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作為早期人類擺脫現實困境、尋求精神寄托的重要手段之一,薩滿崇拜的一項主要內容便是通天和祈神。在通天儀式中,薩滿則往往需要借助一定的媒介和助手來完成使命。新疆早期考古遺存中保存了不少或表現“通天媒介”、或表現“薩滿靈使”的題材,烏蘇四棵樹墓群出土的神獸攀樹紋金箔飾和阿勒泰地區分布的鹿石則是其中難得的將這兩點元素有機結合的產物,是研究西域先民宇宙觀和生命哲學觀的珍貴史料。
【關鍵詞】通天樹;神獸;媒介;使者;薩滿崇拜
【中圖分類號】K8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1)10-202-03
【本文著錄格式】劉維玉.薩滿視域下的“神獸攀樹紋”解讀[J].中國民族博覽,2021,05(10):202-204.
四棵樹墓群位于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塔城地區烏蘇市四棵樹鎮查干蘇木村西南,是一處戰國至西漢時期的游牧文化遺存[1]。2002年,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在此發掘墓葬10余座,出土一批精美文物,其中一組金箔飾造型別致,動、植物組合的表現題材在新疆地區早期文化遺存中難得一見,具有獨特的藝術價值和文化意涵。通過對其紋飾的解構、題材的分析和功能意義的探究,當可管窺西域先民豐富的精神世界,感受早期藝術中濃烈的宗教情感和厚重的思想文化。
該組金箔飾共計8件,大小基本相等,形制相同。每件通長約6厘米、寬約5厘米,用金箔片模壓、錘揲而成。在近長方形的平面空間中,底部鋸齒狀條帶代表地,頂部條帶意指天,天地之間矗立一棵大樹,樹根扎入大地,樹頂直沖云天。樹兩邊對稱攀緣一獸,獸首微頷,獸角大幅彎曲;獸身頎長,兩肋生翼,四肢遒勁,前肢向上直立,后肢彎曲,以剪影的形式表現出二獸剛勁有力、躍躍欲上的姿態;同時,以簡潔的手法刻畫出鬣毛、肌肉、骨骼等細節,生動細膩,具有極高的藝術造詣(圖1)。根據紋飾中出現的大樹和身具雙翼、帶有草原格里芬色彩的神獸形象以及向上攀爬的動態,將其定名為“神獸攀樹紋金箔飾”。
一、“神獸攀樹紋”解析
紋飾屬于藝術范疇,相較于物質需求,藝術的價值體現在精神和文化上,是為滿足人們精神層面的需求而創作。在以各種崇拜和信仰為精神生活主要內容的史前時期,藝術通常是巫術思維和宗教情感的表達,其功能意義遠大于審美意義,往往便成為服務于宗教的手段和工具——尤其當它們作為隨葬品時。該組金箔飾自然也不例外。從紋飾布局看,大樹居中、神獸對稱于兩側是典型的中軸對稱結構。而“嚴格的中軸對稱結構表現出一種宗教式的靜穆之感和理性精神”[2],因此具有一定儀式感;從表現題材看,神獸與樹所代表的動物和植物是遠古人類賴以生存的兩大保證,由此成為早期萬物有靈觀和多神崇拜的重要內容。而以萬物有靈和多神崇拜為思想基礎、沒有統一的教義與模式、流行于亞歐大陸北部但又具有世界性的“大多數民族的早期宗教形式”,被泛稱為“薩滿教”。考古資料顯示,薩滿崇拜曾在西域大地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以之為切入點,或許能為解讀這方寸天地中所承載的意識形態提供有益啟示。
(一)通天與祈神——薩滿的神圣使命
在原始人類的生命哲學觀里,“靈魂”是獨立于形體且不隨形體消亡的超自然存在。早期宗教中的諸多信仰表現便發端于這一認知。在“泛靈”時代,日月山川、飛禽走獸,乃至石骨草木,皆能被人們賦予神秘的主觀意識而加以崇拜。“但是,人類筑就了自己的萬神殿后,情況就大不一樣了,天空又高又遠,在人類的宗教意識中,它充滿了神力,意味著天空本身是神圣的。”[3]隨著薩滿教“三界宇宙觀”的形成,宇宙被分為神靈所居的天界、人與其他生物生息的人界,以及鬼魂所處的地界。充滿神力的天空令先民向往,天界中居住的神靈則能夠主宰物質世界,解決世人無法解釋、解決的問題,因而原始人類渴望靈魂升天、通神。聯系天地、溝通神人便成為薩滿們的重要使命。而天空如此高遠,通天需要途徑,于是在古人的設想中“三界”間應有通道相連,符合這種設想特征的高山、巨木、石柱等便成為通天途徑的早期具象,并被冠以“世界山”“通天樹”“通天柱”等稱謂。后世如天梯、神桿等人造物也多是這些天然具象的發展和衍變。在一眾通天渠道中,又以“宇宙樹”“通天樹”最為普遍。究其原因,源自人類對樹木的生存依賴和對其強大生命力的欽慕而形成的“樹崇拜”,是“以樹通天”母題產生的心理基礎;樹根深植大地、樹干直指天際的“跨界”屬性則帶給人們連通三界的共同靈感和遐想。“神獸攀樹紋”中的大樹頂天立地,應當便是這一靈感和遐想的物化表現,成為連通天地的重要媒介。不過在這種通天、祈神的儀式中,往往還有一類不可或缺的角色。
(二)動物伙伴——通天助手與靈魂使者
遠古人類的心理意識常常被依賴感、敬畏感和神秘感所支配,這便不難理解包括動物崇拜在內的各種自然崇拜產生的由來。而利己本能和巫術思維的產生又將這種崇拜心理轉換為功利性行為——鳥能翱翔天際,魚可潛入海底,熊力大無窮,鹿腳下生風,雖然這些“超能力”人類皆不具備,但將具有“超能力”的動物形象刻畫或塑造出來,控制其形象便等于控制其本體,便能借由巫術獲得“通感”效應,來使用、控制本體的能力。于是動物形象作為一種“加持力”出現在人類需要的各個地方,甚而產生將幾種代表超能力的部位混合拼裝的虛擬神獸——如多種組合模式的格里芬。在薩滿文化中,這種思維則表現為著名的“動物伙伴”論。葉理雅得(M,Eliade)認為“薩滿們還有一批專屬他們自己的精靈,其他人和單獨獻祭的人對此毫不知曉……這些作為伙伴,充當助手的精靈多作動物狀。在西伯利亞和阿爾泰人中間,他們有熊、狼、雄鹿、兔、所有種類的鳥(尤其雁、鷹、鸮、烏鴉等),各種大蟲子,此外還有幽靈、樹的精靈、泥土的精靈、灶神等。”[4]按照人類的劇本,這些或寫實或虛擬的動物形象所扮演的,正是將自身超能力借予進入迷幻狀態中的薩滿做“加持”,并引導其靈魂升天、通神的重要角色。在這組“神獸攀樹”紋中,扮演此角色的“神獸”以其頭上彎曲的大角和向上攀登的矯健身姿,使人聯想到曾經廣泛分布于新疆天山和阿爾泰山地區的攀巖高手——北山羊。
北山羊又名懸羊,顧名思義,是能夠自如奔馳于險峻亂石間,從容攀爬上懸崖峭壁頂,極善攀登和跳躍的神奇動物。現代研究表明,它們的蹄子狹窄而堅實,腳趾像鉗子一樣有力,踵關節富有彈性而內墊柔軟,像真空抽氣墊一樣,可以吸附在巖石上,使其能在亂石峭壁間如履平地。但古人并不明其究,想必將這一履險如夷的本領劃歸為了“超能力”。烏蘇及周邊地區發現的古代巖畫題材均以北山羊居多,足見當時人們對這些崖壁精靈的喜愛和崇拜。在表現攀高登天的題材中,以其作為薩滿升天的助手和靈魂的引路者,既合乎邏輯,也順應情感。至于身具雙翼,除了受早期亞歐草原流行的格里芬造型影響,翼—飛翔—升天,在人們創造翼獸的動機中,飛天、通神自當是要素之一,以它們作為通天題材的主角再合適不過;且相比寫實的普通動物,組合型神獸形象能夠借予薩滿的“超能力”更為強大,在儀式中能發揮更好的效果。然而,該組紋飾表達的主題是神獸“攀”樹以達天界——與其他地區著力張揚雙翼的神獸相比,這對“羊形格里芬”身體嬌小含蓄、有意弱化的雙翼大概便是幾重因素平衡之下的產物。
二、“通天媒介”與“靈魂使者”的有機結合
由于發掘材料尚未發表,我們無法得知這組金箔飾的隨葬情況,只能根據材料、形制推測其有可能為某處之綴飾,是時間長河中一段“凝固的、靜止的記錄”[5],卻正是這凝固靜止的畫面,向我們生動展現了先民在生與死的對話——喪葬禮儀中的一個歷史片段:人們以精心制作的藝術品為巫術的工具和媒介,期望薩滿能夠在“神獸”的助力和引導下,借由“通天樹”送逝者靈魂升天,也能將世人的祈求、愿望傳達給神。在新疆史前考古遺存中,與之表達同樣主題,并同樣將“通天媒介”與“動物使者”有機結合的,當屬鹿石。
所謂鹿石,是指公元前13世紀至公元前6世紀主要分布于亞歐草原一帶的碑狀石刻類遺存,因雕刻有鹿的圖案而得名。在新疆,主要發現于北疆山地草原地帶,一般與墓葬或祭祀遺址發生關系。雖統稱鹿石,但一些石刻表面并無鹿的形象,因而又有典型鹿石、非典型鹿石和寫實性動物圖案鹿石之分,本文僅涉及雕刻有鹿紋的典型鹿石和寫實性動物圖案鹿石。
從目前保存相對完整、清晰的典型鹿石來看,其主要畫面中的圖案布局基本分上、中、下三部分:最上端為一圓圈,代表太陽或天界;其下是一道橫向點線紋,作為天、人兩界的分界線;線下則有數量不等的“鳥首鹿身”形象的群鹿奔向天穹(圖2左)。關于典型鹿石的功能,論者普遍認可其具有薩滿崇拜的性質,是祭祀活動中的工具。鳥首鹿身的組合神獸形象,與“神獸攀樹紋”中“羊形格里芬”形象內涵一致,都是通天、通神的使者;碑狀、柱狀的鹿石作為“通天柱”,功能類同“宇宙樹”,薩滿在儀式中以鹿石為階梯,借刻畫其上的神獸之力溝通天、人。
寫實性動物圖案鹿石主要分布于南西伯利亞偏南一些地區,在新疆也有少量發現[6]。相較典型鹿石和非典型鹿石,此類鹿石由于數量稀少而缺乏關注,論者往往只將之作為鹿石的一個類型簡單介紹,并未對其內涵和功能進行深入研究。筆者以為,這一類型的鹿石所傳遞的,亦是薩滿信仰中有關通天、祈神的精神意象。以阿勒泰地區青河縣什巴爾庫勒墓地2號墓4號鹿石為例。什巴爾庫勒墓地位于青河縣三海子夏牧場,是一處由墓葬、祭祀遺跡和鹿石組成的青銅時代文化遺存。2號墓4號鹿石位于可能是祭祀遺跡的小石圈旁,正面最上部刻一帶柄的圓環,圓環內站立一似羊的角獸;圓環下刻一刀,刀下依次為馬、野豬和鹿的形象(圖2右);背面則從上至下刻有三匹馬。張光直先生在《美術、神話與祭祀》一書中引申葉理雅得的“動物伙伴論”,認為“召喚薩滿動物伙伴最通行的辦法,是以這些動物作犧牲,使它們的精靈自軀體中解脫和升華出來。”[7]以此為啟示,什巴爾庫勒2號墓4號鹿石正面刻畫的刀及刀下的動物,應當寓指動物犧牲(鹿石背面刻畫的馬也做同樣理解);最上方的“帶柄圓環”從寫實角度看狀似環柄銅鏡,而銅鏡是薩滿祭祀中的一件重要法器,可以輔助薩滿“招魂請神”——如是推測,這通鹿石上所刻的圖案似乎還原了某次祭祀儀式中的一個場景:薩滿以鹿石上刻畫的動物為犧牲,使它們的靈魂從軀體中解脫,然后以能夠“招魂”的法器銅鏡作為指引,引導這些動物的靈魂通過鹿石所代表的“通天柱”升往天界,成為溝通神靈的使者。
三、結語
文化遺存是時代的產物,時代決定其功能與屬性。當我們有幸與古相遇,卻僅以今人的思維和審美去忖度那些或獨具匠心,或天馬行空,或晦澀難懂的文化現象時,可能便錯失與古偕行的機會;只有了解并走進特定遺存所處的歷史背景和文化意境,以“置身其中”的視角去解讀創作的初衷和意圖,才能對其進行相對客觀和準確的闡釋。作為西域史前薩滿崇拜的兩方縮影,精雕細琢的綴飾與飽經滄桑的鹿石殊途同歸,所承載的俱是先民虔誠而濃烈的、通天通神的美好祈愿,和探求宇宙、生命哲學的薩滿精神。有意思的是,二者既曾充當古人通天、祈神的媒介,如今也成為溝通今古的橋梁和使者,令我們得以循其線索去探尋前人生活的印記和思想的脈絡。歷史總有巧合,人類始終在求索。
參考文獻:
[1] 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文物局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第三次全國文物普查成果集成·新疆古墓葬[M],北京:科學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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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UG Mircea Eliade,Shaman.Archaic Techniques of Ecastasy(Princelon University Press,1964),PP,88-89。轉引自張光直著,郭凈譯.美術、神話與祭祀[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
[5] [美]邁克爾·安·霍麗著,易英譯.帕諾夫斯基與美術史基礎[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1992.
[6] 王博、祁小山著.絲綢之路草原石人研究[M].烏魯木齊:新疆人民出版社,1995.
[7] 張光直著,郭凈譯.美術、神話與祭祀[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
作者簡介:劉維玉(1984-),女,新疆烏魯木齊,館員,研究方向為考古資料管理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