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方
1.9億年來,蚊子的生命循環在地球上就未曾間斷過。作為全世界最招人厭惡的昆蟲,它們數量繁多又分布廣泛,夏夜里無處不在,讓人防不勝防;它們囂張跋扈,吹著喇叭唱著歌來叮咬人畜;它們危害極大,在吸血的同時還傳播多種疾病,給人們帶來巨大的痛苦和損失。2020年世界衛生組織發布的《世界瘧疾報告》顯示,當年全球有2.29億人因為蚊子叮咬而感染瘧疾,因此而死亡的人數高達40.7萬。數千年來,人類的科學技術突飛猛進,經濟生活日新月異,然而面對蚊子的襲擾,卻仍沒有更高效的方法,防蚊手段也沒有突破性的進展。到目前,最簡單、生態的防蚊方法仍是使用蚊帳。
關于蚊帳的起源,西方學界整體性忽略中國,認為蚊帳誕生于古埃及。原因是在古埃及楔形文字中有表示蚊帳的文字,金字塔中也有克里奧佩特拉(約公元前70——前30年)在蚊帳中活動的壁畫。但從時間上看,中國人有意識地使用蚊帳可能并不比古埃及晚。如《周禮·天官》就專設“幕人”一職,專門負責天下臣民各類帳子的使用和管理工作,這其中就包括蚊帳。大約在唐代前后,中國蚊帳東傳日本,直到江戶時代,蚊帳才在日本全國范圍內普及使用。近些年,受氣候變暖和全球化進程加劇的影響,蚊子和蚊子引發的傳染病對人類的威脅加重,因此自2000年開始,蚊帳加快了在非洲大陸和南亞地區的旅行速度,成為抵抗瘧疾等蚊蟲傳染病的“神器”。
中國古人很早就將被蚊子叮咬的煩惱記錄了下來,《莊子·天運》篇說“蚊虻噆膚,則通昔不寐矣”,由此看來,“莊周夢蝶”一定發生在秋冬季節,因為夏夜蚊子讓人整夜難眠難有美夢。晉代文人傅選在《蚊賦》中將蚊子的危害說得更嚴重:“眾繁熾而無數,動群聲而成雷,肆慘毒于有生,及餐膚以療饑。妨農工于南田,廢女工于機杼。”蚊蟲襲擾,讓男人的田間勞作和女人的織布紡紗都受到影響。唐代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記錄了一則白鳥(蚊子)咬死人的故事:“相傳江淮間有驛,呼露筋。嘗有人醉止其處。一夕,白鳥蛄嘬,血滴筋露而死?!?/p>
除了討厭和恐懼,古人也認真研究過蚊子的習性。如清代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蚊之為物也,體極柔而性極勇,形極微而機極詐。薄暮而驅,彼寧受奔馳之苦,撻伐之危,守死而弗去者十之八九。及其去也,又必擇地而攻,乘虛以入。昆蟲庶類之善用兵法者,莫過于蚊。其擇地也,每棄后而攻前;其乘虛也,必舍垣而窺戶?!痹诶顫O的筆下,蚊子不僅來無影去無蹤,還擅長團隊作戰,似乎頗懂兵法,難怪人蚊大戰之中以人的失敗居多。

對于如何預防蚊子叮咬,中國古人大致總結出三種方法。
一是用氣味驅蚊。如宋代著作《格物粗談》中說:“端午時,收貯浮萍,陰干,加雄黃,作紙纏香,燒之,能祛蚊蟲?!边@種方式類似今天的蚊香。另外就是制作香包,隨身攜帶或懸掛床邊,如清代潘榮陛所著的《帝京歲時紀勝》中說:“用軟帛縫老健人、角黍、蒜頭、五毒、老虎等式。抽作大紅硃雄葫蘆,小兒佩之,宜夏避惡?!?/p>
二是靠蚊帳驅蚊。關于帳,東漢劉熙《釋名》中說:“帳,張也,施于床上?!贝采系膸ぃ湛梢苑里L保暖,夏日則可以防蚊。李漁在《閑情偶寄》中說: “設帳之故有二,蔽風、隔蚊是也。蔽風之利十之三,隔蚊之功十之七。然隔蚊以此,閉蚊于中而使之不得出者亦以此。”清末王先謙在《后漢書集解》中說東漢名吏黃昌為了躲避蚊子,借錢也要購置一頂蚊帳,以熬過漫漫夏夜:“夏多蚊,貧無幬,擁債以為幬?!?/p>
三是靠祖上陰德或自己德行驅蚊。如《南史》記載說:“武丁貴嬪……少時與鄰女月下紡績,諸女并患蚊蚋,而貴嬪弗之覺也?!?傍晚,幾個小姑娘一起紡紗,只有最后成為貴妃的女子不被蚊子叮咬,這種奇異的功能只能靠天賜?!赌鲜贰分羞€有類似記錄:“(孫)謙自少及老,歷二縣五郡,所在廉潔,居身儉素,床施蘧蒢屏風,冬則布被莞席,夏日無幬帳,而夜臥未嘗有蚊蚋,人多異焉?!币馑际钦f由于孫謙品格高尚、為人愛戴,因此蚊子也不叮咬他。事實上,嗜血是蚊子的本性,人體毛發稀少,是蚊子最理想的吸血對象,所以人想要完全躲過蚊子的襲擾幾乎是不可能的。
為了防蚊,人類想盡辦法,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約公元前480——前425年)在《歷史》一書中曾寫道:“(埃及人)與眾多蚊子作戰,這是他們發明的招式,塔樓是為居住在沼澤上游的人們服務的。他們爬上塔樓,在那里睡覺,因為風大,蚊子飛不高。但是,那些生活在沼澤周圍的人棄用塔樓,采用其他辦法防蚊。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個網,白天用來捕魚,晚上爬到網下面睡覺。如果是穿羊毛或亞麻制的衣服睡覺,蚊子會透過衣服咬人,而有網子隔著的話,蚊子一點也咬不到人?!?/p>
比較而言,還是蚊帳或漁網這種物理的防蚊效果最好。所以,唐代詩人劉禹錫在《聚蚊謠》中說:“天生有時不可遏,為爾設幄潛匡床。清商一來秋日曉,羞爾微形飼丹鳥。”宋代詩人李劉也在《麾蚊》中說:“煙驅扇系手頻撾,奈爾傳呼又滿衙。我醉不眠君不去,下帷高枕任喧嘩?!?h3>東行日本,浮世繪中的中國蚊帳
在中國,先有帳,然后才有蚊帳。歷史學家黃金貴先生認為:從春秋至唐以前,帳一直都是宮室的主要實用性裝飾物。早期中國人傾向在宮室布置帳,是適應當時建筑結構的要求。因為當時的宮室,尤其帝王、豪門的宮室,“前半是高大的殿堂,后半是居室。堂下是露天的中庭,堂前是楹柱,雖一般有廊廡,也是有柱而無墻壁門窗。殿堂兩側墻壁皆有小門、窗欞,室后也有北門、北窗,窗無扇而不可開閉。于是需要一種靈便的裝飾物,既不妨礙宮室的采光、通風,又可防雨雪、御風寒、擋蚊蠅,當然只有幃帳才能滿足需求”。堂室之內因為各種臨時性空間分割也需要利用幃帳,因此,幃帳在唐代之前久為盛行。唐之后,隨著宮室建筑包括門窗水平的進一步提高,幃帳的設置才漸趨減少,但仍不絕于世。
《周禮·天官·幕人》中說:“幕人掌帷、幕、幄……之事?!编嵭⒃唬骸霸谂栽会?,在上曰幕,幕或在地,展陳于上。”《宋史·輿服志六》進一步解釋說:“郊壇不得建齋宮,惟設幕屋而已,其制架木而以葦為障,上下四旁周以幄帟,以象宮室,謂之幕殿。”后來“幕”成為專有名詞,指將帥的營帳或衙署,也被稱為“幕府”?;蛟S正是因為帳幕東傳日本,才有了日本歷史上重要的幕府時代(1192——1867年)。
從讀音上看,日語“蚊帳(平假名為かや)”的發音與浙北蚊帳的方言“帳子”很接近,顯示出蚊帳自中國旅行至日本的古老信息。中日文化交流歷史悠久,隋唐時期,日本曾先后派遣23批使者到中國,系統學習中國的典章制度和各種文化。818年,嵯峨天皇根據遣唐使菅原清公的建議,下詔改定禮儀,命令全國“男女衣服皆依唐制”。夏夜里隋唐中國人普遍使用的蚊帳,應當也是這一時期旅行到了日本。
對于日本的蚊帳歷史,美國凱斯西儲大學著名歷史學教授戴爾·威廉姆在《中世紀和近現代日本生活指南》一書中指出:“蚊帳(Kaya)在日本很早就已經使用,江戶時期的夏天,日本各個階層的家庭普遍使用蚊帳了。絕大部分日本人在睡覺時,都有懸掛在頭頂的蚊帳相伴?!?p>
蚊帳在日本的普及時間之所以相對較晚,可能與早期中國幃帳材質昂貴有關。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藝術館網站上有一篇《日本蚊帳制作歷史》介紹說:“從18世紀中期到20世紀50年代,日本人開始依賴由亞麻制作的蚊帳,蚊帳的出現讓人們可以高效率地對付無處不在的蚊子。從材質上看,最早的蚊帳多以亞麻為材料,由手工編織而成,除了亞麻,人們后來還從棉花或樹皮中抽取纖維,編制成13英寸寬的線卷,然后再用手工織成蚊帳?!绷畠r亞麻的出現,使日本普通民眾得以使用蚊帳。隨著蚊帳在人們生活中的普及,以蚊帳為對象進行藝術創作也在日本大行其道,最具代表的就是江戶時期的浮世繪。
浮世繪的早期畫家鈴木春信(1725——1770年)以蚊帳為主題創作了不少畫作,尤以《蚊帳下的母子》最為著名。畫面上是一間臨水的屋舍,屋內一位年輕的母親正一邊忙著系蚊帳,一邊回頭看著拉住自己衣襟的兒子。那頂青綠的蚊帳似與年輕母親同高,占據了室內大部分空間。蚊帳前母子相視而望,母親的眼里多是慈愛,兒子的表情則頗為調皮,完美展示了日本鄉間的夏夜生活。
善于人物畫的喜多川歌麿(1753——1806年)也留下了多幅與蚊帳相關的畫作。在《蚊帳里的讀信女》的畫面中,一位在蚊帳中的女子正全神貫注地讀信,她的雙手伸出蚊帳,略微抬高,緊緊地抓著信。為了能借著燈光看清楚信紙上的內容,她整個身體前傾,頭還將垂直的蚊帳頂出一個圓潤的弧形。整個畫作中,蚊帳的存在增加了女子靠近光線的焦慮和欲望,突出了女子讀信時的強烈表情,增強了畫面的戲劇性效果。
在喜多川歌麿的另一幅畫作《婦人泊客之圖》中,蚊帳的作用更加凸顯,畫面中六位衣著華麗和服的女子被橫陳的蚊帳三三隔開,其中三位安坐蚊帳之內,或輕搖團扇,或梳妝打扮;蚊帳外的三位,或正在系蚊帳,或手捧臥具款款走來,畫面輕松安適,層次感和縱深感很強。從色彩來看,蚊帳整體呈淺綠色,保留著亞麻植物色,上沿的飾邊為紅色,紅綠搭配形成鮮明的對比,令人印象深刻。

不僅畫家,詩人也加入描述和謳歌蚊帳的隊列中來。江戶時期著名的女俳句詩人千代尼(1703——1775年)曾被人要求用四句韻律詩寫出四邊形、三角形和圓形,她略加思索就寫下了一首著名詩歌《蚊帳》:“蚊帳的一角,松開。啊!月亮?!?h3>遠行非洲,抵抗瘧疾的蚊帳
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蚊子不僅是令人厭煩的吸血蟲,更是可怕傳染病的宿主和傳播者,所以在古埃及、古美索不達米亞和古瑪雅,死神、瘟神、冥界神都與蚊子形象密切相關。古化石生物學家喬治·波納爾指出,蚊子深遠影響了地球的歷史,在中生代,食物鏈的頂端并不是身體龐大的恐龍,而是攜帶傳染病毒的蚊蟲。
美國歷史學家蒂莫西·懷恩加在2019年的新書《蚊子:最致命捕食者的人類史》中說:“在人類歷史長河中, 兩大致命蚊媒病——瘧疾和黃熱病,始終是導致人類死亡和歷史改變的主要原因……早期帝國在領土擴張和財富積累方面的成敗,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蚊子?!?/p>
我們都有這樣的感受,在蚊子肆虐的季節,無論怎樣厚衣遮體、焚香驅蟲、左拍右打,總免不了被蚊子叮咬。美國作家馬克·吐溫說:“我們對天氣無計可施,對蚊子也是如此?!?/p>
在2016年巴西里約奧運會上,幾幅中國運動員安坐在自己蚊帳中的照片在全世界走紅。當年2月,一種由蚊子傳播的寨卡病毒在巴西肆虐,各國運動員如臨大敵,卻無計可施。而中國蚊帳的出現,頓時讓全世界眼前一亮。其實早在巴西里約奧運會之前,中國蚊帳就已經被西方人所重視。英國人戴維·利文斯通(1813——1873年)可能是將中國蚊帳傳入非洲的第一人。這位在非洲近代史上有著深遠影響的傳教士和探險家也是首次將瘧疾、痢疾等傳染病與蚊子叮咬聯系在一起的人。研究利文斯通的學者們發現,他最初最想前往的地方是中國,然而第一次鴉片戰爭的爆發,打斷了他的中國之行。隨后他前往非洲,在30多年的探險中,他橫穿非洲大陸,完成了眾多地理大發現。在非洲期間,他本人飽受蚊蟲叮咬和瘧疾病痛的困擾,這讓他對蚊帳推崇有加,他曾在旅行日記中寫道“應該為蚊帳的發明者在威斯敏特宮修建一尊雕像”。

時至今日,瘧疾在大部分國家已經被消滅,但在非洲、南亞以及南美洲一些地區,瘧疾仍然是當地最致命的疾病之一?!妒澜绡懠矆蟾妗方y計顯示,全球大約每30秒就有一個人死于因蚊蟲叮咬的傳染疾病。其中非洲情況最為嚴重,每年有30多萬人死于瘧疾,其中大部分是兒童。作為一種簡單、經濟且高效的防蚊“神器”,蚊帳不僅可保護人們在睡覺時免受蚊蟲叮咬,還能最大程度降低瘧疾的發病率;而且蚊帳價格低廉、效果明顯,所以越來越多的人將預防瘧疾的重任交給了蚊帳。
2006年,美國著名體育專欄作家里克·賴利在《體育畫報》上寫了一篇文章,呼吁自己的讀者每人捐贈10美元(蚊帳的采購價格5美元,運輸、培訓和安裝費用5美元),用于向非洲捐獻蚊帳,以保護那里的人民免受蚊子的侵害。同年,一個名為“只要蚊帳”(Nothing But Nets)的全球性草根非政府組織在美國成立,其目的就是喚醒人們提高對蚊蟲傳染瘧疾的認識,募集資金,幫助非洲人民抗擊瘧疾。
經過十多年的努力,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地區約有53%的人口受到了蚊帳的保護,而在2000年這一比例僅為2%?,F在,越來越多的人們和商業組織成為“只要蚊帳”機構的合伙人,越來越多的人為飽受瘧疾困擾的人們捐贈了蚊帳。到2020年底,“只要蚊帳”機構已經累計籌集7000多萬美元,向尼日利亞、中非共和國、加蓬、埃塞俄比亞和科特迪瓦等國家有需要的家庭提供了1300萬張蚊帳。這些蚊帳為受瘧疾困擾的當地人帶來了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