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春
一
我們決定去石馬岐,那個傳說中著名的狼窩。大人們常常對我們說,要是不聽話太頑皮,就送我們到石馬岐喂狼。所以,石馬岐一定是狼最多的地方。
最初對于狼嚎的印象來自樹生公公,那時我不過是四五歲的樣子。每到月朗星稀的夜晚,樹生公公就會站在村口的大坪上,雙手做成喇叭狀,向著月亮的方向,嘴里發出長長的“嗚——嗚”聲,尖銳而強勁,像劃過夜空的流星,又像石馬岐發出的悲鳴。正在坪里玩耍的我,只要聽到這刺刀般的長嘯,拔腿就往家里跑,跑到床角蜷縮起來。這時,母親就會來到我房間,輕輕地拍著我說,滿仔,不怕,樹生公公又發癲了,一會兒就好。
果然,悲傷的長嘯終于安靜下來。瘋玩了一天的我,竟然在母親的懷抱睡著了。
有一次,母親告訴我,樹生公公學的是狼叫。只要十五有月亮的晚上,他必定發病,站在大坪上向著月光像狼一樣號叫。于是,我知道了狼的叫聲。不過,至今我也沒有聽到狼的真實叫聲。
對于狼嚎,我既恐懼又充滿好奇。狼到底是什么東西,為什么會發出這樣的叫聲?這些疑問在我心里隨著年齡慢慢長大,終于長成一顆膨脹得快要開裂的野心果。于是,我和幾個同伴決定親自去探尋真實的狼、真實的狼叫。俗話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同樣,不入狼窩,焉能聽到狼嚎?
那是暑假剛開始不久,我們對母親說去筆架山摘楊梅。田里的稻子還沒成熟,離農忙還有一段時間。父母允許我們做幾天野孩子。母親反復交代我們一定要認清路,筆架山在左,石馬岐在右,兩山相鄰,不要走錯了。我將頭點得像啄木鳥,把她的話當成耳邊風。
早晨我們破天荒起了個大早。公雞剛剛在門前打完鳴,看到睡眼蒙眬的我,嚇得張開翅膀啪啪啪地跑了。我簡單扒了幾口飯,在飯缽上盛上午飯,就來到約好的村口大坪集合。我們一行五人向著石馬岐方向走去。石馬岐好遠,明明看著就在眼前,卻讓我們差點跑斷腿。我們興奮地沿著石砌小道蜿蜒而上,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走得氣喘吁吁了回頭一看,家門還清清楚楚地看得到。我們不禁有點泄氣,但想到可以聽到狼叫,又提起精神,繼續小跑前進。石馬岐好高啊,仿佛山上的石頭隨時會向我們傾倒下來,還有那些長在邊沿的大樹,像長在我們頭上,看不清它們的真面目。終于聽到嘩嘩的水聲,我們高興地追趕過去,只見山澗里一掛瀑布傾瀉而下,一汪白晃晃的清泉出現在眼前。我們捧起泉水就喝,還將滿是汗水的頭直接浸入水中,暢快地歡呼,暫時忘卻了疲勞。但終究不敢逗留太久,于是繼續登山趕路。好不容易我們進入了群山之中,那個傳說中的石馬岐。
石馬岐是鄉里最高的一座山,平時少有人跡,除了打獵的人之外,本地人也基本不到那里。高山之上,草木已不再繁茂,樹木變得矮小,像一個個長滿皺紋的小矮人。還有草叢,滿山遍野起起伏伏都是草甸,草甸之下往往是水洼,就像是紅軍長征時過的草地。據說石馬岐有33個崠,一旦進去非常容易迷路,根本找不到出路。我們聽大人說過,但都不以為意,還得意地在一路上做好五角星的標記。領頭的阿貴說,我們這個標記是紅五星,當年紅軍就是這樣做標記的。我們也要像小紅軍潘冬子一樣有勇有謀,做一個敢向狼山行的好少年。阿貴已經讀小學五年級了,而且經常留級,比起我這個四年級的學生大了三歲,自然他說的話我們都覺得有道理。可是,當我們一踏進茫茫大山的時候,發現根本無法辨別方向,不管走多久,很快就發現了自己做的五角星標記。而且,更糟糕的是,因為沒有方向感,我們的行走軌跡已構成一個圓形,五角星標記的恰恰是一個閉環的圓圈。阿貴很快變得垂頭喪氣,望著一個個饅頭似的小山崠,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還是阿華鎮定些,他說不著急,我們先看看有沒有太陽,看到太陽就知道是什么方向了,只要沿著一個方向走就不會原地打轉了。我們都趕緊抬頭看天空,可是高山一片片流云像趕圩似的席卷而過,哪里看得到太陽的影子?我突然想起來了,對大伙說,我們可以根據水流的方向行走,旁邊不是有條小溪嗎?我們只要逆流而上就可以走進大山深處了。大伙一聽,馬上提起了精神,認為這個方法好。阿貴的眼睛發出亮光,仿佛他就是一只少年狼,立刻奔在隊伍前頭,再次率領我們向石馬岐的最深處進軍。
我們終究還是迷了路。一路上遇到了碗口大的蟒蛇從小路橫穿而過,看到老山羊站在懸崖上悠然地吃著青草,也看到了傳說中的倒插竹子,可就是沒聽到像樹生公公嗚呼一樣的狼叫,更別提狼的影子了。不過,在一個小水潭的旁邊,我們意外地發現了幾枚子彈和彈殼。子彈殼我們見過的,以前經常有民兵訓練,打完槍之后就會留下一堆的子彈殼。當過民兵女隊長的媽媽還帶回幾枚給我玩呢。可是,這大山之中哪里來的子彈呢?我們都疑惑不已,不知不覺向前方走去。不過二三百米,竟然發現一塊小盆地,除了幾處傾倒的草寮,都是雜草叢生。我們在那里發現了更多的子彈和彈殼,大家都興奮地撿拾起來,裝了滿滿一口袋。可是,靜寂下來的時候,我們發現站在云霧繚繞的大山之中,仿佛眼前的樹木草叢都向我們發出詭異的嘲笑,突然感到一絲害怕。而阿貴顯然也是害怕的,他說我們趕緊回去吧。我們都不再說話,走出盆地,沿著小溪順流而下。不知過了多久,我們發現自己再次犯錯,原來小溪流到的是山的另一邊,我們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我們傻了眼,只得往回撤,在筋疲力盡的時候,回到了當初做五角星標記的地方。這個讓我們轉圈圈的鬼打陣里,沒有誰再有辦法走出石馬岐,五個人只有緊緊地靠在一塊大石頭下邊。幸好阿貴帶了火柴,讓我們在附近找來一些干燥的樹枝,點起火來,驅趕了大山的一絲寒意與恐懼。
這場鬧劇最后只能以家長們傾巢出動,在漆黑的夜晚從石馬岐將我們接回家告終。我們五個人的結局各不相同,阿貴被他高大的父親狠狠地揍了一頓,屁股痛得兩天下不了樓,其他人也各有傷情,最輕的是我,爸爸在外地教書,媽媽只象征性地打了幾下,宣告此事不能再犯就結案了。
沒過幾天,我們便將石馬岐的經歷忘得干干凈凈,還把撿到的子彈和彈殼拿到大坪里玩。一開始我們比誰撿得多,這很容易分出勝負。后來,我們想比誰的子彈更有殺傷力。可這怎么比呢?我們拿來各自的鏈帶駁殼槍,就是用單車的鏈條做成的一種打火柴硝的玩具槍。可是,鏈帶駁殼槍根本裝不下子彈,更不用說用來發射。突發奇想的阿貴說,干脆我們用石頭砸,看誰的砸得響、爆炸的聲音大就算誰贏。這個主意好,多快好省,直接見效果,我們都紛紛同意。
正在實施偉大計劃的時候,我們耳邊傳來一聲大喝:“郎當鬼,誰敢砸子彈!”阿貴正要往下砸的手一抖,舉著的石頭砸在了他的腳上,痛得他哇哇直叫。
我們循聲望去,原來樹生公公早已氣勢洶洶地站在我們面前,渾濁的眼睛狠狠地瞪著,像是向我們發射子彈。我們都嚇得后退一步,不明白平時笑呵呵的樹生公公為何那么生氣。
你們想送死嗎?子彈被你們這樣一砸,你們的小命就沒有了!樹生公公大聲訓斥我們。
我們意識到問題的嚴重,都不敢吭聲。
你們這是哪里偷來的子彈?樹生公公將頭扭向阿貴那邊。
我們不是偷的,是在石馬岐撿到的。阿貴大聲爭辯道。
石馬岐?樹生公公顯然被石馬岐三個字吸引住了,他俯下身子,撿起地上的子彈,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用衣袖將泥土和灰塵擦得干干凈凈。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是石馬岐的。他抬起頭來,嚴肅地問我們,小鬼,你們撿了多少,統統給我拿出來,不然我就去告訴你們的父母和老師。
大家猛地記起剛剛被父母打時的痛苦,于是乖乖地將口袋掏了個遍,把子彈連同彈殼放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小的山頭。
樹生公公得意地笑了笑,好,小鬼們,繳槍不殺哈。你們都回去吧……
二
當我在成長中的某一刻突然想到這一點時,樹生公公的形象開始在我心里復活。不過這時,樹生公公已經去世多年,也在人們的心中漸漸淡忘。
我工作的第一站是縣委黨史研究室,簡稱黨史室。很多人不知道這個單位的存在,在縣委大樓的角落里,一間辦公室就是這個正科級單位的全部。我是歷史系畢業,分配到那里也算專業對口吧。辦公室有三個人,主任、退居二線的老主任,還有初來乍到的我。主任的辦公桌靠窗,老主任和我面對面坐著,天天“三人行”,聽兩位前輩諄諄教誨。
有一天,老主任突然摘下老花眼鏡問我,小李,你家是在院田村?
是啊。我感到疑惑,專注地方黨史的老主任怎么突然關心起我的家鄉了?
你去過石馬岐的那個洞嗎?老主任用手敲了敲腦袋,自言自語地說,應該是十來年了,當時一撥一撥的人去參觀那個洞,十里八鄉的都去了,持續了好長時間。
被老主任一說,我沉積的思緒像泥沙似的攪動了起來。記得記得,說起來這件事還和我有關呢。我見老主任吃驚狀,趕緊重申,真的跟我有關系。原來,我和阿貴等人在石馬岐迷路那天,近半個村子里的人都來山上找我們,甚至連打獵的遠古師傅也帶著獵狗上了石馬岐。在石馬岐的一處石頭山上,獵狗東嗅嗅西嗅嗅,突然掉進了一個洞里。那個洞小而深,獵狗竟一時上不來。焦急萬分的遠古師傅在眾人的幫助下,舉著火把靠著繩索慢慢滑進洞里,發現里面是一個巨大的溶洞,可以擺得下十桌八桌人吃飯聚會,還有石筍、燈籠、神仙一樣不同造型的熔巖,真是別有洞天。遠古師傅不敢久留,抱起獵狗就匆匆從洞口爬了上來。于是,神秘的溶洞被發現。從第二天開始,陸續有人慫恿遠古師傅上山,去洞里尋寶。寶自然是沒有的,但一傳十、十傳百,越來越多的人開始去山洞看熱鬧。將近半個月的時間,人們紛紛結伴而行,沿著蜿蜒的山路前往石馬岐。從院田村口到石馬岐山洞,構成一條五顏六色的長龍,蔚為大觀。
老主任聽我說完,確信我是知情的。他點點頭,問我,你知道那個神秘的山洞發生過什么事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有人傳說那里曾藏過游擊隊的財寶,很多金條被埋在那里,可誰都找不到了。
老主任哈哈地笑了起來,笑話,真是笑話,如果有金條怎么會找不到?更何況,游擊隊窮得叮當響,哪里來的金條?那個洞原來是游擊隊的兵工廠。
兵工廠?現在輪到我大吃一驚。
是的,兵工廠,和你院田的老紅軍李樹生有關系。
李樹生?就是我的樹生公公?我一時蒙圈,反應不過來。雖然長大后的我知道樹生公公是老紅軍,但我怎么也沒有將他和石馬岐聯系起來。
是的,可惜前幾年去世了。老主任感嘆著,他可是地方黨史的活地圖,20世紀80年代搶救黨史的時候,他起了大作用。
我還沉浸在石馬岐的洞里,問老主任,我怎么從來沒聽說過那個洞是游擊隊的兵工廠呢?
你當然不會知道,當地人幾乎不會知道,就是早期的地方黨史上也很少有這方面的資料,還是我去采訪樹生老紅軍的時候挖掘出來的,當時我還寫了一篇文章發表在我們縣的《黨史月刊》上。你到書櫥里找找應該還找得到。而最直接的物證,就是縣博物館里陳列的那支“漢陽造”。
樹生公公雖然與我同一個房族,但回想起來確實對他根本不了解。大人們似乎也對他不是很清楚,只說他是離休干部,好多錢,卻又很節省;也有人說他是老革命,因為犯了錯誤才又回到家里。可真實的樹頭公公到底是什么樣的,我從來沒想過。如今被老主任一說,倒想起他看到我們的子彈時兩眼發光的樣子,真是和平常的老頭不太一樣。于是,我纏住老主任要他講講樹生公公和石馬岐。
石馬岐的那個洞用于修理兵械,注意,嚴格說來那個地方還不能稱為兵工廠,最多只能稱為兵械修理廠,那時應該是1946年,最遲不超過1947年。抗日戰爭勝利后,國共和談失敗,南方革命根據地再次進入游擊戰爭。原來已經開始在鄉鎮周邊活動的革命隊伍,逐漸重新轉移至山區秘密活動。而隸屬于閩西南軍政委員會第七支隊的兵工廠也一起進山,來到游擊隊活動的區域周邊,最后選中了石馬岐的這個山洞。因為當時兵工廠的負責人就是李樹生,他對石馬岐最熟悉不過。而選擇那個山洞,據他說非常隱蔽,連當地也沒有什么人知道。石馬岐是狼虎出沒之地,人跡罕至,所以在那里建兵工廠再合適不過。石馬岐我去過,就是當年獵人發現那個洞的時候。那時每天都人來人往,已經完全看不出早年的模樣,我只在一個角落找到了幾個像木瓜似的手雷,還有一兩塊生銹的鐵片——估計原來是一個簡易機臺,被村民發現后能拆的拆回家了。洞里連洞,可以分隔成不同區域,最神奇的是還有地下水。我問過李樹生李老,他說洞里分成三個部分,洞口進去的大廳是一些簡單的生活陳設,主要解決吃飯問題,也是萬一被人發現的時候不會被懷疑;大廳的右邊有兩個相連的洞,分別是修理槍械和制造手雷、炸藥的車間。住宿不在那里,濕氣太重,除了每天的值班人員,他們在旁邊更高一些向陽的淺洞里,也很隱蔽,又利于觀察。我也去看過,站在那里還有一點“一覽眾山小”的感覺。據說,兵工廠最大的時候有11個人,每人要有兩個人負責后勤保障,在山上吃飯也是一個大問題。
老主任拉拉扯扯講了那么多,好像與樹生公公也沒多大關系,我最想知道的是,樹生公公和他的兵工廠在那里發生了什么事情。老主任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笑著說,不急,我給你講個故事,你就全明白了。
石馬岐有狼你知道吧?當地有句諺語說“石馬岐的狼,脯娘子的嘴”,就是指女人的嘴巴和石馬岐的狼一樣厲害。要在石馬岐立住腳,首先要面對的不是敵人不是饑餓,而是在夜晚游蕩的狼群。李樹生帶領隊伍將兵工廠安在山洞里的時候,已經和狼群成為老對手,對方有什么習性都已摸得一清二楚。他說,他其實也是一只狼,一只在石馬岐游蕩的狼。只有狼才能在那里生存下來,否則就別提石馬岐三個字。他交代其他游擊隊員,夜晚禁止出行,除非有他在,否則就是天大的事,也只能在住所,不能私自從石壁下來。他說,想起那一晚的遭遇,至今還心有余悸。
那是春天剛剛來臨,冬天尚未撤離的季節。一到夜晚,山上還是寒氣逼人,霧氣和霜凍像一把無形的匕首細細地割著消瘦的臉頰、單薄的衣裳。那天,李樹生帶著兩個隊員剛送完一批武器彈藥到游擊隊的秘密駐地,又背了幾把壞槍回來。往回趕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他們不敢在別的地方過夜,再晚也得回到石馬岐。夜晚的路異常難走,一開始怕距離村莊太近不敢使用火把,所以走得緩慢。好不容易進入大山之中,他們才點起松香枝條,加快速度趕路。進入石馬岐大山的時候,已經是夜晚9點多了。諳熟情況的李樹生知道,這時正是狼群出沒的時刻。雖然天寒地凍,但絲毫不影響狼群的活動,反而某種異常更能攪起它們的興奮。他吩咐同伴們一定要小心,時刻警惕來自附近的異響。他反復交代,火光對狼有威懾力,但不是絕對的。只要它嗅出了對手的弱小,照樣可能襲擊。一路上,他帶領大家互相鼓勁,還不時講一講故事,緩解緊張的氣氛。
突然,一陣清晰的狼嚎劃破冷冷的夜空,接著附近的幾個地方也同樣響起狼的號叫聲。李樹生明顯感到后面的兩人哆嗦了一下身子,似乎人也半蹲下來,他輕輕地向后招招手,小聲說,不要怕,狼還遠著呢,它們在集合隊伍。
這是一句廢話,他們倆在山上住房了那么久,當然知道是狼群在集合隊伍。但以往是住在安全的山洞里,現在是行走在空曠的野外,相當于自投羅網。他們倆也不敢多說話,只期待老李能拿主意,拿一個能驅走狼群的有用主意。哦,對了,山上大家都叫李樹生老李。盡管他還年輕,但資歷老,蘇區時期參加的革命,是個老紅軍,誰也不敢不服他。
我們的松香還有多少?老李問。松香實際是松香枝條,指割過松香的松樹上砍下的枝條,專門用于趕山路的時候使用。
不多了,原本只夠趕回洞里的。后面有個細細的聲音回答,老李聽出來是去年才入伍的小王。小王與老李鄰村。自從打起游擊戰之后,除非上級派來的干部,吸收的新隊員基本是周邊地區的,所以大家在一起干工作的時候,都有一種天然的信任感,加上對地形也熟悉,對開展游擊戰起了很好的保護作用。
看來我們需要找一個地方停下來,趁還有松香的時候,找一些枝條,生起火爐,準備和野狼來個持久戰。老李發話了。他的話就是定調,今晚的戰術就是和野狼熬,熬過天亮就贏了。
在老李的帶領下,他們悄悄地找到一塊相對獨立的高地。背后是大石頭,前面是一塊由亂石組成的平地,如果野狼襲擊,只能在前面一條路,可說是易守難攻。另外,由于有大石頭的遮擋,旁邊容易找到干柴枯枝。果然,當他們準備就緒,火爐生起來的時候,猛然發現前方有一叢綠幽幽的寒光。他們知道,狼群已經來到他們的對面。
老李他們不急。因為根據經驗,只要有足夠的耐心,燃起的火爐足夠維持到清晨,狼群自然不攻而退。我們都知道,狼是一種夜行性的動物,晝伏夜出,白天里靜靜地待在山林里積蓄力量,到了晚上就是狼的天下,于是四處奔走外出尋覓獵物補充營養。特別是經過一個冬天的煎熬,狼群經常處于半饑餓狀態,只要有機會弄到食物,就愿意鋌而走險,或者干脆只是守株待兔。根據目前的形勢,狼群很快做出了判斷,它們只能虎視眈眈地盯著不遠處的獵物,等待機會下手。
面對狼群的心如火燎,老李他們顯得悠然自得。無聊之中,老李玩弄起了那幾把壞槍,還不時教兩個年輕人,怎樣修理槍械。槍械對于他來說,早已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自從15歲那年接觸到了長槍,16歲開始修理槍支,槍械就成了他的全部。我曾經問過他修好過多少支槍,他說數不清了,千百把總有吧。他還造過槍,仿漢陽造的步槍,不過由于材料和工具缺乏,只造過十來把。現在烤著爐火,他的手又癢起來。雖然沒有工具,他想先玩弄個明白,至少明天修起來更快些。
老天爺真是會開玩笑,竟然在這個漆黑的夜里下起了雨。先是毛毛細雨,輕輕地飄著,一開始他們還以為是山里霧氣或者是霜。可是不對,毛毛細雨變成了小雨,雨水打在身上、火爐上,頭發和肩膀都有重重的濕氣,連火苗也漸漸弱了下來。他們趕緊把火爐移到角落,星星之火終于又燃起勝利的火焰。然而,他們發現撿拾的柴火已經被打濕了。老李趕緊將柴火堆在火爐旁烘干,防止柴火再被打濕。
為以防萬一,老李急切想修好槍,哪怕一把也好。他知道一旦火一滅,狼群的機會就來了,那么他們三人都將處于極其危險的境地。事實也是如此,百米之外的狼群從來就沒有停止過號叫,忽長忽短,忽高忽低,它們仿佛通過嘶叫來擾亂對方的陣營。它們的綠光一直向老李他們射過來,不放過一絲機會。在某個時刻,爐火漸漸暗淡下來的那短短時間里,老李明顯感覺到了狼群里的騷動,甚至感受到它們不斷擴張的興奮。然而,當爐火重新亮起來,狼群又漸漸地趨于安靜。老李表面上波瀾不驚,心里卻煮起了開水。他一邊小聲地吩咐同伴,就近盡量多找一些尚還干燥的枯枝,一邊加快了手上的動作。
雨越下越大,連石頭下方的最里面也開始飄進了雨水,更可惡的是外面的雨水開始往爐火邊流過來。老李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不能慌了手腳。他將帶來的四把壞槍一一分析,最終選擇了一把問題最小的步槍進行修理。這是一把擊針稍有彎曲的步槍,他決定將另一把好的擊針換上,這樣就能以最簡單的方式修好槍。他借助微弱的火光找到幾塊堅硬的石頭,掏出隨身帶的匕首,小心翼翼地卸下擊針,然后將好擊針換上。我們現在講就一句話,但對于沒有專用工具的老李來說,確實是一個挑戰。幸好,他就是天生修槍的好手,不過一個小時竟然把槍修好了。而此時,雨水已經流到了爐火處,火苗明顯地弱了下去。
狼群站在雨中一動不動,它們顯然也在等待對方最為空虛的時候。它們的付出終于有了回報,眼看火苗一點點變弱,它們慢慢地向前移動,顯得胸有成竹。
就在狼群發出一聲聲長嘯,準備提速向老李他們奔襲時,“砰——”清脆而果斷的槍聲在山林里響起。隨即,狼群里傳來慘叫的聲音,場面似乎變得混亂,號叫聲一片。狼群迅速向后撤退,聲音漸漸遠去。
老李慢慢放下手中的槍,對兩個同伴說,打傷了一只,在腿上。
你怎么知道?小王吃驚地問道。
因為我就只打它的腿,并不想打死它。
神了!你想打哪里就打哪里?
當然,天天摸槍的人,槍就像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為什么不打死它?
這里本來就是它們的家,是我們入侵了它們的領地,我們憑什么打它?這一槍我是要向天空打的,只是有個仇要報。現在打平了,兩不相欠。
什么仇?
老李不應。空氣中有一股難忍的沉默。
狼還會來嗎?
如果你是狼,還會來嗎?
不會。
那就對了。
果然,直到天亮,狼也沒有出現。
是什么仇?我也問老主任。
老主任搖搖頭說,李老沒告訴我,似乎也不太想說。但我大體猜到了一件事,只不過不清楚具體過程。
那么神秘嗎?
不是神秘,只是明白的事說不清楚罷了。老主任感嘆著說。他隨手拿起一本記載革命基點村歷史的書,翻開院田村那一頁,指著右上方的一張圖,問我是什么地方。
我雖然到黨史室的時間不長,但基本的地方黨史還是清楚的,我肯定地說,這是石馬岐的兵工廠。
是的,兵工廠搬到洞里之前就在這個地方。由于設在洞里的時候很少人知道,所以黨史書籍里一般只記載了這個地方。這個地方在石馬岐腹地的一條小溪旁,是一個四面環山的小盆地。
哦,我知道,我去過那兒。我脫口而出。
什么,你知道那個地方?老主任也吃了一驚。
是的,就是那次發現山洞時的同一件事。我趕緊解釋。
如果你有興趣,我們可以去找另外一個人,平安縣的老朱。
我當然有興趣,就和老主任約定下周五去平安縣找老朱。
三
到了周五那天,我開車載著老主任,奔向平安縣。在平安縣委的家屬小區里,見到了老朱。
老朱是平安縣委黨史研究室原主任,已經退休多年。老朱在位時,常常和老主任一起參加全市的黨史會議,是老相識了。以前,老主任曾向老朱了解李樹生的情況,但老朱每次都語焉不詳,顧左右而言。老主任猜測是老朱當時正在寫老紅軍李樹生的文章,怕將情況說出去被他搶了材料,所以才不肯說明白。而這次老朱愿意開口講,主要是李樹生已經去世多年,老朱自己身體也病懨懨的,沒有精力再去搞研究了。
見到老朱時,我嚇了一跳。站在家門口迎接我們的像是一個紙片人,薄薄的,像隨時會被風吹走。老朱很高很瘦,耷拉著頭,聳著肩骨架,臉上黯淡無光,像立在田野里蹩腳的稻草人。他伸出枯瘦的手歡迎我們,我禮節性地握了握,怕一用力將他的手捏碎。
李樹生在平安縣工作過很長一段時間。1949年9月,李樹生參與領導了解放平安的戰斗。平安縣政府成立后,他擔任了副縣長。1955年,縣里將原來改造過來的幾個小廠合并成立了平安縣農業機械廠。沒有懂機械的領導干部,于是他兼任了廠長。他這一當就當到了20世紀60年代中期,副縣長兼廠長,平安真正成了他的第二故鄉。老朱是80年代開始接觸到李樹生,因為要搜集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平安縣17年黨史,而李副縣長無疑是最重要的一個人。采訪完李副縣長,老朱覺得意猶未盡,于是想寫一部傳記。無奈李副縣長不允許,他說作為一名戰士,既愧對死去的戰友,也無法與指揮千軍萬馬的將帥們相提并論,只要活著就是一種幸福。所以雖然老朱掌握了不少材料,但他只寫了一部分事跡,其中兵工廠那段歷史就是其中之一。現在他意識到自己已是風燭殘年,留著這個也沒什么必要,所以也愿意和我們說。當然,當初不肯向老主任提供材料,老朱說主要是考慮到李副縣長不喜歡別人宣傳。老主任坐在老朱褪了皮的皮沙發里,微微笑了笑,算是對老朱說法的肯定。
石馬岐那個兵工廠斷斷續續存在了十來年,從1935年冬到1946年左右,其中全面抗戰那段時間實際上基本是荒廢了,抗戰勝利后國共雙方再起烽煙后才重新啟用。紅軍主力長征前,李樹生一直在官田中央兵工廠,后來跟隨留守蘇區的領導回到了閩西。閩西的游擊戰爭進入穩定期后,他開始奉命組建兵工廠,地點換了好幾個,最穩定和長久的就是石馬岐這個地方,也從來沒有暴露過。而出事的那次,已經是1946年秋冬時節,也是令李樹生終生遺憾的一件事。
老朱說到這件事,便慢慢地從沙發中探起身子,抓起茶幾上的一份資料,說這是他根據李副縣長的回憶整理的文章,里面詳細記載了事發的前因后果。當然,因為沒有其他人的佐證,所以也只能說是當事人的一面之詞。他一邊說著,一邊把資料遞給了老主任。老主任鄭重地接過資料,高興地說,老朱,您這個材料很重要啊,這樣就把石馬岐的兵工廠歷史搞清楚了,當時,我去采訪李老的時候,他不愿意再說出事前的那一段歷史,只把在山洞里辦兵工廠的事告訴了我。現在我們倆的材料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富春山居圖》啊。
從平安縣回來,老主任將材料給我,交代我讓單位的打字員將材料輸入電腦。我接過材料,認真閱讀起來,對樹生公公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
1946年春以后,石馬岐地區再次出現了一支神秘的隊伍。這支隊伍就是由李樹生領導的游擊隊兵工廠。他們悄悄潛入石馬岐腹地,利用原來廢棄的場地,重新建起簡易的槍械修理廠。修理廠設在名叫天坑溪的小溪旁,大山之中的一個小盆地,既方便生產又利于隱蔽。山上環境惡劣,加上敵人防守嚴密,李樹生他們的處境十分困難,但還是想方設法給游擊隊提供最好的武器裝備。可以說,每一次勝仗后面,都有兵工廠辛勤和智慧的結晶,甚至是生命的代價。
這年深秋,敵人掌握了游擊隊在閩西雙髻山活動的證據,決定對雙髻山進行一次“圍剿”。游擊隊得到消息后,命令兵工廠馬上送一批武器和手雷、彈藥到雙髻山駐地,以便對付敵人的進攻。李樹生召集兵工廠全體人員布置緊急任務,兩人送槍支,三人留在兵工廠趕制一批手雷和炸藥。他深知兵工廠設備簡陋,生產能力十分有限,肯定無法滿足戰斗的需求,所以他決定自己帶一人下山,想方設法再搞一些土銃和火藥,以解戰斗之急。兵工廠7個人,領到任務后就各司其職,李樹生和另一個叫阿才的戰士向山下走去。
從1935年紅軍返回山區開展游擊戰爭開始,雙髻山和石馬岐周邊許多村莊都有自己的革命群眾,他們俗稱接頭戶。李樹生要去找的正是他們的一個秘密據點,接頭戶陳昌隆家。這是石馬岐南邊的一個小村子,只有十來戶人家,陳昌隆家在村子的最上頭,與周邊人家隔了一片小竹林。陳昌隆以造土紙為生,離家一兩百米的水槽邊就是一座紙寮,偶爾有土紙商人前來購貨。這是一個理想的據點,游擊隊員以紙商的身份或者幫工的身份進入他家也不會引起別人注意。李樹生落腳陳昌隆家后,讓陳昌隆出面收購一批土銃和火藥,速度要快、理由也要充分,絕對不能引起其他人的懷疑。陳昌隆是個老接頭戶,經驗豐富,做事麻利,很快就將需要的土銃和火藥購買好了。李樹生決定還是利用晚上時間先將槍支帶回兵工廠,然后再送到游擊隊駐地。
可是百密一疏。盡管他們做得十分隱蔽,還是被一個人看出了蛛絲馬跡,那人就是紙廠的一個叫袁二的幫工。這個袁二是陳昌隆的表弟,但他從小頑劣,喜歡賭博,父母早亡后無處落腳,被陳昌隆勉強收留。袁二因賭博欠了不少債,走投無路之際,看到陳昌隆家中留宿的外人不像紙商,便秘密向鄉里民團告狀,以圖獲一點獎金。袁二拿了獎金馬上離開了紙廠,而民團緊接著就來到了村子。陳昌隆的家在半山上,只要對面來人很容易發現。陳昌隆發現民團進村后,立刻安排李樹生兩人帶著槍支從后山撤離。所以,當民團來到陳昌隆的紙廠和家里的時候,里里外外翻了個遍,也沒發現什么。
李樹生兩人就沒那么幸運了。他們從后山撤離的時候,遭遇到一股民團的小分隊,四五個人。原來當地民團也熟悉地形,所以采取前后夾擊的方式進行合圍。幸好陳昌隆發現得快,他們還沒形成包圍之勢,所以李樹生才得以跑出一段距離。在與民團相距百米的時候,李樹生發現路已被荷槍實彈的民團堵死,于是只好暫時埋伏下來。可是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民團絲毫沒有放棄防守的意思。李樹生感到危險正一步步逼近,只要陳昌隆家搜查的民團搜查完后從后山上來,他們就完全暴露了。他向阿才使個眼色,決定偷偷地從旁邊轉移出去。他們悄悄地穿行在樹林中,盡量找大的灌木叢作掩護,走三步停兩步,不讓民團發現異常。就這樣,他們用了將近半個小時才越過封鎖線。
正當他們要松口氣時,阿才的手不小心碰到一叢杜鵑的樹枝,樹枝搖晃起來,驚起樹上歇息的喜鵲,“啪啪啪”,鳥兒立即飛翔起來。李樹生拉起阿才弓著身子快速離開。團丁們聽到鳥兒的聲音,端起槍往杜鵑樹叢一陣亂射。頓時,子彈像雨點一樣密集地掃射過來,阿才躲閃不及,手臂被一顆子彈射中。阿才強忍著疼痛,不敢發出一點響聲。李樹生馬上解下腰間的布條,將阿才的手臂傷口處綁住。一陣掃射之后,敵人發現沒什么動靜,以為虛驚一場,便停止了射擊。李樹生和阿才等敵人放松警惕后,再次小心翼翼地向山上轉移。當他們一點點地向上攀爬,終于到達山頂轉向山的另一側時,還可以隱隱聽到山下囂張的叫嚷聲。確定安全后,李樹生讓阿才倚靠在一棵大樹下,檢查受傷情況。阿才的左臂處被子彈射中,子彈貼著皮膚穿過,好在沒有傷筋動骨,只是血涌出來,染紅了一片,樣子甚為嚇人。李樹生隨手抓起旁邊的蘆萁嫩葉,放進嘴里嚼碎,然后敷在傷口上,重新用布條綁上。他對阿才說,不用怕,沒有動到筋骨,血很快就會止住,現在最為要緊的是盡快離開這里,回到石馬岐。就這樣,李樹生背著沉重的槍支,領著阿才一步步向石馬岐走去。終于,在這天夜里回到了兵工廠。一到兵工廠,李樹生將阿才交給同事照顧后,對著爐火倒頭便睡,直到第二天午時左右才睜開眼下了床。
李樹生第一件事便察看阿才的傷情。他抬起阿才的手臂,發現傷口已經被控制住,但一摸身子,發現有輕微的發熱。他知道,應該是傷口發炎了才導致低燒,當務之急是消炎。他從房間里拾起一把小鋤頭,來到山林里,挖了一大把雞刺根,清洗干凈,少部分放進鍋里熬湯,其余放在外面的石頭上曬干。他交代其他人員,每天三餐都要給阿才喝一碗雞刺根湯,這樣他的炎癥很快就會消除,傷口也能愈合得更快。
剛安頓完阿才,從游擊隊駐地完成運送武器任務的隊員也順利地返回歸隊了,但是只回來一人。原來,敵人對游擊山區的秋季“圍剿”已經開始,游擊隊人手緊張,就留下一人支持戰斗。回來的隊員帶來第七支隊的命令,要求全體隊員以最快速度將全部武器運送到雙髻山游擊區,并參加這一輪的反“圍剿”戰斗。這下李樹生犯了難,阿才還在受傷,肯定無法離開,而且他需要人護理,所以至少需要留下兩人。他決定組織隊員開會,研究如何執行支隊命令。最后,大家決定最年長的老四和阿才留下,一方面是養傷,另一方面是保衛兵工廠。臨走前,李樹生將兵工廠的經費50塊大洋鄭重地交給老四,說:老四叔,您是老同志了,我把兵工廠的全部家當交給您,您一定要好好保管,并照顧好阿才,等打完仗我們就回來。老四保證一定完成廠長交給的任務,不僅保管好經費,還要把阿才的傷養好。一切安排妥當,李樹才帶著隊伍和武器向雙髻山游擊區快速前進。
敵人的秋季“圍剿”雷聲大雨點小。留守在閩西的敵部都是地方勢力擴張后的力量,分別投靠廣東或閩南軍閥,各自心懷鬼胎,怕真與游擊隊硬打硬拼而損失兵力,所以大都打打停停,觀望而行。游擊隊抓住時機,主動出擊,在雙髻山周邊的村莊打了幾個漂亮的奇襲戰,嚇得敵人不敢再輕舉妄動。支隊長見戰斗不會再擴大,便命令兵工廠的同志們返回石馬岐,繼續修理槍械和制造火藥。李樹生和隊員們興高采烈地打道回府。
這天中午,太陽暖暖地照在石馬岐的山路上,李樹生和隊員們輕輕地哼著客家山歌,享受難得的休閑時光。突然,一條岔路上走來三個人,走在前頭的人一見大家,便喊起來:“老李——”李樹生嚇了一跳,荒山野嶺的,怎么有人準確地叫出他來?他一邊提起槍,一邊往岔路上看,馬上認出領頭的正是陳昌隆。他和隊員們趕緊迎上去,一看清楚后面的人,他又大吃一驚:老四被麻繩五花大綁起來,由一個人押著,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他忙問陳昌隆怎么回事。陳昌隆簡單匯報了情況。原來,前天傍晚老四匆匆忙忙來到陳昌隆家,說是執行一項任務。老四以前來到過這里,陳昌隆也知道他在兵工廠,而且也是院田人,附近村莊的本來也相互認識。于是,按規定陳昌隆接待了他。但是,陳昌隆覺得這次老四來不太正常,沒有交代給陳昌隆任何任務,眼神閃爍,不愿意多說話,一到屋里便關起房門,說第二天就走。陳昌隆多了一個心眼,就偷偷地透過房間縫隙看。結果就看到老四從包袱里掏出大把銀圓,不斷地玩賞著,不時還輕輕地笑起來。陳昌隆判定老四有問題,于是第二天他走的時候,交代一個可靠的伙計尾隨他,一旦發現問題,就將他抓回來。陳昌隆的判斷沒錯,老四離開后馬上到鎮上的一個賭館賭博去了。伙計當機立斷,待老四從賭館一出來就抓了個現形。在陳昌隆的審問下,老四交代私自帶了錢從兵工廠逃走的事實。
李樹生一聽,著急地問,阿才怎么樣了?
老四低著頭,輕輕地說,阿才的傷好些了,我趁他睡覺的時候,偷偷地離開。
李樹生氣得將槍舉起來,大聲說,我們趕快回去!如果阿才有個三長兩短,我一槍斃了你!
李樹生從未感覺腳下的路是如此漫長,自己的腳步是如此之慢。他交代大家好好押送老四,然后三步并作兩步往前小跑,把其他人遠遠地甩在后頭。
兩個小時后,不,也許是一個半小時、一個小時,李樹生終于回到石馬岐的兵工廠,眼前的一幕讓他終生難忘。簡陋的屋子里,哪里還有阿才的影子?在早已熄滅的火爐旁,只有血肉模糊的一些骨頭,還有散落的碎骨和肉片,地上一攤早已干涸成了暗紅的血漬。可以肯定的是,在昨天或者前天夜里,狼群已經光顧這里,阿才成了它們的獵物。他頭腦“轟”的一聲巨響,身子軟軟地癱在地上,眼前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了。
當李樹生醒過來的時候,大家都已到齊,正等待他做出決斷。他勉強撐起身子,環視著眾人,等緩過勁來,對著老四一字一句地說,老四,我喊你一聲叔,是敬你。當年,你和我父親一起參加革命,經歷了多少生死攸關的戰斗。雖然,你有過賭博、抽大煙的歷史,但我以為革命的熔爐已經使你改變了這些惡習,所以才放心地把阿才和兵工廠的全部家當交給你。當然,也是考慮到你的年紀大,打仗的事由我們年輕人去。可是我們才離開短短幾天,你就背叛了革命!阿才還是個不過18歲的小伙子,是我把他從家里帶出來的,可是你怎么就忍心把他獨自拋在這里?你明明知道,這里的狼每天晚上都對我們虎視眈眈,只要稍有不慎就容易出事。阿才還在養傷,只要屋里的爐火一熄滅,他就隨時處在危險之中。你為了一點私利,棄自己的戰友而不顧;你為了區區50塊大洋,竟然將十幾年的革命信念拋在腦后,一心只念著尋歡作樂。你想過沒有?在你拿著公款逍遙自在的時候,阿才卻正在面臨惡狼的威脅。就在這間屋子,我們的戰友,被狼群撕咬、獵殺,活生生地被啃下皮肉四肢!你說,你還是人嗎?
老四聽完話,“撲通”一聲跪在李樹生面前,痛哭流涕地說,樹生,你就念著我們的交情,饒我一回吧。1929年,我和你父親一起參加革命,后來他犧牲了,是我帶著你逃走的。紅軍長征后,我一直跟著你在兵工廠干,沒功勞也有苦勞吧。這次是我鬼迷心竅,動了這筆錢的歪心思。我干革命十幾年,從來沒見過這么多大洋。錢放在身上,心就像被撓了癢癢,吃不下睡不著,于是趁阿才熟睡的時候,跑了出來。臨走前,我特意將柴火添了添,想著能燒到他醒來。沒想到,他睡得那么沉……我,我對不起他,對不起阿才……樹生,樹生,你就饒我這一回吧,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李樹生紅著眼,扭過頭,說了句,沒有下一回了。
一切都覆水難收。老四被兩個隊員拉了出去。山野里響起一聲沉悶的槍聲。李樹生交代將老四葬在沒人經過的地方,埋深一點,不要被狼叼走了。
這天夜里,李樹生和他的隊員們一夜未眠。他幾次走出屋子,站在空曠的平地上,對著不遠處閃著綠光的狼群,發出“嗚——嗚——”的長嘯,滿懷悲愴和孤獨,像荒野中孤狼的呼叫,又像一只老狼的哭泣。隨著長嘯的持續,對面狼群的綠光開始無序地閃動,繼而向遠方散去,直至消失。在這個夜里,狼群四處逃散,已無心覓食,在悲傷的長嘯聲中回到狼窩。只有這只連續失去兩位隊友的戰狼,用悲鳴,向黑沉沉的大地告白。
據說,這個夜晚之后,兵工廠的每個戰士都多了一項技能,就是學會狼的號叫。而李樹生則每到月圓之夜,必定對著月亮發出悲愴的長嘯。
不久,為了安全起見,李樹生決定將兵工廠搬遷到石馬岐的一個山洞里。這個山洞距離原來的兵工廠五六里路,地勢更高,不僅沒有人煙,連狼也不會光顧。
四
讀完老朱給我的材料,終于弄清楚了石馬岐兵工廠的歷史,當然也對樹生公公有了更多的了解。從他向我們講述當紅軍的故事到后來參加紅軍,到建立兵工廠,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當上平安縣副縣長,那個在夜晚發出狼嚎的樹生公公在我心里鮮活了起來。可是,我還是有疑問,為什么一個當了縣領導的人后來會回到村子里,和其他老人一樣干活勞動呢?難道真的像傳言的那樣犯了錯誤嗎?
當我把這個問題拋給老主任的時候,他也興奮地對我說有了重大發現。這幾天他也正研究老朱的材料,結合已經掌握的史料,終于將李樹生的事跡連接起來,特別是對他后來被關押判刑的事,有了更深的了解。
什么?樹生公公真的犯了錯誤,甚至還坐了牢?
當然,他被判了十年,直到1977年才被釋放。
是怎么回事?
就是石馬岐兵工廠發生的這件事。有人說當年阿才是因為李樹生失職而造成的,而老四的事是李樹生為了推卸責任造的謠,所以兩罪并罰,被判刑勞動改造。當時李樹生不服氣,可有誰聽他的呢?何況當年在場的人有的犧牲了,有的也被關了起來,像陳昌隆早已被當作地主惡霸、叛徒投入了監獄。李樹生從監獄出來后,開始申訴,在老首長、同事們的幫助下,才撤銷判決書,認為判錯了。老首長希望當地黨委、政府讓他官復原職,可是他不肯再當官,說自己文化程度低,年齡也大了,跟不上形勢,當個副縣長勉為其難。如果要當就繼續當個機械廠廠長,畢竟玩弄機械他還是在行的。這怎么行呢?原本讓他兼廠長就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更何況那個機械廠自從“文革”后就被打砸搶,什么也沒有了。最后,來了個折中處理,讓李樹生擔任了縣委顧問一職。顧問顧問,實際上是顧而不問。他開始了在家賦閑的日子。可是,他是閑不住的人,過了兩年,干脆將顧問也辭了,辦理離休手續,留下孩子們在平安縣城工作生活,他和老伴兩人回到院田老家,種田過日子。
說完這些,老主任說帶我去一個地方。我知道肯定與樹生公公有關,所以也來了興趣。沒想到,他帶我去的是縣博物館。我立即想到了那支漢陽造的步槍。果不其然,他叫來了博物館的館長,讓他向我介紹這支槍的來歷。
在縣博物館的陳列室里,玻璃罩著的文物柜里,一支生銹的漢陽造步槍靜靜地架在那里,盡管扳機、膛線這些鐵鑄部分已經銹跡斑斑,但是槍托、套筒等木制部分仍然光滑如斯。這支步槍可大有來歷,館長告訴我們。這種槍是“漢陽式7.9毫米步槍”,我們通稱漢陽造,其實它不是漢陽兵工廠生產的,而是來自江西興國的官田中央兵工廠。中央蘇區時期,李樹生在官田兵工廠當技術員,是他和一幫技術人員反復研究漢陽造槍支后,利用舊的槍支修復生產了一小批漢陽式步槍。主力紅軍長征后,官田兵工廠自然也就解散了,李樹生帶著這把漢陽造步槍從興國回到閩西,繼續參加革命。不管是參加戰斗,還是主持石馬岐兵工廠,李樹生都把這支槍視為命根子,絕對不能丟失。特別是在石馬岐兵工廠的時候,他用這支槍教會了許多徒弟,可以說這支槍也立了大功。當然,這支槍其實也不是當初官田兵工廠時候生產的槍了,經過十多年它也在老化。石馬岐兵工廠時期,李樹生對它進行過一次大修,相當于重新造了一支槍,所以說這支槍也是石馬岐兵工廠的一個重要見證。
關于這支槍的發現也很有意思,老主任接過話說。李老回到院田老家后,作為黨史部門負責人,我曾多次到他家去采訪。除了不太愿意講阿才、老四的事和他自己坐牢的事之外,他都非常熱情地和我們交流,并經常提供一些鮮為人知的史料。有一次,我們談到石馬岐兵工廠的時候,問他現在還有沒有一些證物,可以證明那段歷史的。他想了想說,沒有,當時生存都很困難,根本沒想到留下什么。不過,有一天,他突然到鄉政府辦公室打電話給我,說有件重要的文物要交給我。我趕緊叫了館長一起到他家里,結果就拿出了這支漢陽造。他說是當年離開石馬岐的時候,因為部隊統一裝備,所以他將這支槍偷偷地藏在家里屋頂下的棚子里,用麻袋包裹住了,和一些雜物一起放在角落。后來,他參加解放平安戰斗并留在了那里工作,基本沒有回過家,所以慢慢地把這件事給忘記了。上次我問過他以后,他不斷地回想,想起這支槍,就在家里到處找,后來終于在頂棚上找到了。還好,完整無缺,連包在一起的兩發子彈都沒有遺失。現在這支漢陽槍成為那段歷史的見證,也是紅軍時期、游擊戰爭時期為數不多的文物。
樹生公公舍得將這個寶貝交出來嗎?我覺得這支槍,對于樹生公公也是意義非凡的,為何不自己留個紀念呢?
當然舍得,不然他就不會主動打電話給我了。老主任說,李老這個人不僅黨性原則強,而且很豁達,什么事都想得開,不要說這支槍,就是他自己被錯誤地關押了十年,也從來沒有聽他抱怨過,他甚至還開玩笑地說,幸好關在里面,否則在外頭可能沒命了呢。他恢復名譽后,也不貪戀職務,主動請辭回家務農,還常常幫忙大隊想辦法增產增收,爭取上面的政策支持。
我想起來了,小時候覺得樹生公公家最冷清,他和秋婆婆夫妻倆安安靜靜地生活。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家里才熱鬧起來。大家說,樹生公公的孩子都在外面工作,自己又有工資,吃穿不愁,生活過得好。可是,在我的印象中,樹生公公過得很節儉,衣服穿得和村里老人差不多,只有在家里來客人時,才穿起嶄新的綠軍裝。
樹生公公是當時村里最長壽的人,活到了95歲。只是到了90歲以后,他似乎糊涂了,對每一個來訪的人都叫成戰友的名字,什么阿才、福生、昌隆、富佬……唯一沒有改變的是,月圓之夜的長嘯。那天,他一定會起床,坐在輪椅上,對著月亮發出一聲聲的狼嚎。他說,這是保佑村里人,這樣狼就不會來吃人。我們都不相信,因為村里從來沒有出現過狼。在我的印象中,直到十一二歲之前,最怕的還是樹生公公的狼嚎。如今,只要想起他在月影下的長嘯,心里還有一絲陰影。
老主任聽我說完樹生公公的事,搖了搖頭說,錯了錯了,你們村里人都不了解他。他把自己的離休工資大部分拿出來,先是資助犧牲的老戰友家,后來又給希望工程捐款。他那么儉樸,是因為把錢都捐出去了。一開始,孩子們不理解,他就做孩子們的工作。他說,自己能夠有今天,已經夠知足了,對比那些犧牲的戰友們,他還有什么不滿足的呢?錢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如果能夠幫助更多的人,何樂而不為呢?其實他捐助希望工程的事,從來沒有外人知道,直到他去世后,在他房間的抽屜里發現一封封被資助孩子的來信,大家才知道怎么一回事。
這幾年因為工作關系,我從縣委黨史辦調到縣文化體育局,擔任副局長,分管文物工作。前天春天,我帶著一群文物專家赴院田調研考察。他們看著一處處200多年的建筑,一個個興致盎然,每個角落都拍了個遍。當我帶著他們來到一個叫愛吾廬的老建筑面前時,一位黨史專家發現了端倪,他看到愛吾廬的門檻上方還有模糊的紅色印跡,馬上叫人輕輕地剝開最上方一層的石灰層。石灰層剝開后,眼前出現了“院田鄉蘇維埃政府”八個大字,原來這里就是院田鄉蘇維埃政府所在地。專家欣喜若狂,說這幾個字非常有價值,填補了現有鄉蘇維埃政府舊址沒有名稱的空白,叫我們趕緊申報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愛吾廬就是樹生公公的家,在他家設立鄉蘇維埃政府再正常不過。當年,樹生公公的父親老鐵匠,在紅四軍的幫助下,帶領群眾發動院田暴動。暴動成功后,院田成立了鄉蘇維埃政府,老鐵匠擔任第一任主席。改革開放后,搜集黨史資料,大家都知道院田成立過鄉蘇維埃政府,但誰也說不上地點在哪兒。現在白字黑字明明白白,算是了結一樁公案。老鐵匠犧牲后,小鐵匠參加紅軍,成為石馬岐兵工廠的守護人。老鐵匠、小鐵匠兩代人,都是為革命立了功的。據地方黨史資料記載,石馬岐兵工廠為保證閩西南游擊戰爭的勝利做出了重大貢獻,付出巨大犧牲,前后共有18名戰士為保衛兵工廠或者運送武器壯烈犧牲。
為摸清情況,我們叫來村干部將愛吾廬打開。自從樹生公公夫婦去世以后,樹生公公的兒子就把愛吾廬交給村里保管,說是父親生前的交代。走進愛吾廬,一股發霉的味道撲面而來,我連打了幾個噴嚏,一時適應不了。這是一幢普通的清代客家建筑,三進兩橫式排列,占地不超過1000平方米。一樓因為主人有過修繕,除了個別紅軍標語外,我們看不出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不過在二樓卻是別有洞天,大量的紅色標語還完整地保留在墻壁上,甚至還有一些漫畫式的宣傳畫。比如“反對帝國主義”“打倒軍閥混戰”“收回租界地”“擁護紅軍奪武漢”“工農從此住洋房”“擴大紅軍十二軍”“以階級斗爭來消滅軍閥混戰”等。在眾人探究紅色標語的時候,我推開了樹生公公的房間。老式的房間都不大,十來平方米,床也還是老式的,最引人注目的是床的對面墻上畫了一只仰天長嘯的狼。這只棕色的狼健壯威武,站在一塊石頭上,仿佛面對月亮,發出穿透夜空的長嘯。我相信,這一定是樹生公公的作品,唯有他,才能將狼畫得如此豪邁而不兇殘,唯有他,才有資格與狼共眠。
《抱樸子》謂狼為當路君、巴西君;《太平廣記》稱之為滄浪君。在這一刻,樹生公公也仿佛成了一只馳騁于山林的天狼。這是一只滄浪君,浪跡叢林,威猛有智,清傲不孤。我想,什么時候應該再去一趟石馬岐,去看看真正的狼。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