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挪威槭

2021-08-09 07:41:43郭爽
小說月報 2021年5期

把父親帶到莫斯科,不是個容易的決定。他牙不好,對食物也就挑剔得很。嫌棄食物常常變成對人發火,脾氣愈發顯得古怪。她懷疑父親跟她一樣,習慣用憤怒掩蓋不適,牙齒只是借口。比如,他總是埋怨把他一口好牙弄壞的庸醫,只因是某位熟人介紹,才錯信送上門,把好牙變壞牙。錯信這回事,在父親的人生中發生的次數不多也不少。在小地方,公共空間的缺失讓信任變成吊詭的事。醫術好壞的評估,往往夾雜了幾輩的人情世故。細究下來,如果信了誰,事后被證明是錯誤的,那只暴露出當時處境的難堪。弄牙時父親才三十歲出頭,私人牙科診所遠不如現在這般普及,他那時還沒什么錢。她能分析原因,但一口好牙生生被弄壞了的終究是父親。而且,跟他那些隱秘的、沉睡在記憶底層或心湖深處的煩惱不同,牙既暴露于人前,也日日使用,才成了發泄的出口。

現在,父親就在她對面咀嚼。一張圓桌,七八人圍坐。其他人都三兩熟人挨著,只有她跟父親隔桌相對。早上,父親不聽她勸,在紅場邊上的百貨公司買伏特加。她說回國前再買不遲,酒瓶子這么重,一路顛簸碰碎了麻煩。父親堅持買下來,說要回頭找東西太麻煩了。她吼了父親幾句,轉頭就后悔,但也不肯就此道歉。旅程才開始,她還執意一切由自己做主。

三十七人的旅行團,再賭氣,吃飯還得回到一張桌子上來。一對夫妻隔在她和父親之間,年齡比父親略小。挨著她坐的那位妻子讓她多搛菜,顯得親熱。她也就留心了對方的樣貌穿著。平常的休閑服,沒有化妝,包是名牌,不知真假。

她客套回了幾句話,得知對方姓柴。柴女士讓她看鄰桌,一個獅子鼻的女人在高聲說話,笑鬧之余伸手拍打相鄰老年男性的肩。

柴女士說:“她老公。”

“不是她爸嗎?”

“她老公。”柴女士拖長尾音。

“是她爸吧?”

“噫……她自己說的。”

“年紀太大了吧?”

“你聽她口音,哪個鄉下。”她仔細聽了聽,回看柴女士一眼。

柴女士似笑非笑地說:“你媽媽沒來?”

“我媽媽啊……”她像往常那樣答道,“去世了。”

“不好意思。”

“沒什么,都二十幾年了。”

父親還在慢慢咀嚼。父親雖然快六十歲了,但沒禿頂沒發福。而她呢,嫌室內暖氣太足脫了外套,是年輕飽滿的身體。她跟父親長得一點也不像。獅鼻女人聲音又高了起來,倚著老人撒嬌,五官擠在一起像一張揉皺的漫畫。柴女士用手肘頂頂她,意味深長地笑了。

旅行團里的人混亂又古怪,嘴上說是夫妻的有多少是真夫妻,大概只有導游知道。雖然人天性就喜歡議論別人的壞處,但暫時聚集的人不需要確認那么多真假。被誤會了也談不上冒犯。她看向柴女士,柴女士正給丈夫搛菜,而丈夫瞟著她。或許,讓人誤會她是父親的情人也不是壞事。至少,柴女士的丈夫就不會在列寧墓門口搭訕她。

她大剌剌開了罐啤酒,咕咚咕咚往肚子里灌。這下父親倒是瞪著她了。她沖父親舉杯,算打平。

更年輕的時候,她總在別人的目光和自己的觀察間搖擺。她知道鄰居和同事們怎么議論父親。那些人的孩子鸚鵡般將父母的話傳遞。而她把男孩子打了幾次后,就長出了一層厚厚的繭,包裹住耳朵和身體。爸爸只是她一個人的爸爸,只有她才了解他。

在她和父親生活的小城,跟世上其他小地方一樣,處處有欠缺,卻不欠缺正常人。正常人沒了妻子后,很快再娶,生養新的孩子,像什么都不曾發生。而父親呢,卻執意讓自己的傷疤不平復,人們也就難以忘記。還有,正常人務實,要算得失,也就不喜歡不愉快的記憶,哪怕這記憶可以比對出他們短暫的幸福,卻會消磨掉他們太多時間與感情。總是不值當。

所幸,父親的植物學專業和教書匠的職業,讓他抵抗住了九〇、〇〇、一〇年代的變革,中間雖受過窮,但搞農學的人始終沒有失業。人的流言和輕蔑,也就不能從根本上動搖他生存的根基。他做實驗、講課、下鄉、種植,靠工資養活自己及女兒。而正常人們,在幾十年里,間或被錢沖散家庭,走向他們沒有想過的離婚或噩運。如白熾燈泡里的鎢絲,某一刻忽地斷裂、暗淡了。

于是在別人口中,父親的形象漸漸轉變,從“敗壞”變成了平常人。是啊,后來婚姻再不能約束性行為了,父親又算什么呢。

而她也長大了。談了幾次戀愛,失戀過也背叛過別人后,她面對父親反而輕松了。既然她不是個完美的女兒,更不是個完美的人,那么父親也盡可以自私度過他的一生。只是她希望,這個跟自己一樣自私、時而軟弱時而倔強的父親,不要那么快離開她。父親如果不聽話,比如現在,又固執買了酒,她就氣回他。然后兩人對飲,把一瓶啤酒分了。酒喝得見底,跟父親慪的氣也就消散了。

離開飯館前,她挽著父親的胳膊走向大巴。獅鼻女人在她前面,年邁的丈夫腿腳不靈便。跟其他團員各自打量著伴侶之外的人不同,獅鼻女人被丈夫的身體牽絆住,亦步亦趨,像被動的刑罰。嫁給老頭子的年輕女人就是這樣吧,被人看不起,無論是美還是丑。道德的天平傾向于定性這樁婚姻是出于利益,而非感情。即使在這么一個對他人知之甚少的臨時小團體里,人們也迅速建立起輕易的道德鄙視鏈。壞話比人想象的傳得更快。女人們都站得遠遠地看著,似乎道德瑕疵是種病癥,會傳染。

母親逃走是因為這個嗎?母親后來嫁了個外科醫生。聽說外科醫生在國外都很有錢。母親生的兩個孩子,徹底取代了她。在楓葉之國加拿大,沒人計較母親的前史,也無從知曉吧。

卡通式地拼湊出母親的全貌并不是件難事,可她常常懷疑,這么做跟真實相距甚遠。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了解,能達到什么程度?就算是跟她共同生活的父親,她又了解多少呢。從她記事起,就不乏陌生的阿姨試圖照顧和討好她。她從高中開始寄宿,偶爾回家時,會發現女人過夜的痕跡,水池里長長的頭發,或者一把新的牙刷。

她試著去喜歡她們,但又不敢真的喜歡她們,擔心她們遲早會從她生活里消失。而她就會像彈簧壞掉的玩具一樣,被失控的余震搖出一顆更破碎的心。父親向她示范著愛,但這只是對女兒的愛、血緣之愛,而不是一個人對另一個無關的人,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需要忍耐、渴望恒久的愛。

父親問過,為什么非得現在去旅游,他不愛旅游。

她說:“你去年跟團去臺灣不是很喜歡嗎,回來嘮叨了半年。”

父親說:“你工作也挺忙的,不用陪我。”

她說:“誰要陪你啊,我抽獎抽中的。”

父親說:“那叫鵬遠跟你一起去。”

“他啊,他去過了。”

她覺得在她成長的日子里,父親也是這么哄她的。

雙人旅行套餐是年會抽獎抽中的,不過不是她,是陳鵬遠。兌換券過期前,他們打算一起用掉,反正他們也很久沒有一起旅行了。

他大方讓渡東西給她,自己搬出去,車留給她,還有一屋子零碎。其中包括這張雙人旅行套餐兌換券。

瓦力還是黏她,蹭著她腿繞圈,每三天吃一盒罐頭,只是陳鵬遠的衣服上再也不會沾滿瓦力的毛了。

跟父親說了后,她又有些后悔。上一次跟父親旅行是什么時候?這兩年,父親自己倒是去過臺灣、新疆,但都是她去旅行團報了名,父親獨自出發。她搬出去跟陳鵬遠同居后,慢慢有了自己的生活半徑,父親也習慣了一個人生活。但這次,父親卻早早開始準備起來,上網查資料、聽俄羅斯民歌,她也沒太當回事。周末她回家吃飯,樓道里遇見鄰居,跟她說:“聽說你要帶爸爸去俄羅斯啊!真是厲害。”

她厲害嗎?她點點頭側身走了。那天父親做的是熗鍋魚,她最喜歡的菜,但失了手,辣得兩人掉眼淚。她放下筷子,讓父親也別吃了,傷胃。父親像沒聽到,把她剩的半碗米飯扒拉進自己碗里,吃得滿頭大汗。她擦干凈鼻涕、眼淚和汗水,問父親,你前兩天聽的那首俄羅斯民歌叫什么來著?

父親站起身,手機很快響起旋律。她聽了一會兒說,那就去吧。父親沒聽清,問,啊?她搖搖頭,跟著哼了一句歌曲的旋律,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好歹,旅途開始了,帶著抽象的意味,投影在她的身體上。大巴車載著他們沿莫斯科河往前走,手機地圖里閃爍的藍點顯示他們在城市里爬行的痕跡。陌生人們擁有共同的旅途終點,時間進程也被設定,一切將結束于五天之后。完美的出逃。

父親并不知道這些,也不需要知道。就像填入境表時,父親認真看她寫英文,其實多半是拼音。父親小心把入境表夾進護照,又仔細看起護照來。跟她已快沒有空白頁的護照不同,父親的護照是嶄新的。

她沒法開口跟父親說什么,多半是羞愧。或許她在等候時機。飛機上密閉相處的空間里不行,新圣女公墓的陽光和陰影下不行,克里姆林宮圍墻與衛兵的包圍中不行。他們滑過這些空間和時間的表面,前方有什么隱隱在呼喚他們。

昨天,抵達謝列梅捷沃機場時已入夜,大巴車拉著一團人往城里去。導游用俄語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迎接他們。并不動聽的歌聲從麥克風傳導至頭頂的喇叭,再被窗玻璃回彈進車內封閉的小世界。零星燈火閃爍,俄文字母確認著異國的身份。父親暫時拘謹著,并不像其他團員一樣在導游的帶動下跟著唱歌。也許只是累了。他們先飛到烏魯木齊,從烏市出境飛莫斯科,折騰了十來個小時。

現在,父親在團友眾目睽睽下跟她爭吵再和好后,反而松弛了。早早暴露出他們的身份,突然爭吵,又很快和好,內向的父親一開局就亮了底牌。在導游的領唱下,父親唱起《喀秋莎》:“她在歌唱心愛的人兒,她還藏著愛人的書信。”

車窗外偶爾閃過教堂的金頂,天空陰沉。上午參觀完列寧墓后,導游帶隊去天使報喜教堂。東正教圣人們的骨殖裝在鍍金的骨匣里,在枝形吊燈和燭臺的光影間沉默。地板華麗,燧石、瑪瑙和碧石像要隔絕塵世的哀喜。中國人對此并無感知。不遠處,列寧的遺體在昏暗光線中被士兵守護。她和父親放緩了步伐,轉山一般繞著列寧遺體凝視。

她對著父親唱:“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父親應道。

在莫斯科只停留了一天,旅行團就向圣彼得堡進發。臨行前,導游大聲打電話,咒罵電話那頭的人。

父親說,他同屋的男人昨晚出去了就沒回來,導游這是在找人呢。

她回想父親同屋那五十來歲的男人,很胖,襯衫領口露出條金鏈子。

胖男人的同伴,一高一矮兩個男人跑去賓館門口的馬路上張望。

昨晚,她去賓館大堂自助售貨機買口香糖,導游正給高個兒男人和矮個兒男人介紹女孩。一個黑頭發,一個金頭發,不知國籍。兩個男人各自挎一個出了門。導游目送兩對上了出租車,回身看見她,若無其事。

在莫斯科被安排的景點,除了列寧墓和克里姆林宮,當天下午去的新圣女公墓和莫斯科大學都不用買門票。導游還見縫插針把他們帶去琥珀商店。她沒買,父親也沒買。導游對她沒好臉色,她也懶得應付。

不久,高個兒男人和矮個兒男人夾著胖男人一起回來了。

胖男人湊上來,低聲對父親說,自己贏了一千美元。一沓綠色紙鈔甩在巴掌上啪啪響。

“我就跟司機說,Casino!”胖男人說。

“Casino是什么?”父親說。

“賭場!”

“你會俄語?”

“這是英文!跟美元一樣,世界通行。”胖男人笑起來。

“你膽子大!”

“我就這點愛好……”胖男人得意揚揚攬住父親的肩膀,又回頭問同伴,“俄羅斯小妞香不香?”

上了去圣彼得堡的火車,剛坐定,她就跟父親說要提防同屋那胖子。

“他也不是什么壞人。”父親說。

“你怎么知道?”

“就是個小老板。小老板嘛,出來轉轉就找找樂子。”

“他一個小老板沒事出來轉什么轉?”

“小老板也有跨國業務啊,人家是出來考察的。”

“考察賭場啊?”

“他是做藥材的。”

“俄羅斯人又不吃中藥。”

“武先生就有親戚在這邊做中醫。”

“誰是武先生?”

“柴女士的先生。”

“要有人問,你就說你是種火龍果的。一窮二白。”

“我怎么就成種火龍果的了?”

“你整天弄那些植株,不就是種火龍果的嗎?”

“那人家要是問我火龍果多少錢一斤怎么辦?”

“你就說你記不住。”

“人家又不傻。我也沒那么傻。”

“那電視購物買回來的那些是啥?”

“人嘛,免不了吃虧上當。”

“你別給我找麻煩就行。”

“給人騙騙,就當作慈善事業。”

“好,回頭你自己跟導游報名。”

“報啥?”

“你不是要去看芭蕾舞嗎?”

“對,老樊也要去。”

“老樊又是誰?”

“我同屋啊,賭神。”

“他不去Casino啦?”

“他說在巴黎看過紅磨坊,精彩得很。”

“那是大腿舞……”

出來后,父親脾氣好得很,對比之下,她暴躁又苛刻,還咄咄逼人。她覺察到了,停了嘴。或許潛意識里,她在保護一句英文也不會講的父親。她搖搖頭,走出包廂。

臨行前,她去給父親收拾行李,清理出一堆舊衣服和破爛。父親站著看她把東西全塞進垃圾袋,趁她不注意,又悄悄把東西掏出來。父女爭了幾句,父親同意舊衣服進小區回收箱,“破爛”放進小閣樓。

小閣樓得站在梯子上才夠得著門,她爬上去了。里面堆著更多破爛。翻檢了一會兒,她看見已經長霉點的琴盒。母親離開后,父親再沒拉過小提琴。

傍晚父親出門散步,她把琴盒取下來。松香從盒子里滾落出來。琴弦上積著蟲殼。連蛀蟲都早已僵死。她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把琴帶走,最后還是放回了閣樓。

小提琴有四根弦。弦與弦并不相交,只有在琴弓和手指的觸摸下,它們才發出和弦。父親應該比她更懂得這一點。

車廂連接處沒人,牲畜、村舍和大片的農田掠過。村舍的屋頂有紅有藍,農田則是黃綠色。色彩閃爍跳動進入她的眼底。

很小的時候,她就顯露出了對色彩和造型的敏感,對父親擅長的植物學和音樂則毫無天賦。父親鼓勵她專注觀察事物,比如在他們興趣的交集——植物上。植物也是萬物之一,父親正巧懂得它們。葉片里汁液涌動,會低語。光合作用讓植物煥發活力,根莖在運動。于是她知道,只要看得足夠久,足夠仔細,事物的面貌就會如試紙上析出的鹽一樣顯形,留下人類眼睛可辨認的痕跡。從眼睛到頭腦,從頭腦到雙手,她試著記憶、想象與轉化,用色彩和線條來表達。可在傳達這件事上,天賦將人區隔。極少的幸運者才能創造,她只是轉譯、搬運,學會一些東西,再教給人。

像父親一樣,當個教書匠沒什么不好。從美院畢業后,她找了所中學當起了美術老師。對她這樣的本地人而言,工作并不是決定能否在這小城活得像樣的關鍵,她也就隨意處理自己的喜好和職業。陳鵬遠對她的工作倒是滿意,每年兩個假期,又無升學壓力。男人興許都這樣,妻子和女友最好是幼兒園老師,其次是護士,既不會占用過多精力,又能為家庭做出貢獻。她不經意笑了,像是對過去的自己。

倒也有許多快樂的事。比如看學生的作品。孩子不關心人類社會既有的分類和所屬,只描摹心中的圖景,因為手里有一盞小燈。這燈照亮他們的感官,讓他們能聽到最細微的聲音,主要是相信能聽到,比如昆蟲們的振翅何嘗不是低語?于是,孩子擁有自己的王國,萬物有獨特的命名方式。其中部分孩子,日后會將這些幻想的名字與正式的命名相對照,從而獲得秩序,成長出大人的外形。但少數孩子,卻可留住手中的火。

或許,她應該對手中的火苗更加確定。她快步走回包廂,想馬上找到父親。

父親正跟鄰座的俄羅斯大媽比畫著說笑。大媽分巧克力給父親。兩人喝著紅茶。茶很香,氤氳著水汽。

老樊趴在包廂門上,大聲對父親說:“老彭!你可以啊!”

父親沖他擺擺手。

老樊不走:“我也想有個喀秋莎啊!”

老樊跑到父親身邊擠著坐下,打量著俄羅斯大媽:“綠眼睛!”又對父親說,“這導游也不安排我們去看看馬戲!俄羅斯大馬戲,多好看,多刺激!死人墳頭倒是看了好些!”

“今晚不就看芭蕾了嗎?”父親說。

“你真該去拉斯維加斯走一趟。”

“美國啊,太遠啦。”

“中國澳門也行啊!男人怎么也該去見識見識。”

老樊發現她一直瞪著自己,就笑嘻嘻說:“哎哎,我跟你爸爸可是有緣。我們倆下鄉的知青點,只隔著兩個大隊呢。”

又對父親說:“老哥哥,你們知青點當時是不是燒死過人?你在不在?”

父親半垂著眼,像是陷入回憶,半晌才對她說:“唉,我的伏特加你收哪兒了?”

“爸爸!你就不能不喝嗎?”

父親縮著手,像挨罵的孩子:“跟你樊叔叔吹兩句。”

老樊來了勁:“我去拿香腸,老哥哥你等著啊。”

她把兩瓶迷你伏特加扔給父親:“還有四個小時就到站。”

父親笑嘻嘻。

香腸慢慢被啃得只剩個尾巴,父親和老樊喝得臉泛紅了。

老樊想起了什么似的問:“所以,你們村是燒死了人嗎?我記得是兩個?”

“兩個。是被村民燒死的啊。”

“被村民燒死的?”

“說是偷了他們的糧食,堵在山洞里。起火是意外,后來火燒大了,沒人敢去救,就燒死了。”

“不能吧。”

“就是這樣。”

“我怎么聽說是兩個知青去山洞里耍朋友,點火取暖,起了山火燒死了。”

“是男女朋友。”

“那就是嘍。我們那個點,也有搞對象搞得全村都看不下去的。”

“這個我知道。”

“你知道啊?那個女的漂亮是漂亮,就是……”

“嗯,是我前妻。”

“老哥哥,你不是開玩笑吧?”

“你信不信嗎?我們村那兩個,真的是被村民燒死的……”

她看著父親,酒精把他的臉燒得很紅。她不能確定父親說的是實情還是醉話。關于母親的那一句,蛇的芯子般吐出。母親是她和父親之間的禁忌。也不是不可以提,但只有那么數得出來的幾次。現在父親卻對老樊隨意說起母親來。而且是她不知道的事。她瞪了老樊一眼,想阻斷老樊說話的熱情,父親如果要說,怎么也該先說給她聽。

“爸,你休息一下吧。”她說。

父親像是沒聽見,趴在窗戶上認真看飛馳而過的村莊。繼而轉身說:“有個俄羅斯小說,講一個峽谷里的村子。這是個什么樣的村子呢?說是個教堂執事在喪宴上吃光魚子醬的村子。”

“窮地方?”

“窮地方。連跳蚤都要烤來吃。”

“我們當時也老偷糧食,肚子餓啊。”老樊沒頭沒腦接了一句。

“餓昏了什么都吃……”父親說。

“背槍的老知青捉了人家狗兒燉來吃。”老樊說。

“背槍的都橫著走。”

“我也是聽說的。我們去的時候,沒有槍沒有炮,天天挑大糞。”

“沃田啊?”

“往田坎上挑。”

“也怪不得他們恨。那時候太能吃,一頓四碗苞谷飯都吃不飽……”

“反正我是怕!老哥哥你那時好歹有力氣,但我才十五歲啊……”

“那你還是初中生?下去是為了啥?吃糧食?”

“嗐,下去,每個月有八塊錢生活費,頭十個月還有三十五斤供應糧,我爭破頭也得去啊!是不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你那時候……是背槍的?”

“我比你大不了多少,也是中學生。下去是因家庭情況,沒辦法。”

“難怪不認識你。那時候出名的,都是老三屆。”

“他們下去得早。咱們就趕了個尾巴。”

“你記得離我們公社不遠有個林場嗎?有條河從中間穿過。”

“河……河壩邊上山坡上有棵消息樹,是金絲榔。”

“就是那個公社,好多樹,現在修成高爾夫球場了。”

“球場!那些樹呢?還在不在?”

“留了些大樹,以前種糧食的山坡全部被清理了。”

“哎呀!”父親拍了下大腿,力氣大得眼鏡都歪了,“那么多金絲榔,可惜了。”

“金絲榔值錢是嗎?”

“就是櫸木,現在比不上黃花梨、紅木,但也是好木料。”

“嘿,那時候知道是值錢貨,還刨什么土坑種什么地?直接把樹放倒。”

“你放吧,一放,你就是破壞國家資產,抓你樹個典型!”

“那我就扎根農村一輩子了。”

“農村?想得美!你扎根大牢一輩子。”

兩人大笑,將握著的酒瓶子碰了碰。

她在手機上搜索父親插隊的那個村子。父親跟她說過好些次那個名字奇怪的村子,她逐字問過怎么寫,也就記住了。搜索結果為零。電子地圖里,一個小紅點顯示著這個窮鄉僻壤的村落在世界上的位置。

一條黃色的斷頭路從最近的城鎮通往村子,此外,橙色線條是國道,初建于一九三四年,沿用至今。再遠些,高速公路與村子平行。她記得父親說過,當時他都是靠走路走回城的,要走一整天。

奇怪的是,她記憶里有清晰的畫面,她跟母親站在村子對面的山頭,隔著小小的湖泊眺望那村子。母親說,你爸爸當年就在那里當知青。山蒼翠,水寒青。除了這些顏色,那村子什么也看不見,就像是貧瘠本身。困在村子里的父親,也許也像她一樣爬到山頭這樣遠眺過吧。

景深一旦拉開,真實就可比對而出。如今父親已六十歲,一生的命運已悉數擲出骰點。她知道父親后來考上大學,沒有再回過村子。像父親生命里的其他秘密一樣,他任由它們沉默下去。即使像現在,偶爾被拔出記憶的土層,父親也三言兩語,讓往事靜止在語言的邊緣。

她一直覺得小城太小了,兜兜轉轉都是同學、親戚。可小城似乎又很大,大得可以把很多秘密埋到地底,除非像父親和老樊這樣,被意外的挖掘機從陳舊的土層里翻挖出來,才能相逢。

車窗外色彩飛馳。她幾乎有些嫉妒地聽父親和老樊在酒精的作用下一起唱著歌。不是俄羅斯民歌,而是她不會唱的、老樊和父親知青時代的歌。

老樊說:“老哥哥,我就羨慕你這樣的,考上大學,起點不一樣。我當年也去考了,第一年沒考上。第二年再考,上了中專。”

父親說:“那年頭,上中專的人也不多。你學的什么專業?”

“我說出來你別笑。”

“獸醫啊?”

“真學了獸醫,我也就沒這么苦了。”

“就是,獸醫那時候吃香啊。”

“猜不到吧,你肯定想不到。我學護理的,男護士!”

“男護士比較少見。”

“還不是怪家里,我五個姐姐,我老幺,給我取個名叫樊小花,好養活。分配專業的老師估計一看這名字就默認性別女了。全班二十七個女同學,就我一個男的。讀了一年我才轉到藥劑班去。”

“那你現在還叫樊小花啊?”

“改了改了!”老樊笑道,“改成樊大花了!”

父親笑。

老樊繼續說:“我想著改學藥劑,要再把我分派下鄉,就用不著去抓計劃生育,是不是?我怕那玩意兒,走村串戶的,還雞飛狗跳。結果咱們又是藥材大省,一來二去,還是往鄉下跑。但那時候好藥材真是多,山越大的地方越多。下去一趟,打幾只斑鳩,再搞只‘竹溜’(學名竹鼠),那確實打牙祭了。”

父親問起老樊去收藥材的地方,兩人你來我往,更多陌生的地名涌現,連綴起他們年輕的日子,也就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父親研究的是經濟作物,近年果樹收益高又培育火龍果苗、百香果苗,但藥材也是植物,跟老樊聊開了就沒完沒了。又說到土壤、水源,省內北部的高原草甸、南部的河谷地貌對種植的影響……她插不上話。

她還小時,父親會帶著她去鄉下出差。他們住的是窮地方,鄉下就更加破敗。或者不能說破敗,破敗是光輝后的頹喪,而那些地方,只有石頭和黃土,連房子都是草草蓋成的,更不要提人的衣著日用。父親培育的植株,栽到黃土里很難存活。他說這是土壤太壞,如果是東北平原肥沃的黑土,作物就會欣欣向榮,連葉片都會油光锃亮。可他又說,這土壤不是農民能決定的,太金貴的作物,他們記不住辦法也種不活。許多村子指望著靠天吃飯,其實并不是全然懶惰。自然,窮地方的人愚昧,有時可恨,可如果苞谷能填飽肚子,他們也就無所求,并不想搬離。

父女倆一起坐鄉村巴士在泥濘路上晃蕩,她總是暈車,吐出來的是在鄉下吃了還沒來得及消化的苞谷子。那就是她跟父親最初的旅行吧。跟現在在俄羅斯不同,那些旅程往黑暗的土地深處去。

父親與老樊已經說到薏仁米的精加工了。話題在迅速跳轉,兩人不時拍拍對方肩膀,大呼小叫。

她對著車窗外彩色的村莊發愣。被燒死的年輕人,胃里也裝著苞谷子嗎?他們是不是父親的朋友?父親卻沒有再提了。

一起啃過香腸喝過伏特加后,老樊跟父親更親近了。去看芭蕾時,他跟父親坐在一起。吃俄餐時,跟父親大聲議論三種魚子醬的好壞。

自由活動的一小時里,老樊執意要請客,因不是飯點,只能在夏宮里找了家咖啡館坐下。老樊打發兩個手下走開,又對父親說:“自己玩都不會嗎?真是!”

她問老樊這次考察得怎么樣,老樊說:“要等折返莫斯科才能見到自己的客戶。”又嘀咕說,“老毛子效率太低,但愿不要白跑一趟。”

父親說:“返回莫斯科,就待一天半,來不來得及?”

老樊說:“時間約好了,就去碰個面,該簽字簽字,小事情。”

父親說:“你這趟成本不低。”

老樊說:“老哥哥,不帶兩個人,不像樣子。做不做得成,都要做啊。我們生意人,可不能看天吃飯。”扭頭看看窗外又說,“咋沒有泡溫泉的地方呢,這風吹得,能泡泡溫泉多好。”

父親笑。

老樊說:“我也想做票大的就收山了,可錢掙進來又花出去,沒個頭。”

父親小聲說:“你發現沒有?他們水龍頭里出的都是熱水。之前我以為是賓館條件好,剛才去上廁所,水龍頭也出熱水。”又感慨地說,“這國家能源確實豐富。”

“熱水是政府免費供應的,直接入戶,”老樊說,“暖氣也是,國家財政補貼。”

“這么好啊,”父親感嘆道,“現在我們單位一入冬還在發取暖費呢。以前還每家弄個鐵爐子,燒煤、燒蜂窩煤。”

“他們吃得沒我們好啊,”老樊說,“咱們到了后,這都幾頓了,帶葉子的只有白菜。不帶葉子的蔬菜也只有洋蔥、胡蘿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這怎么受得了。”

“不知道他們教育、醫療怎么樣。”

“就那樣吧。搞石油的都去倫敦買房、享受,哪里的有錢人都這樣。”

父親望向窗外不遠處的水平面:“我以為這是條河,聽導游講才知道是挪威灣,那不就是海?來俄羅斯,我以為起碼要看看河。伏爾加河、頓河……”

“靜靜的頓河!”老樊笑了。

“你也看過?”父親問。

“拼命翻啊翻,要翻到格里高利和阿克西妮婭搞戀愛的地方!”

“你這抓重點抓得好。”父親笑道。

“我還真看過。紅的來了,白的遭殃。白的來了,紅的遭殃。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

“噢噫,靜靜的頓河,你的流水為什么這樣渾?”父親揚起聲調半唱半念道。

“啊呀,我靜靜的頓河的流水怎么能不渾!”老樊應著,又說,“怎么樣?怎么樣!”

“你去過嗎?頓河。”父親問。

“沒!上次來也是莫斯科、圣彼得堡。跟團就是麻煩。”老樊說。

“俄羅斯不能自由行嗎?或者商務簽證?”她問。

“不能吧,辦起來很麻煩。我怕麻煩。”老樊隨口答道,又說,“回圣彼得堡能坐船游河。也算是條河吧。”

她從包里翻出行程表:“船上還有歌舞表演。”

“主要看看風景。”老樊說。

“昨晚兩個芭蕾舞演員跳完了,我看其他桌有人給小費,就也給了十塊,十美元。”父親說。

“唉,”她嘆氣,又對老樊說,“我爸平時花錢讓人擦皮鞋都不肯。”

“留著來俄羅斯給小費的。”老樊說,“我兒子也笑話我,去俄羅斯干嗎?英法德意怎么排,也輪不到它啊。我說你們年輕人不懂,不懂……”

“真來了吧,跟想的又不一樣。”父親說。

“老毛子不收美元這個太討厭了,”老樊說,“昨天你們啥也沒買是吧?刷卡機沒信號,我刷了好幾次也刷不出來,美元又不收。”

“導游手里有盧布,跟他換點。”父親說。

“是!那是后來。刷不出來吧,又不收美元,那個胖大媽還一臉不耐煩。跟欠了她錢一樣,有那么看不上嗎?我說‘dollar,dollar’,她裝聽不見。我把錢拿出來給她看,她直接擺手,不收!”

“你要拿著美元去黃果樹景區買東西,還跟人‘dollar,dollar’地喊,肯定也沒人敢收啊。”父親說。

“這不是莫斯科嗎,好歹也是首都。”老樊又嘀咕著,“其他錢倒是收得挺痛快的。”

老樊招手,指著茶壺跟服務員說hot water,服務員走過來看了看,表示不明白。老樊揭開壺蓋,給服務員看看能看見底的空壺,嘴里念著“咕嘟咕嘟”,模擬往壺里倒熱水。服務員把壺拿走了。老樊說:“我其實不愛出國,費勁,跟他們要個開水都不明白。”

父親說:“可以啊老樊!我就不行,啞巴一個。”

“嗐,我也是去加拿大看兒子,逼出來的。我住不慣,我家那婆娘,見了兒子就守著不走,一住一個月。”

“加拿大……”父親低頭喝起已變淡的茶。

“加拿大沒意思,要去就去拉斯維加斯!”老樊又開始說賭場的事了。

她站起身,說要去散散步,把父親留給老樊。

出去沒走幾步,看見導游在集合點的長椅上坐著。導游主動跟她打招呼,請她喝格瓦斯。她看了一眼賣格瓦斯的小推車,說格瓦斯她喝過。導游說,嘗嘗,跟國內的不一樣。

報團時,她在旅行社網站查看過導游的資料。如今所有老板都想跟上社交網絡的浪潮,不額外投入就指望員工能帶來更多紅利。這個本名叫孟凡的年輕人的頭像旁邊被一堆不同顏色的關鍵詞簇擁:認真負責、細致耐心、有錯就改、熱愛祖國。對一個導游來說,這些詞似乎為他增添了可靠的品質,可關于對面這個微胖的年輕人,卻沒有任何有效信息。

她意識到自己在打量他的背影,心里不自覺地把這人跟陳鵬遠做比較,不禁吃了一驚。

孟凡把給她買的那杯格瓦斯插上吸管。她開玩笑般說:“我有男朋友的啊。”

“嗐,我也有女朋友啊。”

兩人都笑了。

“怎么樣?”孟凡問。

“什么怎么樣?”

“格瓦斯怎么樣?”

“還行。”

她咬著吸管,慢慢喝飲料。她并不知道怎么跟導游說話才是合適的,或者她太久沒有跟陌生的年輕男人說話了。

“感覺還行吧?”孟凡問。

“好喝。”

“我是說這兒,莫斯科、圣彼得堡。”

“我爸喜歡這兒,跟我說什么白樺林三套車,剛才又說想去伏爾加河、頓河。”

“這兩條都不是俄羅斯的大河。你爸爸肯定是看過《靜靜的頓河》。”

她沉默幾秒,突然想到一個話題:“你看沒看過一個電影,講意大利人在俄羅斯的,動物園有只獅子跑出來了,攆得他們滿街跑。”

“《意大利人在俄羅斯的奇遇》。”

“對對!小時候我在電視上看了好多遍。”

“里面好多景咱們今天都路過,明天就要去,喀山大教堂啊,涅瓦河啊。”

“我就記得那只獅子了。”

“那只獅子已經死了。”

“啊?”

“說來話長。那只獅子是有家人養的寵物,那家除了獅子還有豹子。”

“我看過把熊當寵物養的圖片,說戰斗民族什么的。是真有人養熊嗎?”

“那不能。熊扇一巴掌你就沒命了。小熊倒是有養來演馬戲的。但你別說,也有不少老外以為中國人養熊貓當寵物的。”

“你有寵物嗎?”她笑著問。

“有啊!養了只豬。”

“真的啊?”

“真的啊,我女朋友嘛。我就是動物飼養員。”

她笑了,猛然想起陳鵬遠說過幾乎一模一樣的話,要像養豬一樣養活她,讓她膘肥體壯,全身散發出幸福的光芒。

夏宮的建筑外墻刷著明亮、嶄新的涂料。不知是不是高緯度地區獨特的陽光投射角度,色彩和光影都帶著蒸汽般氤氳的光圈,像罩在大玻璃罩子里的玩具模型。

孟凡問她去過哪些國家。

她報出幾個國名,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跟團出游。已經快沒有空白頁的護照,都是跟陳鵬遠在一起的前三年出去用掉的。最初的快樂總是像海浪連綿不絕。他們發現共同的愛好,再發展共同的愛好。如今,她卻懷疑是過度透支了快樂的份額,才只留苦澀。

在一起第三年時她提出過分手,理由是她沒有跟誰維持過超過三年的關系,再下去就要崩潰,不如提早收場。陳鵬遠說:“你為什么總是逃避呢?為什么要預設一個糟糕的結果,然后早早就放棄?”她說:“我就是這么有病,你受不了就走吧。”他說:“你看,一說起來,你就逃避,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然后自己躲起來。”她說:“對,我就是這么沒用,你現在才知道嗎?”她知道自己在試圖激怒他,然后以近乎戲劇化的方式破壞掉現有關系。一團混亂中,人無須再辨認對錯,只需耽溺于情緒,就像孩子推倒積木墻。所謂失戀療傷,多是認定自己是受害者,自怨自艾。這些她都知道。可是除了父親,她沒有跟誰有過長期可信任的關系,而父親是不需選擇的關系。

她和陳鵬遠又度過了三年。后三年與前三年截然不同,不同到她的記憶里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沒有留下。朋友們說她,這樣拖下去,不結婚不生小孩,兩人會散的。她當時不信。她看過一張舊照片,父親拉小提琴,母親跳舞,他們年輕的臉會發光。父親后來再也不拉小提琴了,母親呢?還跳不跳舞?

很難說是誰把關系搞砸的。最終成了諷刺劇,陳鵬遠像母親一樣,成了逃走的人。跟母親留給父親的羞辱一樣,陳鵬遠也用跟另一個女人的關系破壞了他們之間曾有的信任。如果這信任真的是雙方面的話。在道德上具備了真正的受害者資格后,她卻沒有一絲開心。無論關系好壞,無論其中一方對關系的破壞負有多少責任,被人背叛,仍是劇痛。朋友試圖安慰她,跟她說,陳鵬遠起碼是主動跟她承認有了別人,不像某某的丈夫,留下一張字條就消失了,手機銷了號,工作辭了,父母也一問三不知。“一個人憑空消失,并不會減輕傷害。”朋友說。所以對遺跡也要感恩嗎?在一起住了六年,房子的角落遍布線索。

半夜偶發的噩夢里,她看見自己坐在墻上,雙腿晃來晃去。似乎人生已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再往下,不是變成父親,就是學習變成母親。而她的痛苦在于,她不想要二手的人生,不想重復任何人,哪怕是父親和母親。

孟凡問她有沒有投幣許愿。

“許愿?”

“噴水池,你看見水里的硬幣了嗎?都是人許愿投下去的。”

“我不信這個。”

“干嗎不信,試試唄。”

“我在羅馬投過,在凡爾賽宮也投過。”

“兩次不中,那說不定這次就中了。”

孟凡摸一個硬幣給她。

“嘿,你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什么怎么回事?”

她接過硬幣:“沒事。我可不會買琥珀的啊。”

“你怎么老把我往壞了想?”

在陌生人的陪伴下,往參孫徒手掰開獅子嘴的雕像投幣,多少有些荒誕,像人生更多時候的錯位。硬幣入水,瞬間沉底。她的心也咚的一聲,不知被什么所擊中。

“我也來一個。”孟凡說。他摸出硬幣,向著參孫擲去,“明年買房!”

“明年?那你還有六個月。”

“你這人怎么回事啊?”

“誰讓你說出來?誰會把自己的愿望說出來啊?”

“為啥不說出來?”

“為啥是明年?”

“明年我女朋友就二十九歲了。”

她不再說話,跟孟凡揮揮手,往咖啡館走去。

老樊不見了。她坐下,看菜單準備叫喝的。看菜單看了許久,她抬頭叫侍應,發現父親看著她。

“還是自己姑娘好看,是吧?”她打趣道。

“我姑娘好不好看,看看我就知道了啊。”

“哼,我看你現在眼里只有樊小花了。”

“哎,他也不容易。”

“哪里不容易了?人家帶著兩個馬仔呼啦啦來俄羅斯簽單,去賭場休閑一下還掙美元。”

“帶兩個人出來,也得花不少錢吧。”

“沒用的話帶出來干嗎?他一個當老板的,肯定算過成本。”

“沒看出來有什么用。”

“你真相信他在你附近的知青點嗎?”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也沒什么可騙的啊。”

她想了想說:“火龍果確實沒什么藥用價值。”

父親笑了。

大巴載著他們回圣彼得堡。賓館就在涅瓦河邊,天色尚早,團員們三三兩兩到河邊溜達。她、父親和老樊也沿著河走。河面寬闊,風吹得頭發亂飛,也吹亂正在拍婚紗照的新娘的白紗。幾個團友見到金發的新娘,都借景拍照,把一對新人、河面、遠處彼得保羅要塞的金色尖頂定格在同一畫面中。新娘的白紗在高緯度的日光中燃燒般反射出耀眼白光。

老樊最先看見熊。他激動得語無倫次,手指在空氣中擊打方向。順著他的指尖看過去,先是一個賣冰淇淋的木頭小推車,接著是河堤和路面的圓石,不斷扭轉身體調整視線,才看見那只小小的、被冰淇淋推車擋住了的棕熊。棕熊一動不動地站立。老樊叫道,好家伙,屁股底下有根棍子!小熊坐在一根豎起來的木頭上,穩穩當當。它四周并不見馴獸人。直至他們三人走得近了,穿馬甲的賣藝人才從河堤背后的草坪上閃出來。這么近距離地看一只熊還是頭一次,父親和她都有點怯,站得遠遠的不敢動。老樊卻不怕,靠上前去,扔了張一百盧布的票子到賣藝人的帽子里,抱著手準備看熱鬧。

賣藝人吆喝了幾聲,小熊卻不動,仍舊坐在木頭上。他又吆喝了幾聲,像念咒,小熊挪了挪屁股,木頭掉到地上。老樊鼓起了掌。藝人往熊嘴里塞了點東西,小熊直著身子走了幾步就耍賴不走了。老樊吆喝起來,Stand up!Good boy,stand up!熊并不聽他指揮。藝人又往熊嘴里塞了點東西,但小熊似乎打定主意不配合,繼續賴在地上。老樊嘆氣道,這熊太小了,還馴不起來呢!又回頭看看自己扔在帽子里的一百盧布,擺擺手說,算了算了。等他們仨走開了,藝人才吹起口琴。小熊呢,又坐回木頭上去了。

“騙人的玩意兒!昨天買的巧克力也是假東西,全是糖和淀粉!”老樊憤憤道。

“熊這么在街上蹲著,不犯法啊?”父親說。

“你說咱們出來圖什么?老遇上些騙子。”

“你跟只熊生什么氣啊,那是畜生。”

“我就等著回莫斯科了,趕緊簽單,完事,回家吃火鍋!”

“不去Casino啦?”父親逗老樊。

“去啊,怎么,你改主意了?”

“我連麻將都不會打,去了給人當傻子騙,有辱國威啊。提振雄風就交給你吧!”

老樊樂了,扭頭對她說:“我就愛跟你爸爸說話。我們哥兒倆能聊到一塊兒去。”

父親遇見老樊,或者老樊遇見父親,多少讓他們的旅途有些不一樣了。她想到父親的好朋友,她口中的陶叔叔。二十年前,父親跟陶叔叔也是這樣消磨掉一個個白天和夜晚的吧。行酒令時,陶叔叔會自己瞎編口訣,比如,五魁首啊六六六啊,美不美啊看大腿啊。那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小城的夜晚靜謐也熱鬧。靜謐的是街道,路燈昏黃,梧桐樹葉低垂。熱鬧的是家家戶戶窗戶里邊的人聲。作業總是做不完,她就在那盞紅色的塑料臺燈下寫啊寫。隔著門,父親的聲音幾乎聽不見,陶叔叔的聲音卻高亢而興奮。陶叔叔的身體里像有一臺永動的馬達,轟隆隆運轉,帶給他無窮的力。他會跟父親爭論花生米到底怎么才能炸酥,要偷偷克扣多少車隊的油錢才能給一大家子置辦好年貨。母親離開后,父親最落魄的日子里,陶叔叔總是帶吃的過來。發現父親老煮面條給她吃,陶叔叔一把奪過鍋子沖父親吼:“你要把姑娘整死啊!”陶叔叔死時不到五十歲。如今的醫學統計數據結果是,內向的人易生癌,外向的人易爆心臟。陶叔叔外向甚至急躁,卻生癌。四十多歲健壯的身體,一年之內衰朽如枯木。父親掛黑袖套,參加葬禮,骨灰盒入土時,父親跟扶靈的陶家親屬一樣大聲吼叫。不是哀哭,不完全是,是比哀哭奇怪的聲音,不知從身體什么部位發出。

陶叔叔走后,父親再沒有一起消磨,不,浪費時間的朋友了。成年人守著自己的堡壘。她現在多少可以理解父親的沉默。從某個時候開始,跟最親密的朋友巨細靡遺地分享,似乎被年齡或其他更鈍重的力截斷。她也一樣。不再去麻煩別人,獨自慢慢領受。無論老樊是真是假,幾分真幾分假,她感激他的出現,哪怕旅途即將停止。

父親指著河對岸的彼得保羅要塞,跟老樊說以前這里是關苦刑犯的地方,還有鑄幣廠。

她想起臨行前父親塞進包里的小筆記本,密密麻麻都是網上摘錄的景點要覽。而她呢,在莫斯科一直沒什么精神,到圣彼得堡后好些。她喜歡歐洲。油畫是歐洲人被自然啟示后偉大的見證。圣彼得堡懸在俄羅斯西端,有老歐洲的韻律和節奏。連天空、樹、野花的顏色,也如印象派來臨前的時代,荷蘭畫家們在市井小民的肖像、野味珍禽的靜物畫里所銘記的那樣——帶著上帝親吻的遺跡,洋溢的卻是俗世的喜悅。

她停下來,看父親和老樊漸漸走遠了。她沖著父親的背影喊:“我累了,我先回去了。”

她獨自回到房間。床窄小,但好歹是單人房。她裹著毯子躺了一會兒,翻看在冬宮買的畫冊。冬宮有提香、達·芬奇,有倫勃朗。她試著回想在原畫前駐足時看到的色彩與光影,盡量不去在意眼前印刷品的輕微反光。抱著耶穌的圣母瑪利亞被達·芬奇畫得像人而非神。還是嬰兒的耶穌看向畫面之外,是達·芬奇讓他看向畫面之外,如蒙娜麗莎看著一代代人般,嬰孩耶穌也看著一代代人。

她戳亮手機。沒有信息,沒有未接來電。她花了那么貴的國際漫游費。

那天下午,接到陳鵬遠的電話后,她茫然地把日期和時間寫在玄關的月歷上。她感覺不到好或壞的跡象。她吃得比平時少,可并沒有消瘦。除了偶爾做夢,她沒有掉入回憶的黑洞。甚至她看起來也還好。學生們沒有投訴,同事們如常在走廊和休息室跟她點頭聊天。可她身體里某個看不見也摸不到的部分在出問題。她能聽到輕微的咝咝聲。

約定的日期,陳鵬遠來搬走她整理出來的幾箱東西。她沒有扔掉他的拖鞋,他也就換上那雙藍色的拖鞋,蹲在地上開始清點。“不會再打擾你了。你臉色不好,有時間去看看中醫。”

為什么他用這種朋友般的語氣跟她說話?

放下畫冊,她拿起錢包,打算下樓去買酒把自己灌醉,讓這個夜晚趕緊過去。她討厭清醒著的自己耽溺于無解的情緒中。她只想沉沉睡去。

就在她拎著伏特加瓶子走回大堂時,電梯門開了,孟凡和獅鼻女人邁出來,跟著是擔架隊。她還沒來得及開口問話,獅鼻女人卻沖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胳膊:“我不會說……我不會跟醫生說……姑娘,你幫幫我,幫幫我!”

獅鼻女人頭發蓬亂,扣子錯位。擔架上,她年邁的丈夫神志清醒,卻上了氧氣。

獅鼻女人抓得她有些疼了,她皺了皺眉頭,本能地抬手想甩開她。女人的聲音更急切了。她仔細看老人的臉,嘴角沒有涎水,嘴唇也不發青,臉是有些白,可呼吸還平穩。護士抬著擔架不緊不慢往救護車走。

“他平時有沒有高血壓、心臟病?”她問。

“我不知道……”女人答。

“沒體檢過嗎?”

“我認識他不久。”

她轉頭看看孟凡:“醫生怎么說?”

“測了心電圖和血壓,血壓有些高,得去醫院檢查。”孟凡說。

“你們去吧。明天見。”她轉身準備離開。

“唉,”這次是孟凡叫住她,“你能跟我們去嗎?阿姨這邊可能有些事不方便。”

獅鼻女人臉紅了,似有難言之隱。

她跟女人并肩坐在救護車左側的長凳上。醫護人員和孟凡坐在對面。已入夜了,可是天空不管不顧地亮著。救護車紅藍交織的閃光偶爾映進車內,把他們的頭發、臉龐和身體染上顏色。窗外背景沒那么亮的時候,她在車窗上看見自己的樣子,跟來俄羅斯后看見的街頭醉鬼別無二致:披頭散發,抱著酒瓶子。她身邊的獅鼻女人,現在她才知道她叫匡福琴,正拿著她自己和丈夫的護照反復翻看。

她忍不住提醒:“信用卡是你的吧?”

“什么?”

“看病可能需要預付押金。一般用信用卡。”

匡福琴愣了:“我刷他的卡、簽他名字,行不行?”

她跟孟凡對視一眼。

孟凡說:“到那邊再看吧。”

孟凡站在醫生旁邊做翻譯,聽醫生問診。

“都好好的,他說想那個,我們就……都好好的,他的臉突然埋在枕頭上不動。我掰開他,他整個臉變形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他喘氣喘不過來,捂著胸口。我把被子、枕頭全部墊在他背后,不讓他從床上滾下去,就跑去找小孟了。”匡福琴斷斷續續說。

醫生從電腦上看檢查的片子,很快給了診斷。病人送院時擴張壓180,但從心電圖和其他檢查綜合看來,心臟并沒有問題。先留院觀察一晚。因為是外國人,又馬上要回國,建議不再參團,回國后立即入院檢查。

“心臟沒問題?他剛才很嚴重。”匡福琴看著孟凡,不相信丈夫沒有生病。

孟凡翻譯給醫生。醫生很短地說了句話。孟凡沒有翻譯。

“醫生說什么?”匡福琴問。

孟凡皺了下眉頭說:“醫生說,他只是老了。”

醫生看看他們三人,又說了幾句話。

孟凡翻譯道:“您或者您的女兒可以留下來陪伴病人。他們會給病人用藥和觀察,也有醫護人員在。”

醫生把她當作匡福琴的女兒了,她啞然失笑,有點想鼓起鼻子,把自己的鼻子變得跟匡福琴一樣矚目。退一步講,真是自己父母的話,因為超齡的激烈性愛而送醫院急救,她除了笑一笑,也不能做別的。

從醫生辦公室退出來,他們一起走去病房。躺平了的老人看起來更老了,幾乎要被病床的圍欄吞沒。這么一個丈夫,還能跟匡福琴走多久呢?如果真如匡福琴所說,他倆認識不久,那么這段倉促的婚姻又是為了什么?她搖搖頭。

旅行社的本地人員趕來了,讓孟凡和她先回賓館,明天一早還有行程。匡福琴和她丈夫會提前辦票回國。

他倆站在路邊等車。醫院門口有一片小樹林,樹干細而長,林冠呈黑色。幽黑的林冠之上似有薄霧升起。她感覺到扎骨頭的冷,跺著腳咒罵幾句,擰開伏特加瓶蓋灌了一大口。

“我第一次見像你這樣的老師。”孟凡說。

“哪樣啊?”

“中學老師不都戴個金絲眼鏡,頭發弄根皮筋一扎,白襯衫配毛背心,動不動就拷問你的靈魂。”

“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嘛。”

“這話是俄國人說的。”

“哪個俄國人?”

“斯大林還是加里寧,記不清了。”

“書是人類進步的階梯,也是他們的名言。”

“我也能背:‘理智無法理解俄羅斯。’”

“哈,還有嗎?”

“俄羅斯有兩大不幸:道路和傻瓜。”

“可以。你俄語專業?”

“俄語是自學的。我學的是政治學。”

“政治學?”

“想不到能找什么工作是吧?”孟凡笑道。

終于來了輛出租車。上車后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孟凡突然說:“匡福琴是個老姑娘。”

“你怎么知道?”

“我打電話給他們,接電話是老頭的女兒。”

“女兒?”

“反正我知道,匡福琴是兒女給老頭找的伴兒。”

“女兒也孝順啊,還讓后媽出國。”

“你猜老頭多大?”

“七十歲?”

“還要大。那你猜匡福琴呢?”

“四十多歲?”

“三十五歲。”

“她看起來……”

“農村人都不保養的。”

三十五歲,幾乎是她的同齡人,卻被醫生認作是她母親。而病床上老頭松垮嶙峋的皮肉……仰起頭時稀稀拉拉的牙齒……是比父親更衰老的男人。

“我媽也嫁了個老頭。你知道嗎,外國老頭看起來更老。”她說。

“我以為你媽過世了。”

“跟過世了沒什么差別。”

“你有兄弟姊妹嗎?”

“我爸就我一個。”

“我有個姐姐。跟你一樣大。”

“在老家還是?”

“在老家。我爸媽都是農民,跟你不一樣。”

“你們這種健全家庭的小孩還有什么可抱怨的。”

“也是。我父母感情挺好的。現在就我和我姐養他們。”

“做導游來錢嗎?”

“今年考核如果成績好,我明年調去西歐線,收入就會高很多。”

“為啥?”

“這邊最多就買買琥珀什么的,西歐……去瑞士怎么也得整塊表吧?”

“挺好的。”

“你瞧不起我吧?”

“賺錢多好的事。誰不喜歡錢?”

“也是。你說,老頭有錢嗎?”

“我覺得不是很有錢。有錢的話,不會找匡福琴這樣的。不過,男的就喜歡年輕的吧?越年輕越好。”

“看人吧。我就喜歡比我大的。”

“嗬……”她笑了,搖搖頭。

回到賓館,等電梯時她對孟凡說:“我也沒見過像你這樣的導游。”

“不是文盲是吧?”

“還行吧。認得幾個字。”

“謝謝彭老師肯定。”

沿著長得像沒有盡頭的走廊走回房間,孟凡跟她一個方向。到房間門口,她停下腳步,突然想說句“謝謝”或者別的。孟凡卻先開口說:“再見,對了,夏宮噴泉許愿真的很靈的。”

她頓了一下,不知做何反應,僵硬地伸手拍拍孟凡的肩膀。

一扇門開了,老樊走出來,接著是父親。

父親問:“你們干什么?”

“沒干什么。”她說,“你們干什么?”

老樊搶著答道:“我們要出去。”

“去哪兒?”她盯著父親。

“去……出去走走。”父親說。

“你們不能隨便脫團啊,我會有麻煩的。”孟凡說。

“你不許去。”她對著父親,不知怎么來了脾氣。

父親不說話。

“我們又不去干什么壞事。”老樊說。

“為什么非現在去?這都幾點了?你有心臟病你不知道嗎?”她又說。

父親還是不說話。

“你去吧。什么都不用告訴我。”她說完擰身就走。

推開大堂的玻璃門,暴露在她頭頂的是一片白夜。她抬手看表,不敢確定自己是不是已經有點醉了。云朵清晰,白對照出淡藍,顯得更白。白夜讓人產生錯覺,時間并未往前移動,而是被凝滯。跟暫時聚集成形的云相比,她是有年歲的。可是跟云背后的天空相比,她年輕得不值一提。她努力讓眼睛跟上天空色彩的變幻,用自己懂得的那些原理,去分撥出光和顏色的秘密。那么,她多少會獲得不能被人拿走的東西。

“在看什么?”父親問。

“重要嗎?”

“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

“那小子騷擾你了?”

“你想什么呢爸爸?!”

“晚飯也找不到你。”

她抱著手不說話。

“他要是敢動歪腦筋,我跟你樊叔叔就去揍他。”

“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你生什么氣呢?”

“對啊,我生什么氣!我憑什么生氣!我愛跟誰出去就跟誰出去。”

父親摸煙出來,點上,抽了幾口。

她晃動著手里的酒瓶子,卻根本不想喝酒。是伏特加吧,她大可用這么個借口。她可以任性地發泄情緒。

“你什么都不知道。”過了一會兒她說。

“是啊,我是種火龍果的啊。”父親說。

她努力繃著臉,但還是笑了。

幾分鐘后,她和父親坐在她房間里,四目相對。似乎誰也找不到話頭,但又不能就這樣離開。她掏出手機,反復閱讀同一條信息。手機屏幕慢慢熄滅,她靠向床頭。

母親走后的一個晚上,父親喝了很多酒,抱著她哭起來:“媽媽不要我們了。”她陪著父親哭。她才五歲,只能貢獻出自己的哭聲。用更大聲的哭,來掩蓋父親的哭聲。

現在她的某些能力卻喪失了,包括在父親面前哭出來。他們能看見彼此的局部,更大的部分卻被淹沒。就像一根笛子上的孔洞,他們各自敞開、閉合,卻棲身于同一根笛管之上,由同一根竹子所造。

“我跟陳鵬遠分開了。”

“出什么事了?”

“他要結婚了,那個女的懷孕了。”

父親沉默了幾秒:“不結婚也沒什么的。”

“是我搞砸了。對不起。”

“有什么對不起的?”

“我以為我可以做好的。有好的感情、好的婚姻。像其他人一樣,生孩子,變老……可以不像你和媽媽一樣,可以有完整的家庭。”

“你會有這些的。”

“什么時候?我已經老了。”

“爸爸還在,你就不會老。”

她鼻子一酸,卻沒有哭出來。她不能哭出來。這個晚上她已經向父親發泄了過多的情緒,而這樣的發泄并不能使她回到父親的懷抱。她也回不去。

搬去跟陳鵬遠同居的那天,父親陪著她收拾東西。之前她有些恐懼于向父親開口說這件事,拖了很久,最后讓陳鵬遠直接上門來跟父親說了。父親沒說什么,她覺得,就是同意了吧。東西搬下樓,塞進車里,陳鵬遠拉開車門先坐了進去。她也馬上跟著坐了進去。父親獨自站在單元門口,兩手垂著。陳鵬遠倒車,打算掉頭。她從后視鏡上看見父親,父親還站在那兒。她搖下車窗,伸出頭對父親喊,回去吧!父親沒有回答,也沒有動作。車開走了,她搖上車窗。陳鵬遠問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她說不出來,父親的樣子像印在了車窗上,然后被風吹散。

當晚她睡得時間短,卻很沉。醒來時才六點。拉開窗簾,天空經歷了短暫的休眠后又開始準備亮起來。

昨晚她翻開的畫冊攤在書桌上。父親進來時,小心地把畫冊從床上移到桌上,并不合上,保留它攤開的樣子。從小,父親就是這樣收拾她的房間的。

那畫冊不知何時被風翻動,不再是她昨晚看的達·芬奇所畫的圣母與耶穌,而是一個跪地的男人,光頭赤腳,撲在穿紅袍的父親懷中。她掃了一眼,知道是倫勃朗晚年的名作《浪子回頭》。她曾以此畫為例子,向學生講解:偉大如倫勃朗,如何在并不讓人震驚的戲劇場景里,喚起觀者對現實的激情與情感;人的關系和精神狀態,在畫面中如何達至美……

并不讓人震驚的戲劇場景,是對昨晚輕微的嘲諷嗎?

她掀開毯子,走進浴室。擰開龍頭,熱水從蓮蓬頭里噴射出來,打濕她的臉。她任水沖刷著面部、脖頸和身體。匡福琴的身體是怎樣的?是跟她一樣的構造吧:視網膜、舌頭、聲帶、肺葉、陰道……

十三歲時的某一天,也是這樣熱水從蓮蓬頭里沖出來,以均勻的水柱擊打著她臉的一刻,她意識到了身體的存在。跟素描課本里希臘神祇潔白赤裸的身體不同,這是屬于她的身體,全然嶄新。新是相較于人類擁有身體的歷史長度而言。如果說人類的其他承載物,如藝術、建筑、宗教、音樂也自有歷史的話,每一具新誕生的身體,又何嘗不是人類身體史構成中微茫的一粒小黑點呢?而她竟然擁有它。她與它會終生相伴、不離不棄,直至生命終結。

發生在匡福琴身體上的事,跟發生在她身體上的事,都只有她們自己能夠吞咽吧。能說出的,只是簡略的事實。更多的,消融在茫茫背景音中。

跟陳鵬遠一起的第一次旅行,是從阿姆斯特丹一路向南。在阿姆斯特丹的賓館,他們一邊吃大麻蛋糕一邊喝酒,很快失去意識。醒來時是清晨,電視開著,聲音很大,兩人半裸著身體,不能確定記憶里的是幻覺還是事實。讓人略微悲哀的是,激情照進洞壁,剎那亮如白晝,但激情不會持久,難以持久。他們之后也做過些瘋狂事,但那個麻醉后清醒的清晨,房間里淡藍色的空氣和窗外的霧靄,都不再降臨于他們的精神與身體。

此刻也一樣。她問自己的皮膚、頭發和心:人和人,一個人和另一個人之間真正的對話可能嗎?如何在各自的特性不受損失的同時,彼此自由地溝通?她可以做到不對父親撒謊,但真正的話,她無法說出。他們之間,注定有些事只能沉下去,再沉下去。

回想過往的幾段戀愛,跟對方最熾熱、密集地談論形而上問題的階段,往往是性剛開始發生之時。兩人恨不得能有一根隱形的管子,接通二人的心思意念。只因有強烈的靠近對方、永遠不再孤獨的渴望。這應該是長大后的世界不再那么有趣的原因之一。性被許可后,人和人之間需要克制、專注及付出時間才能結成的友誼和進而能達成的溝通被瓦解了。

她感激孟凡昨晚的表現。他恪守了距離,就像童年時蹲在她身邊捉蟲子的伙伴,只拎起蟲子說:“你看。”

她任水沖刷在臉上。跟自己家鄉不一樣,這里的水是軟水,沖在臉上沒有重量感。

這一天他們仍在圣彼得堡,明天才坐火車折返莫斯科,然后從莫斯科回國。自選項目時,父親想坐船游涅瓦河,她想去艾拉爾塔藝術博物館,合計之下就分頭行動。老樊則不見人影。她叮囑了父親幾句注意安全,就搭上去博物館的商務車,只有五個人選擇去博物館。

柴女士熱情地沖她招手,示意她后排三人座還有空位。她剛坐定,柴女士就問:“聽說出事啦?”

她扭頭。柴女士用食指把鼻子戳成朝天鼻的形狀,沖她眨眨眼。

“你聽說啦?”

“都知道。聽說出了丑。”

她想起老頭陷在病床里的身體和匡福琴漲紅的臉,不太想談這個。

柴女士又說:“你爸爸同屋那個人,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

“今天?幾點?”

“六七點鐘吧。”

“就他一個人嗎?”

“還有那個高個兒的和矮個兒的。”

“又脫團了吧。”

“神神秘秘的。我看他不像是做生意的。”

“那像什么?”

柴女士沒答,一會兒又說:“你爸爸平時挺受歡迎吧?在夏宮那天,好幾個女的都找他幫忙拍照呢。”

“都拍糊了吧?”

“我可以幫你爸爸介紹……”

她學柴女士用食指戳起鼻子:“有這樣的嗎?”

“我說你還像個小孩呢。”

柴女士安靜下來,轉頭看看她睡得直打呼嚕的丈夫,隨即也閉上了眼。

在艾拉爾塔藝術博物館只待了一個多小時,地陪就帶著他們去午飯定點的餐館跟大隊會合。父親在船上吹風著了涼,正捧著杯子喝茶,見她來了,興沖沖掏手機給她看自己拍的照片。不知是不是沒戴老花鏡,照片多半失焦,模糊成了印象派的風景。也有幾張父親在構圖正中,矜持地微笑。

她從包里掏出筆記本翻開,讓父親看她給他的禮物。一片彩色的葉子。在博物館門口的草坪上撿的。被筆記本壓了后,葉子平展開,從綠到黃再到紅漸變。

父親很高興,小心舉著葉子的柄細看說:“挪威槭。”

“國內有嗎?”

“也有的。這樹耐旱,喜歡陽光。”

“聽起來性格很好。”

“零下二三十攝氏度也耐得住。咱們那邊沒有。”

“留個紀念吧。”

“漂亮得很。”

團餐快吃完時,老樊和兩個助手才現身。其他人陸續離桌,在這家專做旅行團生意的中餐館轉悠,柜臺前有各式俄羅斯套娃賣。

老樊囫圇吞下幾口,問父親看沒看見餐館門口的海報。

父親說沒留意,問是啥。

“俄羅斯代孕是合法的,你知道嗎?”

“這個不清楚。”

“現在除了美國,就俄羅斯、烏克蘭合法。”

她和父親同時向門口張望,是有張大大的易拉寶廣告。金發碧眼的媽媽扶著腮,旁邊是金發碧眼的寶寶。上有五個大字:俄羅斯代孕。小字看不太清楚好像是:為中國精英寶寶,為世界生命之光。

“俄羅斯便宜!美國得上百萬元。”老樊說。

“俄羅斯呢?”父親問。

“只要一半。烏克蘭就更便宜了。”

“那可以考慮。”父親說。

她看父親一眼,不明所以。

“就是就是,了解一下。”老樊說。

“孩子怎么領回國呢?合法嗎?”父親又問。

“如果俄羅斯本國是合法的,就好辦。”老樊邊說邊遞煙給父親。兩人往餐館門外走去。

她溜達到孟凡身邊低聲問:“那個老樊,有老婆孩子嗎?”

“彭老師,這我可不能告訴你。”孟凡笑道。

“我擔心他騙我爸呢。”

“怎么了?”

“兩人神神道道商量什么代孕的事。”

“他是已婚。緊急聯系人……好像就是他老婆。”

“有孩子嗎?”

“人口普查啊?彭老師。”

“問你呢。”

“還真不知道。”

她皺著眉,瞪著不遠處的老樊和父親:“我爸是個書呆子,隨便就相信人,被人賣了也不知道。”

“你一會兒好好問問你爸。沒事,反詐騙我在行。”孟凡說,隨即高聲招呼團友們上大巴。

下午安排的是自由購物。父親說有點累,想在賓館午睡,她想了想就也沒出去。三點鐘,估摸著父親差不多起來了,她拿著些超市買的零食去敲父親的房門。

不知是否剛睡醒的緣故,父親頭發亂蓬蓬的,人也矮了一截。父親比以前走得慢了,她看著父親的背影想。

父親燒水給她泡茶,又打開她帶來的零食檢視。母親離開后,父親學著給她梳頭。最開始總弄不好,辮子歪東倒西,后來慢慢熟練了,皮筋銜在嘴上就給她扎小辮。二年級她有了零用錢,三年級自己做主去理發店剪成了男孩般的短發。父親當爸又當媽,她也既是女兒也是兒子了。

“爸爸,想出去走走嗎?我在地圖上看這附近有個小公園。”她玩著手機。

“行啊。博物館好玩嗎?”

“你真該跟我去的。”

“這么好啊?”

“老樊為啥要找代孕?”她問。

父親遲滯了一下,不看她說道:“他兒子沒了。”

“什么時候的事?”

“幾年前。在加拿大留學,跟同學去露營時游泳,湖太深,淹死了。大學都快讀完了,就要回來了。”

“他就這一個孩子?”

“他以前也在單位上班的,下海得晚。年輕時也沒敢偷偷多生。”

“可是代孕……怎么個代法呢?”

“他和老婆做過試管嬰兒,試了兩年多了,可能年紀大了,女方采卵成功,但沒法著陸。說是什么萎縮了。”

“可現在生個孩子,他倆都五十多歲了,怎么帶這孩子呢?孩子還沒成年,他倆都七十多歲了……”

“我能理解他。以后你也會理解的。”

“為什么一定要生孩子呢?對孩子來說,他沒法選擇父母。以后才十幾歲父母就不在了的話,孩子又怎么辦?”

“汶川地震的時候,也有失獨家庭五十多歲要孩子的啊。”

“是他想要還是老婆想要?怕是他想傳宗接代吧?”

“白發人送黑發人,總是可憐的。”

她頓了頓,抬頭問父親:“我如果是個男孩,你會更開心嗎?”

“我現在已經夠開心了啊。又開心,又受罪……”

“我還沒全部發揮呢!”

她跟父親開著玩笑,收拾東西準備去公園。

“我以后會不會變成匡福琴那樣?”她說。

“哪樣?”

“被人說是老姑娘。”

“那個柴某某跟你這么說的吧?”

“她倒沒說這個。醫院的醫生以為我是匡福琴生的。”

父親愣了一下,笑了。

“你樊叔叔倒是說,女兒跟我好像。女兒像爸有福氣。”

“他真是說瞎話不打草稿。”

公園入口很隱蔽,看著地圖繞了好幾圈,他們才找到一扇小門。門票六十盧布。入園后,花園的美麗出乎意料。這里原是私人宅邸,新近改建為博物館和公園。除了高大的喬木,還有平如鏡的池塘,但曲折綿延又像圍墻內部的小型運河。幾座石橋,鴨子在水面靜泳。花壇里種植著大量玫瑰,花的馥郁與高大樹木的清新氣息直沖鼻腔。從周圍熱鬧的城區闖進來,這里就像隱秘的綠洲。

父親的疲憊一掃而光,色彩、植物與戶外的味道比茶更給他帶來活力。他走幾步,蹲下,拍照,然后心滿意足地摸著植物的枝干或落葉。她想怎么不給孟凡塞個紅包呢,這樣她就能帶父親脫團,去植物園走半天。父親會跟現在一樣開心。至少比老樊帶父親出去更開心。她有些懊喪,但很快被遠處圣母升天教堂的景致吸引。曾經這宅邸的主人,一定擁有傳奇。

她走進涼亭。涼亭是圓形底座,五角形頂蓋。柱子也五根,刷白漆。頂蓋銅綠色。她站到涼亭正中,感覺像劇場舞臺。她咳了一聲。神奇的是,聲音格外清晰圓潤。應是有獨特的聲學構造。園子的主人曾在這里演講嗎?還是演出?涼亭并不大,只適合一到兩人立于其中。有點園林中聽昆曲的意味。她對著不遠處的父親輕輕喊了聲“爸爸”。跟平時聽到自己的聲音不同,這聲音像是來自另一個她,其他時空里的她。

“干啥?”父親從草坪中起身看向她。

“爸爸是個大笨蛋!”

父親笑了,沖她揮揮手。

她又喊了一遍:“爸爸是個大笨蛋啊!大笨蛋!”

上午在博物館里,她在一個綜合材料作品前看到一段話:

我們的生活是一張白紙,每個人都在上面寫下自己的故事,還是我們被編程有標準的功能,類似于一臺機器?

哪一個是正確的選擇——接受生命為我們準備的東西并停留在它的圓形邊界內,還是從陷阱循環中掙脫出來?

我們真的從一開始就有這個選擇嗎?

如果我們掙脫出來,一個人如何在限制內保持理智,以及在限制之外又會有什么呢?

她想把這個作品跟學生們講講。也許有孩子能感受到她的想法。自然,也可以不給孩子們增加負擔,只在教科書里找樣本,比如換個角度談倫勃朗,講講后期的倫勃朗。

在冬宮時,地陪導游領著他們穿梭在俄羅斯帝國的寶藏中。看了達·芬奇后,導游把他們領到荷蘭畫家專區,講解畫布上锃亮的玻璃瓶、古雅的金飾和人物的關系。導游說,第一眼看這些畫,很難不被人物手上的戒指、低垂的頭巾和房間里靈動的物品吸引,這些物品像是說明了主人的身份、心情和生活。團友們凝神細看,跟圍觀達·芬奇圣母像時輕微的漠然不同,她能感覺到團友們的目光投在那些細小物品上時的專注,以及洋溢的愉悅。

父親在她身邊,歪頭看著畫面上的手和戒指。手和戒指的主人是個普通市民,雖是年代久遠的荷蘭人,但跟父親和她一樣,是個普通市民。然后他們往前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穿過人類文明的長廊。看到倫勃朗真跡時,她非常震撼,以至于掉隊,在畫面前駐足許久。但這是她自己的選擇,她的小世界。再沒有第二件藝術品,像荷蘭畫那樣將三十七個中國人凝聚在一起了。

此刻,她站在涼亭中央,這個神奇的講臺上,想起了平時在課堂上想說但從未說過的一些話。

“在倫勃朗年輕時,像所有天賦卓絕的畫家一樣,他會用高純度的顏色、熱愛閃亮的光線。那時照相機還沒被發明出來,人想要看到逼真又美麗的自己,想要讓畫家把自己的容貌留存在畫布上以至不朽。

“倫勃朗滿足這些人,討好這些人。他畫得非常像主顧本人,又柔化了他們臉上的瑕疵。每一個人都能在畫中看到令人愉快的自己。

“畫的表面光滑、均質、平整。主顧們可以得意地在沙龍里展示,沒有誰看不懂一張肖像畫!畫面里的人兒看起來多么尊貴又可愛!

“但倫勃朗的天才引導他越來越遠離這種安全的作畫法。他畫了《夜巡》,想要永垂不朽的贊助人們,被他的畫筆埋入了幽黑暗影中。

“這種畫法讓人不安。似乎在占據畫面更多的暗影中,有很多人不能一眼看穿的神秘在發生。倫勃朗開始下滑,與曾經的成功相對,他開始失去名望、瀕臨破產。

“偉大的畫家有很多種,倫勃朗毫無疑問是偉大的色彩畫家。他用令人震驚的方式運用色彩,全新講述色彩的關系。可到了晚年,他幾乎只用土紅色、灰色、紫色來畫單色畫。在單一的色彩中,色彩在更奇妙地變化,已經不來自材料本身,而是他的手和靈魂。筆觸的輕或重、筆法的節奏,倫勃朗自己化為色彩的表達。

“和諧能達至美。單色的和諧中,是畫家對繪畫本身更透徹的領悟。光在顏料顆粒的表面折射,如何把握住每一個顆粒的特質?哪怕它們是單色。

“倫勃朗讓每一個色彩的顆粒,都迸發出無與倫比的生命質感。就像顏色本身那么神秘又普通。”

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睜開眼睛,父親遠遠站著,不知什么時候開始聽她的講述。

老樊告訴父親,他已經跟代孕中心簽了預訂合同。順利的話,明年下半年,他就能從俄羅斯抱回自己的孩子。

“這么快?”父親問。

“只是沒想到,下個月我又得來了。跟老婆一塊兒。”

“你這也太快了。這可不是小事情啊,得想想清楚……”

“就得當機立斷。唉,你不知道有多難。”

“一會兒我請客,怎么樣?”

“用不著。去的路上包被二毛子搶了,讓他搶,我錢包、護照都在貼身兜里。”

“人沒事吧?”

“沒事……我跟代孕中心說了,得給我找個純種的。純的,你知道吧……”

“知道,我給奶牛配過種。”

老樊大笑:“老哥哥真有你的。”

父親緩了緩,遞煙給老樊:“這趟來得好,來得順當。”

“阿彌陀佛。”

老樊看起來很開心,像就是奔著代孕來的。

她忍不住開口道:“樊叔叔,你簽合同了嗎?”

“簽了簽了。”老樊愉快地抽了口煙。

“中文的啊?”

“我請了翻譯……”老樊說了半句不說了,笑著瞟了她一眼,繼續跟父親抽煙。

“樊叔叔,”她又喊老樊,“你認識我媽吧?你們還有聯系嗎?”

“你媽媽……”老樊嚇了一跳似的,“你媽媽不是過世了嗎?”

“你說呢?”

“我聽你說的啊,你媽媽過世二十多年了。”

“你不是認識她嗎,你們在一個知青點當知青來著。”

“對啊,等等,你把我繞暈了。我跟好些人都沒聯系了。我要是跟你媽媽有聯系,我能不認識你爸爸嗎?對吧?”

“樊叔叔認識大志。大志你記得嗎?”父親打圓場道。

“哪個大志?”她想不起來。

“老書記的小兒子,大志,也來過我們家的。有陣他來城里打工,給我們送過核桃,一麻袋核桃。”

“有點印象。”

“大志在工地上弄斷了手,半殘,回村里受欺負,是樊叔叔給他安排事情做的。”

“我自己公司用不上,托了個朋友讓大志去看店了。”老樊說。

她有些魯莽,但老樊并不在意,像是對她的攻擊性有所準備。

老樊攬著父親的肩往前走了。她半瞇著眼,看父親和老樊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難以分辨差別。

老樊會再有一個孩子,從這個陌生的國家抱回一個屬于自己的孩子。不管事實如他所說是臨時起意,還是如她所想是早有計劃,總之,讓自己再做一次父親,讓一個新生命因他而來到世界……一邊抱怨這里的種種不如意,一邊又決斷著人生中的大事。

這是個主動的人哪。也許,主動與被動并無絕對。她看似被動的戀情失敗、父親看似被動的婚姻破裂,部分決定于他們的主觀態度。事情都是一點一點變壞的,并不是某個瞬間。在變壞的過程中,在場者皆不能逃脫干系。

她想過,耗費數年、數十年的時間去與另一個人相關,到底能帶來什么?并不是約定俗成、可歸納的陪伴、相濡以沫之類的詞。如果沒能成為一個更好的人,如果不能真的自由,像空白畫布呈現的那種絕對自由,那么一切的關系都是可質疑的、不可靠的。陳鵬遠也好,曾經的男友們也好,并不是阻礙。母親也不是父親的阻礙。風景的鑄就是一個運動著的過程,哪怕凝縮在畫布上,也帶著時間的深度與印記。

她打開背包,掏出筆記本翻開,里面夾著另一片挪威槭的樹葉。她作為禮物送給父親時,備份般留了另一片給自己。

環顧旅行團的其他人,和煦,熱鬧,正常。她太可笑了,竟然向老樊求索母親的信息。還是上帝太可笑了,讓她只能以這種方式去確定老樊的真假?

她揀出葉子,松開手指,葉子墜落在泥地上,不會被她帶走了。葉子混入葉子堆里,像不曾被她揀取、短暫收藏。彩色的葉子混入更多的色彩里。她已不能只像女兒般看待父親和母親了。屬于她的色譜里,早早混入了不同顏色。

她站起來,獨自走開。

花二十盧布去洗手間后,出來時她看見孟凡坐在樹下的長椅上等團友集合。最后一個項目參觀莫斯科地鐵結束了,明天一早他們就回家。

“我幫你查了。”見她走過來,孟凡低聲說。

“什么?”

孟凡努努嘴,示意涼棚下站著抽煙的老樊和父親。

“怎么樣?”她問。

“人家是企業巨子。”

“我忘了問你,他真名是不是叫樊大花?”

“誰跟你說他叫樊大花?”

“行吧。”

“我搜到幾條有關他的新聞,都是投資什么的。”

“那還省啥錢,去美國做不是更好?”

“俄羅斯姑娘漂亮啊。”

“還查到啥了?”

“其實這事挺常見的,我帶過的團里都有好幾個。”

“你意思說這是他的隱私,跟我隱瞞了也合理?”

“出來玩嘛,回去多半都不聯系了。”

“我爸好像挺當真的。”

“我泛泛說啊,也有成了朋友的。”

“有跟導游成了朋友的嗎?”

“肯定沒有。除非這導游不是一般的導游。”

她笑了。

“匡福琴怎么樣了?”她問。

孟凡抬手看了眼表:“應該已經落地了。同事給聯系了救護車,落地也沒回家,直接拉去醫院。”

“他女兒知道了嗎?老頭女兒。”

“但愿不會有什么事吧。扯起皮來,索賠什么的就麻煩了。”

“但愿吧。”

“你別再想了,我說老樊這事。誰沒點秘密,是不是?”孟凡說。

“有些事你不知道。”

“什么事?他走私原油還是槍支?”

“凈瞎貧。”

“我跟你說吧,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老樊這么咋呼,藏不了什么大事。你知道那人是干什么的嗎?”孟凡努努嘴,意思是柴女士的丈夫武先生。

“知道啊,色狼。”

孟凡笑了:“他才是特殊職業,軍工廠里造軍機的。”

“這種身份,不容易出來吧?”

“他開的在職證明是一家商業銀行,是高管。第一次簽證不過,補了資料才過關。”

“這年紀都該退休了。”

“差不多吧。唉,我得先去忙了。記住我的話。”

“哪句啊?”

孟凡匆匆走開。草坪上,幾個俄羅斯姑娘在曬太陽。長發如瀑,淺金色的大瀑布。老樊要找個“純的”,就得這么純吧。

團友們三三兩兩踱步,組合出不同的關系與未知的秘密。她喘出一口氣。在別人眼里,父親又何嘗不古怪呢?一個天天搓泥巴種水果的人,看餐廳里的芭蕾舞竟然感動得要流眼淚?而她呢,一個中學美術老師,又為何對冬宮里人人叫好的金孔雀不屑一顧?風把散碎的陽光從她臉上掃過,樹葉的色彩疊加了陽光的溫度,她閉上眼仍能感到一片橙色,快樂的汽水般的橙色,細小的橙色氣泡在涌動。

父親和老樊繞了回來,兩人在她身邊的長椅上坐下。老樊說:“我養過猴呢。”

“啥猴?”

“我種地的時候,老有猴子下山來掰苞谷。我就布了個陷阱,真就抓到一大一小。大的一放出來就跑了,還差點抓爛我的臉。小的被我給逮住了,看看我怎么治你!我弄個繩套套在它脖子上,拴在牛棚邊上,一來二去就算是養上了。”

“你這飯都吃不飽,還養猴子。讓你學農呢,你搞馬戲。”父親打趣道。

“勞逸結合,勞逸結合。再說了,這可不是說養就能養的,熬鷹的也得有點絕活,不是人人都熬得起的。”

“我怎么有印象,是有個耍猴的知青。我還聽說,那只猴子跑了后,還會回來看你。”

“哈,閑話果真都跟童話故事一樣。”

“十里八鄉,養猴的城里知青,就你一個了吧。”

“這倒沒錯。”

“哪里對不上?”

“我的猴是給打死的。”老樊沉默一會兒,又說,“我也想它是自己跑了,回山里面快活去了。搞幾只母猴子,生一大堆猴子。誰知道呢。”

“到了咱們這個年紀,身邊熄燈的越來越多。有時候我覺得自己不過是茍活。有人早在年輕時候就死了。把我們要用后面幾十年才知道的事看透了,就去死了。他們虧嗎?一點也不。成全自己,自己能成全自己。”

“我的猴跟他們不一樣。猴不是自己選的。不過,動物世界里,好像只有人會自己選?我佩服他們,說實話。我也懂他們。懂!”

“不談這些,不談了吧。你大事情都成了,這些要放下。”

“嘿,孫猴子吹根毫毛,給我變!”

她一直沒睜開眼,默默聽著父親和老樊說話。他們的話像潮水拍打起伏,把記憶或秘密推至意識的邊緣,終又退去。跟樹和陽光的合力譜寫不同,他倆的笑聲是實在的、快活的、白色的。

第二天去機場的路上,堵車很厲害。孟凡安撫旅客們說,趕上星期五,莫斯科人都開車出城,他們要在郊外小屋燒烤、釣魚、過周末。“俄羅斯人就這樣,嘿!”

過了十多分鐘,孟凡勘察回來告訴大家,警察說還要兩小時交通才能疏通,附近有個大超市,可以步行過去,回頭司機把車開過去接大家。

于是,三十五人下車,跨過公路邊的護欄,踩在野草和泥土上,往不遠處的倉儲式超市走去。草瘋長,茂盛無邊,扯住人的腿,短短一段路像在跋涉。他們像莫斯科人那樣,走在郊外的野地上。

老樊兩只手臂打著拍子,不斷揮舞刺向空氣,高聲唱著歌。他說要請每位女士吃冰激凌。

“老樊像陶叔叔。”她說。

“陶叔叔?”

“五魁首啊六六六啊,美不美啊看大腿啊。”

“都是一張嘴。”

“能跟你胡說八道。”

“嗐。”

“這就是你的好朋友呢。”

“你爸就是個普通人呀。”

“你猜我最喜歡陶叔叔什么?”

“愛跟你們小朋友玩?”

“不是呢!我喜歡他說,長大吧長大,讓你爹心碎吧!”

“孩子里面他確實最喜歡你。”

“爸爸。”

“啊?”

“爸爸!”

“摩斯密碼呢你。”

“真是密碼的話,怎么也得是巴巴爸爸巴巴爸爸爸爸巴巴巴巴爸爸。”

她想起小時候,一個下雨天,她跟父親也曾這么各自走著。她打著傘,父親裹著雨衣,把她的書包抱在懷里。雨水打在傘上,也打在父親的頭發上、肩膀上。

她覺得和父親會永遠這么走下去。記憶如此清晰,她既不哀愁,也無遺憾。老樊擠了上來,跟父親熱鬧地說起了話。

她放慢步伐,慢慢地,就只剩她自己了。

后天,她將回到講臺上,開始第三單元第一課,“追尋美術家的視線”。而此刻,在莫斯科的野草、泥土和氣息里,她的眼睛吸入微小之物的顏色,待它們沉淀為單色的顆粒。

原刊責編 ? ?吳 ? ?越

【作者簡介】郭爽,一九八四年生,作家。出版《正午時踏進光焰》《我愿意學習發抖》。曾獲山花雙年獎·新人獎、西湖·中國新銳文學獎、誠品閱讀職人大賞·年度最期待作家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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