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異域，風月同天
——中日文獻語言學視角下災害話語的回溯與分析

辛睿龍

(1.山西大學 語言科學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2.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新冠肺炎在2020年春節前后逐漸發展為從湖北武漢擴散影響到全國的重大疫情，迅速成為全國人民普遍關注的民生話題。一方有難，八方支援。新冠肺炎疫情爆發以來，全國人民上下一心、共抗疫情、共克時艱。抗疫期間，日本各界向中國捐贈的物資上，多印古文詩句以寄友人之情，如日本漢語水平考試事務局向武漢捐贈物資的包裝箱上寫著“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日本NPO法人仁心會等四家機構向湖北省捐贈物資的包裝箱上寫著“豈曰無衣，與子同裳”，日本富山縣向遼寧省捐贈物資的包裝箱上寫著“遼河雪融，富山花開；同氣連枝，共盼春來”，日本舞鶴市政府向大連捐贈物資的包裝箱上寫著“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兩鄉”等。日本各界引用的這些詩文寄情于物資、融情于時疫，傳達了海外友人的真誠關心，引起了中華兒女的普遍共鳴。綜合運用佛教文獻學、文化語言學、文字訓詁學等方面的知識，試對新冠肺炎疫情特殊時期的災害話語“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進行語言文本解讀和文化內涵挖掘。

一、長屋王與“山川異域，風月同天”

從目前可見的史料來看，“山川異域，風月同天”之稱述始見于成書于公元779年的日本真人元開所著《唐大和上東征傳》，茲轉錄其上下文于下：

時大和上在揚州大明寺為眾僧講律，榮睿、普照師至大明寺，頂禮大和上足下，具述本意曰：“佛法東流至日本國，雖有其法，而無傳法人。本國昔有圣德太子曰：‘二百年后，圣教興于日本。’今鐘此運，愿和上東游興化。”大和上答曰：“昔聞南岳惠思禪師遷化之后，托生倭國王子，興隆佛法，濟度眾生。又聞，日本國長屋王崇敬佛法，造千袈裟，來施此國大德、眾僧；其袈裟緣上繡著四句曰：‘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以此思量，誠是佛法興隆，有緣之國也。今我同法眾中，誰有應此遠請，向日本國傳法者乎？”(1)[日]真人元開著，汪向榮校注：《唐大和上東征傳》，中華書局，2000年，第40-41頁。

據《唐大和上東征傳》可知，“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為日本長屋王之語。清彭定求《全唐詩》卷七三二收長屋詩一首，即此《繡袈裟衣緣》詩，“長屋”下注曰：“長屋，日本相國也。”(2)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第8375頁。長屋王(984-729)，日本天武天皇的孫子，高市皇子的長子，大寶四年(704)初入政壇即被敘正四位，歷任宮內卿、式部卿，養老二年(718)升任大納言，養老五年(721)升任右大臣。長屋王喜好佛法，據《唐大和上東征傳》“又聞，日本國長屋王崇敬佛法，造千袈裟，來施此國大德、眾僧”，并結合日本傳世史料，養老元年(717)長屋王確曾委托日本遣唐使送了包括千條袈裟在內的一批供養至大唐，并在袈裟上寫下“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之語，此漢詩《繡袈裟衣緣》誠可視作當時日本與中國佛教交流密切之語言文化縮影。長屋王能詩能文，潛心于漢學與佛學，且造詣高深，被擁為當時日本詩壇盟主。日本現存最古的一部漢詩集，也是中國域外所存最古的一部漢詩集《懷風藻》收錄了日本近江至奈良期間64位詩人近120首漢詩，該詩集中僅標明長屋王(或長王)字樣的就有19首之多，確為長屋王所撰者有3首，分別是《元日宴應詔》《于寶宅宴新羅客》《初春于作寶樓置酒》。

《繡袈裟衣緣》為四言絕句，第二句末字“天”與第四句末字“緣”押平聲韻，“天”屬平聲真部先韻，“緣”屬平聲元部仙韻，真部、元部異部通押，旁轉合用，符合當時以《懷風藻》為代表的日本漢詩的用韻特點。(3)廖繼莉：《日本漢詩集〈懷風藻〉用韻研究》，《語言研究》2014年第4期，第34頁。早期日本漢詩的創作者多為皇族官臣、留唐僧徒等，詩歌內容多以侍宴從駕、游覽庭苑為主，《繡袈裟衣緣》詩雖為施大德之饋贈語，但其遣詞用語仍能體現長屋王慣用的詩苑風格。具體來看，“山川”謂指山岳、江河。唐沈佺期《興慶池侍宴應制》：“漢家城闕疑天上，秦地山川似鏡中。”“異域”本指他鄉、外地，詩中則指不同的疆域，即日本與中國。元馬瑞臨《文獻通考·郊社考·祀山川》：“又典瑞四望與山川異玉，大司樂四望與山川異樂。”(4)(元)馬端臨撰，上海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華東師范大學古籍研究所點校：《文獻通考》，中華書局，2011年，第2540頁。“山川異玉”“山川異樂”文例正可與“山川異域”相參比。 “風月”與“山川”相對，亦讀其本義，即清風、明月。長屋王《于寶宅宴新羅客》：“有愛金蘭賞，無疲風月筵。”“同天”與上文“異域”相對，即同一片天空。《唐大和上東征傳》“風月同天”，新羅慧超、唐圓照《游方記抄》、宋贊寧《宋高僧傳》卷一四、元云噩《新修科分六學僧傳》卷一四、清彭定求《全唐詩》卷七三二、《古今圖書集成》卷一六六用字相同，日本師煉《元亨釋書》、常盤大定《古大明寺唐鑒真和尚遺址碑》則皆作“風月一天”。“同天”“一天”屬近義異文，所論相同，皆指同一片天空。文獻中“風月一天”還有其他用例。《禪宗頌古聯珠通集》卷一二：“忽聞幕下哭哀哀，頓使天臺對五臺。風月一天今古在，通身是口也難開。”“佛子”，佛教語，本指受佛戒者，佛門弟子，詩文此處指上文“此國大德、眾僧”，即大唐僧侶。“來緣”，佛教語，本指來生因緣。南朝梁慧皎《高僧傳·義解·法度》：“愿受五戒，永結來緣。”

通過對《繡袈裟衣緣》進行文字梳理與語義考察，我們不難發現長屋王對于大唐僧侶誠摯的結交熱情，將此至誠之情巧妙地穿插于詩文的交流方式，正是以長屋王為代表的日本早期漢詩文人“詩賦外交”的典型表現。王麗認為，《懷風藻》不僅僅只是擁有現存日本最古漢詩集的頭銜，其中的艷麗詩篇，更是見證了東亞各國人民頻繁交流的盛況。(5)王麗：《〈懷風藻〉研究——以具有海外背景的詩人為對象》，碩士學位論文，浙江工商大學，2009年，第45頁。上文我們在討論《繡袈裟衣緣》詩文中的“風月”意象時，就以長屋王《于寶宅宴新羅客》“無疲風月筵”為例進行旁證。在《懷風藻》詩集中，以《于寶宅宴新羅客》為題目者凡10首，皆是“長屋詩苑”作者群在長屋王私宅作寶樓所作的關于宴請新羅使者的詩文韻作。茲引長屋王《于寶宅宴新羅客》于下，試將其與《繡袈裟衣緣》進行比較。

高旻開遠照，遙嶺靄浮煙。有愛金蘭賞，無疲風月筵。

桂山余景下，菊浦落霞鮮。莫謂滄波隔，長為壯思延。

長屋王《于寶宅宴新羅客》為五言律詩,“煙”“筵”“鮮”“延”押平聲韻，其中“煙”諄部先韻字，“筵”“鮮”“延”皆為元部仙韻字，平聲先韻、仙韻同用。該詩從長屋王宴請新羅使者時的優美景色寫起，“高旻開遠照，遙嶺靄浮煙”，接著，以長屋詩苑常用意象“金蘭”“風月”暗喻長屋王與新羅使者的摯誠之情，然后，描繪了送別新羅使者時的落日情境，“桂山余景下，菊浦落霞鮮”，最后，以“莫謂滄波隔，長為壯思延”抒情，表達了對新羅使者的不舍與思念。

《繡袈裟衣緣》與《于寶宅宴新羅客》都是長屋王典型“詩賦外交”的詩文韻作，皆寄托誠摯的外交熱情，皆寓含長屋詩苑的典型意象，“風月”“金蘭”等一些美好的物象與大唐僧侶、新羅使者等人相交融，蘊藏于“物”中的“人”的情誼在最廣泛的國家的視角下持久地傳播與影響著后世。《懷風藻》多為五言詩，內容以侍宴為主；而《繡袈裟衣緣》為四言絕句，繡于袈裟之上以施僧大德，故未收進《懷風藻》詩集。但這絲毫不影響《繡袈裟衣緣》在日本文學史、文化史，甚至在中日佛教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地位。短短十六字，物與人交融，情與景交合，時與空交換，佛與詩交織。如今，新冠肺炎仍在包括中國、日本等多個國家肆虐，我們需要在感情上容易引起共鳴的災害話語來穩定浮躁焦慮的情緒，來堅定抗擊疫情的決心。“山川異域，風月同天”應情應景，簡約凝練，是再現大唐時期中日佛教文化密切交流的結緣之語，是見證如今特殊時期中日友好關系的勝緣之語。

二、鑒真與《唐大和上東征傳》

如果說日本奈良時期長屋王的“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開啟了中日佛教文化密切交流的風氣之先，那么躬行實踐“山川異域，風月同天”這一佛教精神，在東瀛異域弘德明教、布施佛法的當為中國盛唐名僧鑒真大和尚。

鑒真(688-763)，俗姓淳于，揚州江陽縣人，長安元年(701)從智滿禪師出家，神龍元年(705)從道岸律師受戒，景龍元年(707)行腳先到洛陽，后至長安，景龍二年(708)在長安從弘景律師受具足戒。鑒真是南山律宗開山之祖道宣律師的三傳弟子，道岸律師、弘景律師皆為道宣的再傳弟子，弘景律師曾從天臺宗章安大師受學，鑒真從弘景學習律宗教義的同時，也深入學習了天臺宗教義。鑒真少入佛門，追隨律宗、天臺宗等多位高僧學習佛法，游學佛教圣地長安、洛陽，其佛教思想與律宗關系最為密切，并將隋唐佛教各宗派之精華融會貫通。

盛唐天寶年間，社會安定團結，人民安居樂業，經濟穩步提升，文化高度興盛，佛教空前發展。大唐王朝在政治、經濟、文化取得了巨大成就，使得周邊國家都紛紛派遣使者來中國學習和交流。公元733年，日本學問僧榮睿、普照隨遣唐使者前往大唐招聘赴日受戒的戒律高僧。榮睿、普照二人先去長安學習律學，受具足戒。接著，他們去了洛陽，禮請道璇律師赴日傳律，道璇于公元736年前往日本，在東大寺講習律學，因為沒有具備戒律規定的十師，所以無法立壇授具足戒。最后，一直到了公元742年，榮睿、普照在揚州尋求歸國之船時，二人拜會揚州大明寺鑒真律師，并陳述來意，即“佛法東流至日本國，雖有其法，而無傳法人。本國昔有圣德太子曰：‘二百年后，圣教興于日本。’今鐘此運，愿和上東游興化”，希望鑒真赴日傳律，“東游興化”。鑒真和尚深受感動，毅然應允了日僧榮睿、普照的邀請，并向弟子講述，玄宗之時，“日本國長屋王崇敬佛法，造千袈裟，來施此國大德、眾僧；其袈裟緣上繡著四句曰：‘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鑒真相信日本必將“佛法興隆”，于是以長屋王“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寄諸佛子，共結來緣”廣結佛緣之精神，激勵并動員弟子們赴日傳法。

鑒真發愿意欲東渡日本傳法之時已55歲高齡，此后歷經12載，在東渡日本5次失敗后，終于在公元754年到達日本，此后，鑒真以衰老失明之軀在日本傳律授戒10年，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公元763年，日本唐招提寺內，鑒真面朝西方大唐故土，安詳圓寂于異域東瀛。鑒真東渡對日本的佛教文化和民眾的日常生活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誠如吳平、吳建偉所言，“鑒真東渡弘法對日本佛教的影響主要體現為三個方面：一是為日本佛教建立了嚴格的授戒制度，使其走上了有序發展的軌道；二是創造了日本律宗的祖庭——唐招提寺；三是為天臺宗、密宗在日本的興盛奠定了基礎。”(6)吳平、吳建偉：《鑒真年譜·前言》，廣陵書社，2018年，第3頁。除了弘揚佛法之外，鑒真還將中國先進的建筑、雕塑、美術、醫藥技術等介紹到日本，這些也對日本的政治、經濟、文化的建設與發展產生了較大影響。關于鑒真在中日文化傳播史、中日佛教交流史上的重要地位，國內外學者多有論及，此不贅述。

王勇先生認為，“與鑒真在弘揚盛唐文化上的巨大貢獻相比，再與媒體經久不衰的鑒真熱來衡量，學術界有關鑒真的基礎研究顯得冷落且滯后”(7)王勇：《〈唐大和上東征傳〉鑒真攜帶品辨正》，《文獻》2007年第1期，第173頁。。王氏所論甚是。縱觀近年來國內外學者出版和發表的關于鑒真研究的論著，所據文獻多出自真人元開《唐大和上東征傳》這一單一史料，對思托《大唐傳戒師僧名記大和上鑒真傳》逸文、贊寧《宋高僧傳·鑒真本傳》、《東大寺要錄·大和上傳》、《三國佛法傳通緣起》等與鑒真相關的其他史料利用得很少。不僅如此，文獻語言學界、宗教文化學界在《唐大和上東征傳》文獻本身的基礎研究上實際關注得也很不夠。

《唐大和上東征傳》成書于公元779年，是日本奈良時代著名文學家淡海三船(即真人元開)所著。真人元開內典、外典皆造詣頗深，一說日本漢詩集《懷風藻》即為淡海三船所編。真人元開《唐大和上東征傳》是在鑒真弟子思托《大唐傳戒師僧名記大和上鑒真傳》的基礎上撰寫而成的，由于思托一書已佚，加之真人元開記述鑒真生平清晰、傳記語言文字流暢，于是《唐大和上東征傳》成了國內外研究鑒真，甚至更廣地研究中日佛教文化交流史的第一手材料。汪向榮先生曾校注過《唐大和上東征傳》，是書以日本后出抄本《群書類從》本為底本，汪氏在校注之余還撰寫了《前言》《鑒真簡介》《〈唐大和上東征傳〉作者及版本簡介》，作了思托逸文、鑒真年表等附錄，附了揚州法靜寺鑒真紀念堂、唐招提寺題額、唐大和上東征傳書影等附圖。汪氏校注本于1979年在中華書局出版，2000年再版，在國內外影響力極大，是鑒真基礎文獻研究的標志性成果。盡管如此，我們認為《唐大和上東征傳》的語言文字整理工作仍大有可為，限于篇幅關系，茲舉一例以拋磚引玉。

據《唐大和上東征傳》記載，鑒真6次東渡攜帶物品清單明細保存比較完整的是第2次和第6次。公元743年12月，鑒真第2次從揚州出發東渡日本，攜帶的部分物品清單依汪氏《唐大和上東征傳》校注轉錄于下：

兼將畫五頂像一鋪。……金字《華嚴經》一部。金字《大品經》一部。金字《大集經》一部。金字《大涅槃經》一部。雜經論章疏都一百部……(8)[日]真人元開著，汪向榮校注：《唐大和上東征傳》，中華書局，2000年，第47頁。

前文已提，鑒真對日本佛教產生的重要影響之一，就是為日本天臺宗的興盛奠定了基礎。鑒真雖為律學高僧，然其東渡日本之前，曾隨弘景學習天臺宗教義，可以說，鑒真僧團從大唐攜帶而來的包括金字《大涅槃經》在內的天臺經疏為后來最澄在日本創立天臺宗提供了充分的文獻資料保障。鑒真一生雖然并沒有留下什么佛學著作，但我們從包括真人元開《唐大和上東征傳》在內的各種佛教史料文獻中，不難發現鑒真在日本宗教、政治、經濟、建筑、醫學等領域的卓越地位和巨大影響。作為鑒真研究的基礎文獻，《唐大和上東征傳》目前可知的古寫本至少有觀智院甲本、觀智院乙本、高山寺本等9種，刊本也有戒壇院本、《大日本大藏經》本、《大正大藏經》本等11種，而現在來看，這些舊本，尤其是古寫本《唐大和上東征傳》并沒有得到很好的關注和研究。學術創新，文獻先行。以古寫本《唐大和上東征傳》為代表的由日本本土僧俗用漢文撰寫的日本古寫經文獻具有重要的文獻語言學和文化傳播學價值，今天我們研究和關注以鑒真東渡為代表的中日文化傳播交流史、鞏固和拓展中日兩國人民的友好關系，在全面吸收國內外最新研究成果的同時，更應該考慮廣泛地重新挖掘有關中日文化交流關系史的歷史文獻材料。

三、余論

佛教語言文獻承載的精神文化信息在跨地域傳播、跨文化傳播方面有著特殊的優勢。長屋王施僧大德，贈千部袈裟并攜“山川異域，風月同天”之佛緣心語；鑒真大和尚被長屋王虔誠之語感動，終其后半生在東瀛異域傳道弘法，踐行“山川異域，風月同天”之佛教精神。時光流轉，如今新冠肺炎疫情期間，日本捐贈給中國物資上寫印的“山川異域，風月同天”引起了華夏兒女心靈上的共鳴，佛教語言獨有的國際性、文學性、傳播性在中華文化的跨地域傳播中再次得到了印證。隨著時代的變遷，佛教語言文化的接受者、傳播者，甚至文化內涵本身一直在發生變化，而承載其文化內涵的佛教文獻卻一直未變。我們認為，重視域外文獻、回歸基礎文獻、挖掘原始文獻，勢必可以為目前已經相對停滯的長屋王研究、鑒真研究，甚至更廣的中日語言文化研究，提供新的資料和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