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猴王

袁良才

徐悲鴻的馬，齊白石的蝦，黃胄的驢，是為畫壇“三絕”。

猷州人聽了，點點頭，又搖搖頭，補充道，還有，孫弼溫的猴。

孫弼溫何許人？他是猷州工藝美術品廠的一名畫師，說白了，就是一個畫油紙傘畫扇面畫陶瓷的。在猷州地面上，不清楚縣長姓甚名誰，這不奇怪，如果不知道孫弼溫，必會被人譏為枉為猷州人了。

孫弼溫，字石猴，號澄宇居士，這號來頭可不小，“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嘛。

孫弼溫畫著畫著，覺得老是畫些花花草草、鳥呀貓呀的不解饞，于是休假時漸漸見不到人影子了，他一趟趟地跑去黃山寫生，學石濤“搜盡奇峰打草稿”哩。

這天，孫弼溫對著迎客松正畫得入癡，忽聽得身后傳來一陣“吱吱”的叫聲，扭頭一看，嘿！一群金絲猴正在搶食他帶的干糧呢！孫弼溫忘了去奪回自己的食物，一下子被這些猴子迷住了，飛快地換上一張畫紙，捕捉著對方的一躥一躍、一抓一撓，猴群奇跡般地出現在了紙面上，那叫一個調皮、熱鬧！自此，孫弼溫與猴結緣，專攻“猴”畫，一發而不可收，幾近走火入魔。

人們不解，孫弼溫振振有詞道，昔時文與可畫竹，胸有成竹，今朝孫弼溫畫猴，必先與猴子交朋友，成知音，才能諳猴態，解猴語，知猴性，懂猴心，目中無猴，心中有猴，方能畫猴！孫弼溫的猴畫聲譽日隆，他畫的猴子仿佛一只只隨時能從宣紙上蹦出來，側耳聆聽，似乎能聽到“吱吱”的叫聲。

說話間，猷州工藝美術品廠改制，工友們大多下了崗，孫弼溫被浙江老板高薪聘用，他卻斷然拒絕。常言道，好漢不吃眼前虧，這孫弼溫就是頭犟驢！

妻子急得身上著火似的，絮絮叨叨夾雜著罵罵咧咧，眼看著兒子要上大學了，這斷了來路錢，日子可怎么過？！朋友們都勸孫弼溫開個畫店，說，孫猴子，你的猴畫不愁賣不上好價錢！只要你甩掉藝術家的臭清高，破了“四不”的戒，隨便出售一張畫，也比在工藝廠上幾個月班強！孫弼溫聞言，先是臉色鐵青，繼而面色蒼白，沉吟有頃，堅定地搖了搖頭，“不賣畫，不送畫，不參展，不入會”，這戒不能破！我是用生命供養藝術，不會讓藝術供養我！這是大節！大節一損，藝術就毀了，我也將無我。

誰也沒想到，幾天后孫弼溫竟在街面上開起了一家“悠然居”字畫裝裱店，親自當起了裝裱師傅，妻子打下手。都說孫弼溫畫猴子畫癡了，能有猴子百分之一的靈性，何至于此？不可理喻！

孫弼溫還干出一件更加不可思議的事。一次，一個大畫家慕名前來“悠然居”裱畫，見了孫弼溫畫的猴，大為驚詫，激動不已，連聲說，猷州真乃藏龍臥虎之地，高手在民間哪！我等還有何顏面作畫？執意要請孫弼溫到猷州國際大酒店吃飯，竟點了最名貴的一道奇菜：猴腦。

孫弼溫一聽，勃然色變，一氣沖到廚房里，廚師正拿著利刃逼近鐵絲籠里“吱吱”哀鳴的一只幼猴。孫弼溫斷喝一聲，嚇得廚師手里的刀“哐當”墜地。

麻煩把你們老總叫來！

老總來了，孫弼溫幾乎用命令的口氣道，馬上把這只猴子放生！算我贖它，當場破戒為你畫一幅《猴戲圖》！

老總素喜收藏名家字畫，對孫弼溫的猴畫垂涎已久，自然喜出望外。那個大畫家慚愧不已，告退而去。

后來坊間傳言，是酒店老板重金請來大畫家，合謀演了一出“雙簧”。此事難于查核，未知真假。

時間過得真快，孫弼溫的兒子大學畢業，回到了猷州一所偏僻鄉村中學任教，一待就是十年，連對象也沒找上。有知心朋友對孫弼溫說，該給孩子挪挪窩了，調回城里。現在的女孩子挑剔得很，誰肯去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老兄總不愿看到斷了孫家香火吧？

兒子跟孫弼溫鬧別扭，妻子的聒噪更是讓他頭痛。得，豁出去了！

兒子說，教育局長想在辦公室里掛一幅《愛蓮圖》。

好吧，我這就去畫。

孫弼溫答應一聲，進了畫室，反鎖上門，還拉上了窗簾。

不就畫個畫嗎，弄得這么神秘兮兮？兒子忍不住好奇，悄悄地湊著門縫往里探個究竟。這一覷，兒子吃驚不小：只見孫弼溫往一只腳盆里倒了墨汁，然后褪下內褲，一屁股坐到盆里，即刻又起身，一屁股蹾在平鋪于地的一張潔白的宣紙上……

兒子把父親畫成的《愛蓮圖》裱好送給了教育局長，教育局長喜不自禁，馬上掛上了墻。

這時，局辦公室主任來送文件，掩鼻道，局長，您屋里咋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臭味？

局長斥道，是你嘴臭！這畫可是孫弼溫先生的大作，萬金難求！

兒子回到家，哭喪著臉對父親說，局長同意調我回城，可這事還得縣長點頭才行。他說馬縣長特別喜歡您的猴畫……

反正我的“四不”戒已破，多送一幅又何妨。

畫畢，孫弼溫親自給縣長送了過去。馬縣長展開畫幅，拍案叫道，好畫！不不，是妙品！神品！看這猴子鬼靈精怪，搔首弄姿，活潑有趣極了。呃？這小猴子咋偷跑到城里來了，蹲在十字路口的信號燈架上？還拿猴子屁股冒充紅燈？有意思，有意思。

是的，縣長，有點意思。不過，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孫弼溫告辭，背后追上來馬縣長的一句話，感謝孫先生的良苦用心！你該稱“美猴王”。

后來，孫弼溫還是開他的書畫裝裱店，兒子還是在鄉村中學教書。不過兒子早抱得美人歸了，是馬縣長的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