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瓷重塑·觀照時代之美”跨界設計活動由龍泉市政府主辦、拾分之壹團隊策劃。這些是此次活動的部分打樣作品,有待進一步打磨與調整。左起:坂茂設計,湯忠仁制作;周宸宸設計,葉小春、葉晨曦制作;陳曉卿設計,竺娜亞制作;馬家輝設計,葉小春、葉晨曦制作。

由建筑師魯力佳設計的作品,由竺娜亞通過泥條盤筑法成型,手工痕跡為器物留下質樸氣息。

陶藝家竺娜亞(右)和徐凌夫婦在工作室中。他們在傳統龍泉青瓷燒造技藝的基礎上推陳出新,以開放的格局為當代青瓷藝術增添新的探索語言。

?竺娜亞以朱砂胎瓷土拉坯成型的作品《雨》(右),施粉青釉。一側是徐凌用哥窯瓷土和弟窯瓷土制成的絞胎陶藝作品《秋韻》。
1996年,竺娜亞來到龍泉,跟隨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徐朝興學習龍泉青瓷的傳統燒制技藝和制作。至今她從事青瓷創作已有25年,在深入龍泉青瓷領域的同時,也密切關注世界陶瓷藝術的發展變化。多次參加國際陶藝文化交流,曾邀請國內外陶藝家來龍泉參與工作坊,讓大家能夠實地接觸當地材料。她非常清楚,當代青瓷的創作依然面臨著很大的局限性,破局的關鍵是從觀念上發生改變。
她與建筑師張永和、魯力佳和導演陳曉卿合作,針對圖紙,基于對龍泉青瓷特性的了解和自身掌握的多種陶藝語言,采取不同的表現手法。導演陳曉卿給出了五谷概念的筷架設計草圖,手稿形式是非常文人化的意向表達。在此基礎上,竺娜亞運用其擅長的捏塑成型法,先捏出基本造型,再開模制作樣品。敦厚飽滿的筷架,其寓意為糧食豐收,是百姓喜聞樂見的題材,又具備批量生產、面向大眾消費市場的潛力。建筑師張永和對陶瓷材料并不陌生。早在2011年,他基于對北方日常生活的觀察,主持設計了富有東方韻味的白色骨瓷餐具作品《葫蘆》。此次他設計了青瓷杯碟,它們具有實用功能,還能通過堆疊的方式體現出微縮建筑的體塊感。但該系列的直線造型成了竺娜亞需要攻克的難點。在厚釉且釉的流動性大的情況下,燒成后的造型線條很難保持筆直。試燒了多次仍難以完全達到建筑師的要求,她只能想盡辦法去實現或接近圖紙效果。建筑師魯力佳設計了兩款杯子,希望能根據手型變化來處理杯子的輪廓曲線。在制作過程中,竺娜亞發現,若完全按照圖紙,器形在用手捧或是用唇面接觸時會存在某個讓人感覺不太舒適的角度。她對器型做出局部調整,對杯子放低高度、放大寬度,用相同的設計元素拓展出系列產品。她放棄常見且快速、高效的拉坯成型法,嘗試通過盤泥條塑形,在青瓷創作中加入對泥性的表達。創作中的指紋、手印在泥巴上留下印記,施釉后不同的手工感在器物內外壁上造成的視覺肌理變化,讓整個系列釋放出拙樸之味。拙趣在竺娜亞眼里是一種美,這樣的效果也讓魯力佳頗感驚喜。
大多數人對龍泉青瓷的審美還停留在厚釉燒成、玉質感的釉層肌理、重工為貴。竺娜亞認為,龍泉青瓷的當代創作關鍵在于改變傳統審美方向的單一性。龍泉青瓷在展示釉色美的時候,也可以表達瓷土之美。平滑如玉是一種美,波瀾起伏是另一種美,從材料出發來思考青瓷的本質,泥性與釉性之間結合變化,能突破青瓷的傳統面貌。
2015年,竺娜亞與丈夫、陶藝家徐凌聯合另外兩位伙伴創立了“造青”品牌,將龍泉青瓷的品牌化發展放人當代手工藝運動的發展語境,把青瓷從創作、制作、生產一體化的小規模工匠作坊延伸到品牌化經營的思路,以此在工藝美術大師的評獎體系、個人作品售價居高不下的傳統龍泉青瓷生態之外開辟出一塊新天地,將青瓷的使用拓展到廣闊的生活空間。竺娜亞認為,此次合作讓外來的藝術家有機會了解青瓷的屬性和特質,或許他們就此會愛上它。龍泉青瓷的創作環境長期相對封閉,多了外界的交流,大家就能了解到不同的思考視角,也會令生態漸漸發生改變。

我們在工作室中見到了徐凌正在創作的陶藝作品《海的思緒》,以自由線紋塑造穿插構成主體。

給坯體蓋上塑料薄膜是為了保持其濕度,便于后續的修坯環節。

葉小春制作的冰裂紋葫蘆瓶和七線瓶。他對冰裂紋的研制與發明為當代龍泉青瓷增添了一項新技術。

龍泉青瓷工藝美術大師葉小春(左)、葉晨曦父子在自家工作室的庭院中飲茶。桌上放著他們制作的茶具與花器。
葉氏家族是青瓷世家。父親葉小春曾研制出失傳的哥窯“冰裂紋”,兒子葉晨曦是家族的第七代傳人,連接七代傳承工藝及當代設計的是龍泉青瓷特有的瑩潤通透、溫和如玉之美。

葉氏父子的陶瓷制作工坊具有絕佳的采光。

工作室中放著周宸宸設計系列的手工制作的樣品,在此基礎上,還要進行修坯和手工刻線。
葉氏家族是青瓷世家,父親葉小春的特長是配制胎釉,他曾成功研制出梅子青、粉青、點彩流動釉、天目金滴釉、珍珠藝術釉等多種胎釉。2001年哥窯“冰裂紋”的成功研制讓他成為龍泉青瓷史上獲得創造發明專利的第一人。作為家族的第七代傳人,兒子葉晨曦本科學的是工業設計,在景德鎮陶瓷大學研究生畢業后,2019年他回到龍泉,參與到家族事業中,為制瓷家族帶來了新的視角。
葉氏家族負責打樣制作香港作家馬家輝、產品設計師周宸宸的作品。父親葉小春進行釉色調整、成型工藝的把關,兒子葉晨曦負責設計方和工藝制作方的具體對接工作,并根據自己所接受的陶瓷教育、工業設計背景,提出合理優化建議。
作家馬家輝提供的草圖是一只給貓喝水的碗,并寫下了幾行詩句,描述自己與被救助的貓之間的故事。針對日漸龐大的寵物市場,葉晨曦提出這件作品可以往批量化設計的方向創作。草圖描繪的是具象的女性雙手,他提議將其改成孩子的手,造型的變化調整不僅基于成型工藝,也反映了他的思考角度:孩子與動物之間的關系更為平等。這個提議得到了馬家輝的認同,也讓作品更具親和力。
設計師周宸宸在做了大量研究后,希望可以保留龍泉青瓷的那抹青綠色和手工感。他試圖通過現代設計,令雕刻線條與龍泉特有的厚釉之間呈現出獨特的覆蓋感與折射,讓人在使用的過程中發現青瓷的美感。他的圖紙工整嚴謹,直線筆挺利落,線面轉折干凈。然而,龍泉青瓷的厚釉特性和高溫燒制工藝,增加了作品表現難度。設計語言與傳統青瓷發生了強烈的碰撞,這是葉氏父子在工作初期沒有預想到的。在嘗試了十幾次模具成型后,他們發現燒制后坯體的收縮率太大,他們無法解決變形的問題,轉而采用全手工制作。此外,周宸宸的設計不僅要求器型線條利落,而且要求表面裝飾的刻線根根筆直。手工完成的裝飾刻線燒制出來后,線條會跟隨拉坯機的旋轉方向自然產生輕微的角度傾斜,高溫厚釉還會讓器型結構發生輕微的塌陷……對于這些工藝上的難點,父子倆還在不斷討論、嘗試解決中。周宸宸也用開放的態度對待此次合作,根據試燒的樣品,在了解青瓷高溫的效果后,他也有可能在后期做出設計調整。
在工作室的庭院里,沏上一壺茶,父子倆對坐閑聊起來。葉小春從事的是傳統青瓷領域,他為人內斂低調,但并不保守。近些年他也在調整作品的方向,嘗試推出更多與日用生活相關的器物。他形容這次的跨界合作對整個龍泉青瓷行業的意義是“就像在天上開了一扇窗”。他告訴我們,在龍泉這樣傳統的青瓷產區,手工拉坯、修坯、施釉、高溫燒制后得到一個完美的品相是從古一直沿用至今的方式,當地手工藝人也以此為榮。龍泉青瓷要創新,需要融入當代設計語言,但像周宸宸此次的設計,因青瓷高溫釉的流動性、燒成后積釉的隨機感與設計尺度的精準性之間存在矛盾和角力,這需要設計師和青瓷手工藝制作方共同思考與調整,這何嘗不是合作的意義所在。父子倆有一個共識,即在合作探索的過程中,龍泉青瓷最具特征的釉色美需要被保留,要表達出瑩潤通透、溫和如玉的質感,否則就失去了在本地創作的意義。與此同時,他們與設計方的合作是不斷協力、互相滋養的過程,與此相應地,作品品質也在不斷得到提升。

徐建新的陶瓷制作以仿古為主,他也加入了一些自己研發的器型。這是他剛在窯中燒制完成的作品。

徐建新,自2000年起正式從事青瓷文化研究,對龍泉青瓷釉色、設計造型、裝飾藝術均有深入領悟。
徐建新是一位非常樸實的工藝家。青年時,他從零開始研習龍泉青瓷,對青瓷的創新也有基于個人多年摸索后的解讀。

在燒制作品前,需要對素坯仔細調整。
徐建新是一位非常樸實的工藝家,出生于龍泉木匠世家。青年時,他從零開始研習龍泉青瓷。對于龍泉青瓷的創新,他有自己的解讀。陶瓷生產是一個傳統行業,古人做了幾千年,現代人在器型和成型工藝等方面的創新說不定就會跟歷史上的某件作品“撞車”。“我們提創新時要很慎重,真正的創新太難。”
他的工作主要圍繞傳統龍泉青瓷領域。2014年,他參加全國陶瓷百花獎評獎,借鑒玉香爐鏤雕工藝,用整塊泥雕刻成型的香爐作品獲得了金獎,評委點評時特別肯定了這種在陶瓷工藝上的創新。平時在工具使用的基礎上,他也進行窯爐和練泥機等作業工具的改造。在徐建新的解讀范圍內,創新主要集中在器皿的一些細節方面,比如口沿、角線處的造型處理,或是青瓷釉水、燒制工藝上的一些變化。就龍泉青瓷而言,他認為燒制工藝是最重要的。
在與導演張紀中和建筑師夫婦王澍、陸文字的合作中,徐建新希望能按照對方要求把器型制作準確,再將龍泉窯的標志性釉水表達出來。徐建新準備對他們的作品用粉青和梅子青兩種釉色加以區分。單色釉對器皿的要求非常高,極簡既會放大優點,也會放大缺點。導演張紀中的作品《匠心、同心、童心》盤中央是一幅書法“心”字,表達一切藝術都發乎于心才能震撼人心的態度。徐建新以自己早年收藏的一個元代龍泉窯器型為藍本,用青瓷盤刻字的形式加以表現,盤沿一圈回文菊瓣造型烘托出典雅氣息。王澍、陸文字夫婦分別設計了《無盡方》和《無盡圓》作品。其中,《無盡方》是一件方器杯子,在徐建新看來,杯子上的折線和塊面變化可視為王澍老師建筑風格的一種延續,怎樣控制作品不變形是讓他頗為頭疼的。僅從成型工序上來看,方器的成型步驟比圓器要復雜很多。他先調整泥料配方,在其中添加氧化鋁來預防變形風險。但樣品注漿成型入窯爐高溫燒制后,變形的問題還是規避不了。他以自己臨摹老器物的經驗來看,模具改動數次即可定型,后續燒制的周期、燒成曲線的控制需要花較長時間去琢磨。為了能拿出讓自己和建筑師都滿意的結果,徐建新還在一遍遍地嘗試中。
汝窯、越窯、龍泉窯都是燒造青瓷的窯口。作為歷史上燒制時間最長、窯場分布最廣、產量最大的窯系,龍泉窯吸取了北方汝窯和南方越窯的優點,在“官窯”和“民窯”兩個不同體系下不斷發展,成為青瓷工藝的集大成者。時代發展到今天,在生活瓷領域,囿于燒制成本和審美習慣的變化,青瓷的受眾范圍目前還比較小,創新的立足點在于引進更多的人才。作為專注做傳統器型的手藝人,他并不諱言龍泉創作氛圍的保守,“人才來到龍泉后,往往會有一個相互作用的過程。龍泉的傳統力量太強大,意志不堅定的人往往就會被影響。”關于怎樣為傳統產區帶來更多的活力,徐建新提出,龍泉或可借鑒景德鎮在文化上的開放和包容。

茶盞施以龍泉當地傳統釉色。

李震的代表作《萬象更新》,龍泉青瓷多次上釉,達到化釉如水的奇妙視覺感。
到龍泉,除了要去走訪市龍泉青瓷博物館,還要去當地的陶藝家朋友強烈推薦的李震的私人博物館。李震是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龍泉青瓷的代表性傳承人、李氏青瓷“李生和”第五代傳人。2020年,他為自己收藏了近20年的古陶瓷建了一個棲身之所。博物館的展陳脈絡清晰,龍泉青瓷從時代演進到具體功能分類,以茶具、香器、花器、文房器、祭祀用品等主題分區陳設,體系梳理完整。展陳細節也一絲不茍,請了專業燈光師配置燈具的色溫和顯色性,以保證館藏青瓷在觀者觀看和拍攝時都能反映出精準的釉色。李震將擺放在博物館里的青瓷殘片稱為“老師”:“我們把這些‘老師請回翮臨摹,它們就是做瓷人的‘帖。”早在南宋初期,龍泉青瓷就被出口到東南亞地區,可以說,在800年前就建立了國際品牌的高度。在日本,被認定為重要文化財富的中國龍泉青瓷就有三件。在世界四大博物館館藏里,龍泉青瓷也是必收的門類。2009年,“龍泉青瓷傳統燒制技藝”入選“人類非遺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至今仍是該名錄中全球唯一入選的陶瓷類項目。李震說,我們應該很自信。
這些年,他一直在臨摹古人。宋瓷極簡素雅的氣息與中國人恬淡悠遠的精神世界息息相關,它標志著審美的高峰,要超越它是非常難的。“就像宋代的一個經典器型,稍微變一下細節都不行,變來變去,還是原來的造型最美。”李震告訴我們,他一直重復臨摹的動作,有時臨摹到最后,他才會知道其中的真諦,理解青瓷之美,以及它的文化價值與文化高度。
自2009年開始,李震由臨摹進入個人創作,通過大量的仿古臨摹和祖傳釉水配方,在恢復青瓷宋韻氣息和傳統支釘燒技法的基礎上,他創作了“煙雨江南”系列。支釘燒技法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器物釉面的完整性,傳統龍泉青釉讓釉色晶瑩剔透,而他多年潛心研究施釉工藝,讓整件作品的釉層厚薄變化得當,沉積處如深潭碧波,呈現出一派文人氣象。
對于當代青瓷創新,他持積極又審慎的態度。他認為,龍泉青瓷的創新不能離開標志性的釉水,脫離青瓷概念的創作在龍泉青瓷這個領域就不能被稱之為創新。展廳里能被他認可為個人作品的不過幾件,他目前的狀態還是為了更好地去做實驗。當代手藝人有手藝,相對來講,他們缺文化積淀、缺{蜀寸教育、缺美學素養,有很好的設計力量一起加入合作,對整體創作生態是有幫助的。李震這次的合作對象是建筑師馬巖松和藝術家趙趙,馬巖松的花器系列風格一如他的建筑作品,有著夸張、強烈的曲線造型;藝術家趙趙收藏古陶瓷多年,他的設計更接近生活日用,樸實、自然。收到這兩位設計者的圖稿后,李震嚴格根據造型比例制作成型,計劃通過加入個人標志性的釉色,達成與兩位的互動。
關于設計美學的當代創新,李震提起了百年前的德國包豪斯設計學院。在他看來,此次“青瓷重塑.觀照時代之美”跨界設計活動的大方向也與包豪斯從發起初期就提倡藝術家、建筑師與手工藝者密切協作的做法相似,在勇于打破藩籬的精神上達成了某種一致。

摹古.即從傳統陶瓷文化中汲取養分是李震青瓷創作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工作室中放著配置好的釉料。李震作品里的釉水既有沉積感,也非常清澈,正是出于他的獨家釉料配方。

他在工作室外建了一座柴窯,幾年來,以實作持續進行對龍泉青瓷的研究。他的學習、創作經歷也一直在當代陶藝與傳統青瓷之間游走。這讓湯忠仁很理解,要了解龍泉青瓷,有其過程,也需要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