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曉磊
我們喜歡喊他錢多多。錢——多——多,這三個字湊在一起喊,舌頭都不用打卷,還顯得我們很有錢的樣子。舒服。再說,沒有哪個人愿意跟錢有仇,錢多多聽我們這么喊他,肯定也舒服。
錢多多喜歡撒漁網似的打電話,把我們一個個網到咸亨酒店的某個包廂里,用黃酒和一桌子的葷菜,讓我們的胃舒服。當然,你要反過來講也沒錯,他喜歡花錢把我們的胃弄得極不舒服——要么吃撐,要么連酒帶菜把家里吃的都吐得精光。我們知道這樣很不好。可下次,只要他一個電話,我們又屁顛屁顛跑去,聚在包廂里胡吃海喝。
當然,天下沒有免費的晚餐,我們除了帶一張嘴巴去,還需要帶一對耳朵去——聽錢多多朗誦他新寫的詩歌。
我這么說,你一定以為錢多多是個詩人,再不濟也是個業余詩人。事實上,他是個正兒八經的古玩商。這兩者實在是風牛馬不相及,但它們就這么和諧地統一在了錢多多的身上,一點兒沒騙你。
“一個偉大的作品,必須具備深刻的思想。”一口黃酒下肚,錢多多的嘴巴就決堤了,他的話洪水一樣漫過我們的耳垂。好在這話我們聽得耳朵都起繭了,堤壩就自動形成。我們自顧自喝酒。有時,某個人嘴巴閑了,冒出一句錢多多的原話“還要能寫出全人類的困頓與孤獨”,算是對他的回應。其余的連忙隨聲附和,且聲音一個比一個響。
這個時候,包廂里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氣氛一上來,錢多多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從貼著屁股的褲兜里掏出幾張紙,說:“我給你們朗誦幾首新寫的詩!”
我們忙不迭地說“好”,一邊偷喝幾口酒,吃幾筷菜,盡量不發出吧唧吧唧的聲音。都不用看錢多多,我們就知道他正左手舉著紙,右手將眼鏡從鼻梁上往下一拉,順勢將手往腰上一叉,樣子顯然是刻意模仿某位偉人;眼神隨即翻過鏡框的上沿,高高低低的聲音立馬汩汩地冒出來。
錢多多的尾音打顫的時候,就該我們上場了。“好!好!好!”我們趕緊放下酒杯或筷子,一邊鼓掌,一邊叫好。寫點豆腐干散文的老李差點兒因這丟了性命——他叫好的時候,忘記嘴巴里正塞著半只雞腿呢!
酒局總是在歡快的氣氛中結束的。錢多多照例過來和我們每個人握手道別。說起來,他是最后一個進我們這個圈子的,不過,也快五六年了。不知道為什么,每次見了面,他還是跟初次見面那樣,喜歡和我們一一握手。他的手,蒲扇似的,不光大,還厚實。我們大多是齜牙咧嘴地從他手心掙脫出來,整只手紅得仿佛被老虎鉗鉗過一般。有時,我們推托天冷,提前將手藏在口袋里,想搪塞過去。可惜,門兒都沒有。那回,我中途接了個電話,提前走人。到了下次見面,錢多多早早地伸過手來,說,老胡,我可給你記著的,咱先把上次落下的補上!容不得我分辯,他的手掌一緊一松又一緊,就和我握了兩次手!當然,吃得苦中苦,方有甜中甜。有時,握完手,錢多多會變魔術一般遞過來一件小玩意兒,什么觀音玉佩、核桃手串之類的。
送我們人手一把宜興紫砂壺的那一次,錢多多既沒有開文學講座,也沒朗誦詩作,只顧著喝酒。一開始,我們都覺得有些異樣,可誰也沒把這事兒放心上,碰杯灌酒還來不及呢。錢多多突然站起身來,端起酒杯,一仰脖子,把滿滿一杯“女兒紅”灌進了嘴巴里。喉嚨咕嘟一聲,老酒全沖進了胃里。我們還沒來得及叫好,錢多多一個轉身,一把抱住鄰座的我,像個孩子,趴在我的肩頭,大聲痛哭起來。我們都被這突如其來的插曲弄得面面相覷,不知所措。我的手顯得有些多余。緩過神來,我將雙手從他的腋下穿過去,有節奏地拍打起他的后背。另外幾個人陸續站起,圍了上來。錢多多鼻涕的哧溜聲,像一塊口香糖,黏著我的耳朵不放。好一會兒,他才抬起頭,尷尬地笑笑,說:“不好意思,讓你們見笑了。”說完,他重新坐在椅子上,補了一句,“我感覺舒服些了!”
“舒服就好,舒服就好!”大伙異口同聲地說。
這之后,錢多多再沒有聯系過我們。某個傍晚,我散步路過咸亨酒店,看見里面燈火輝煌,人聲鼎沸,忽然就想起錢多多來。于是,我掏出手機撥了他的號,居然是空號。
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喝茶閑聊時,老李無意提起,找懂行的熟人看過錢多多送的那把紫砂壺,熟人說,東西還可以,值個千兒八百的。我們這才記起,錢多多已經和冬天里的一場風,徹底消失在了我們的生活中。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在忙什么。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