、突圍河田、轉戰涂坊,一路被圍追堵截。經過半個多月艱難跋涉,終于到達永定大阜山與張鼎丞會合。只是喘息未定,又遭敵人重兵包圍,許多指戰員犧牲,陳潭秋頭部受重傷,幸虧劉永生率部趕到,才轉危為安。隊伍撤到赤寨村休整。
從長汀到永定,四五百里,五六天的路程,他們走了半個多月,500多人的隊伍,到達赤寨時不足200人。
五
今天,我們從龍巖市區出發,到達永定赤寨,車程一個半小時。今天的赤寨建起一座赭紅色的亭子,由王直將軍題寫的“軍政亭”三個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亭子前方立有一碑,是由伍洪祥題寫的“閩西南軍政委員會赤寨會議紀念碑”。曾經開會的瓦窯被修繕起來,建成赤寨會議展覽館……這里的人們沒有忘記這個會議,沒有忘記這群拼了命趕來開會的人。
1935年4月12日,這群從四面八方,歷經千難萬險趕來的革命者,終于聚在一起開會了。而就在兩天前,也就是4月10日,福建省委書記萬永誠、司令員龍騰云在武平會昌交界的梅子壩大山中被敵人包圍,壯烈犧牲。隨后毛澤覃、吳必先在突圍中也壯烈犧牲,蘇區福建省委、省蘇維埃政府、軍區機關及所屬部隊全部解體。
此時的赤寨,仿若世外桃源,被敵人燒毀的瓦窯很破,連屋頂都沒有,所幸天空澄澈,春風和煦,大家在斷墻殘壁中坐的坐,站的站,有的衣服還留著血跡,有的身上纏著繃帶,臉上的塵土尚未洗凈,心中的困惑久久纏繞,他們都在靜靜地聆聽陳潭秋轉達中央分局從遵義發來的“萬萬火急”的指示。這位中共一大代表,曾擔任過福建省委書記的革命者,強忍頭部傷痛,面色凝重,迫不及待地提出閩西南當前的任務:“緊密依靠群眾,開展廣泛的游擊戰爭,調動進攻中央蘇區的敵人向外撤退,同時從保存有生力量的原則上作戰。”
會議開了整整兩天一夜。大家熱烈討論,忘了時間,一年多的困惑、痛苦、迷茫,壓在心頭的沉重的石頭,蒙住雙眼的無邊黑暗,全部在這個小村莊得以紓解、擦亮。夜空下,星星點點的燈火在閃爍,熱烈的討論此起彼伏,悠揚的山歌響徹山谷:
日頭落山心莫慌,
夜里沒日有月光。
月光沒了有星子,
星子沒了天大光。
不怕雨來不怕風,
不怕天寒地又凍。
待到梅花報春訊,
深山樹木盡退冬。
赤寨會議具有開創性的成就,它是中央紅軍長征后,閩西蘇區淪陷之后,張鼎丞、鄧子恢、陳潭秋、譚震林等革命者們第一次集合起來,獨立召開的會議,是他們用信念、鮮血和生命將革命的火種小心呵護,勇敢保存下來的會議,它扭轉了一度失去上級領導各自為戰的被動局面,避免了被敵分割各個擊破的危險,是閩西革命斗爭重要轉折點,是閩西游擊戰爭順利發展的開始。
小小的赤寨張開雙臂,擁抱這群流浪的孩子,流浪的孩子們擦亮火柴、點燃火把,將生的希望和勝利的光明灑向閩西的山山水水。
六
張昭娣、張開荊所在的游擊隊是赤寨會議召開兩年多之后,也就是1937年秋天才和閩西南軍政委員會取得聯系。在這之前,他們一直獨自輾轉苦戰在汀瑞大山,逐漸與鐘德勝的瑞金游擊隊、劉國興的武陽游擊隊會合,隊伍由8個人壯大到100多人,組成汀瑞游擊隊,在大山縱橫馳騁,神出鬼沒,令敵人驚恐萬分。那根差點被淋濕的火柴,重新被點燃起來。
就在這三年時間里,參加赤寨會議的閩西南軍政委員會領導們分頭行動,率領各自的游擊隊一次又一次粉碎敵人的“清剿”,取得閩西革命的全面勝利。紅軍游擊隊發展到3000多人,地方黨的組織發展到上杭、永定、龍巖、南靖、平和、大埔、漳平、寧洋、連城等縣,建立了8個縣委、56個區委,黨員3000多人。
1937年秋,張開荊親自趕赴龍巖會見張鼎丞、鄧子恢、譚震林。在這之前,閩西南軍政委員會第二次全體會議已在雙髻山召開,這群執火者將帶領不斷壯大的紅軍游擊隊,走出大山,走向光明,把理想與信念、熱血與青春置于民族大義面前,置于陽光之下。
1938年3月1日,沉寂了十年的東肖再一次沸騰起來。這里正在舉行新四軍第二支隊抗日誓師大會,隨后即由新四軍第二支隊司令員張鼎丞和政治部副主任鄧子恢率隊北上抗日。汀瑞游擊隊也匯入這股抗日洪流,與2000多名閩西南子弟兵一道奔赴蘇皖抗日前線。張昭娣和游擊隊的其他20多個女隊員因為革命需要,全部留在瑞金和閩西堅持斗爭。其實不止這些女隊員,還有很多人都留下來了,如魏金水、伍洪祥等,他們將再次肩負起守護南方革命根據地的重擔。
東肖是鄧子恢的故鄉,他親自領導的東肖后田暴動,是閩西四大暴動的首個暴動,是閩西革命出發的地方。從1927年的后田暴動到1938年新四軍第二支隊北上抗日,對鄧子恢來說,是風云激蕩、是非起落的十年,也是閩西革命艱苦卓絕、磨礪成熟的十年。閩西革命從與國民黨的斗爭到匯入為民族大義、為國家利益而斗爭的抗日洪流,是從一個起點走向新的起點。
如果說汀瑞游擊隊像呵護那根僅剩的火柴一樣呵護革命的火種,由當初的8個人發展到100多人,這點火光已經成為閩西革命一支不可忽略的力量,那么張鼎丞僅憑8條舊槍,轉戰三年,不斷壯大,最終戰勝十萬國民黨大軍,不是神話。由他和鄧子恢、陳潭秋、譚震林等人領導成立的閩西南軍政委員會,將星散各地的革命火種匯聚起來,形成整個閩西革命力量,影響就更大了。
火光的力量有大有小,在無數革命者的堅持呵護下,這些火從未熄滅過。當它們分散各處時,是隱蔽的,等待時機的星星之火;當它們聚攏在一起時,就形成燎原之勢,綻放無比巨大的威力。正是因為有一批又一批執火者,無論職務大小、地位高低,用生命呵護微弱的火苗,用信仰高舉燃燒的火把,才最終保護住了革命戰爭的勝利果實。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