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動賓式動詞復制句及其理論意義

司羅紅

(鄭州大學 文學院，河南 鄭州 450001)

現代漢語諸如“他騎馬騎累了”之類的句中，動詞“騎”分別出現在動賓結構“騎馬”和動補結構“騎累了”中。動詞先后以完全相同的形式出現兩次，是英語等其他語言所沒有的。黃伯榮、廖序東(2011)認為這種結構為連謂句，(1)黃伯榮、廖序東：《現代漢語》，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第93頁。其中前后兩件事情之間是一種因果關系，兩個動作之間沒有先后之分。大部分學者直接將這種同一動詞重復出現的句子稱為重動句或者動詞復制句。這一現象得到了學者們的關注，引起了學術界的爭論。各語言學者理論背景不同，關注的角度也有差異，功能學者多討論重動句結構表現出的功能特點，形式語言學則偏重于重動句的生成機制。前人的研究主要立足于“騎馬騎累了”之類的動賓式動詞復制句，認為其產生的原因是所謂的“賓補爭動”，實際的語言中也存在非動賓式的動詞復制句，此類動詞復制句無法用之前的生成機制解釋。動詞復制句的生成機制應當與漢語的句子中心有關，是話題化產生的特殊現象。

一、動詞復制句的生成機制

動詞復制句作為漢語所特有的句式，如何在語言共性的范式內得到解釋，關系著形式語言學的解釋力和可信度，因此，形式語言學關注動詞復制句的生成機制，擬通過有限的語言原則構擬動詞復制句的生成過程。黃正德、李艷蕙、程工等人分別結合不同的語言模塊分析動詞復制句，形成了三種影響廣泛的動詞復制句生成模式，其中程工(1999)在最簡方案輕動詞理論下解決句子語義上題元角色與句法位置之間的矛盾，從而構擬了重動句的生成機制。(2)程工：《語言共性論》，上海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231-264頁。

20世紀90年代喬姆斯基放棄了以管轄約束為核心的GB理論，進而推動生成語法進入最簡方案階段，程工(1999)認為句子的底層結構應當同時滿足語義和句法兩個層面的要求，語義由動詞的題元角色決定，句法則按照X-階標排布。句子的概念意義可以同時包含施事、工具等域外主目語和感事、受事、與事、方位等域內主目語；句法結構上的X-階標排布要求動詞只能有一個標志語位置和一個補足語位置。輕動詞可以有效解決句法位置少而概念系統語義復雜之間的矛盾。輕動詞是一種沒有語音形式的功能語類，它以名詞短語NP為標志語，以實意動詞短語VP為補足語，當句中有施事出現時，動詞內部具有下面的深層結構：

動詞的補足語XP可以是時間名詞NP，可以是介詞短語PP，也可以是動詞短語VP等。

實意動詞可以通過α移位到輕動詞位置形成“主動賓”的結構，也可以與之后的XP一起發生α移位產生“主動補賓”的結構。如“張三看書”的底層結構為“張三書看”，如圖：

底層結構中實意動詞“看”位于受事名詞“書”之后，通過移位至輕動詞位置，出現在受事名詞之前，形成“他看書”的表層結構。

實意動詞的補足語可以與實意動詞一起移位到輕動詞位置，如：“他看三個小時書”底層結構為“他書看三個小時”，如圖：

實意動詞“看”與其補足語成分名詞短語“三小時”組合成V’“看三小時”，兩者可以作為一個整體移位至輕動詞位置，形成“張三看三個小時書”的表層結構。

程工(1999)認為，通過廣義轉換的手段在輕動詞v位置添加只具有句法功能，不能附著語綴，不能單獨回答問題的詞項，從而產生“把”字句和動詞復制句。具體說，當使用“把”嵌入輕動詞位置時得到“把”字句；使用動詞的復制形式嵌入輕動詞形成動詞復制句。例如：

(1)張三看書看了三小時。

底層結構“張三書看三小時”通過復制實意動詞“看”并將其移位到輕動詞位置形成了重動句“張三看書看三小時”。

程工(1999)的論斷使用輕動詞理論建立模型，解決了句子語義中包含多個題元而句法位置有限的難題，構擬了“把”字句和動詞復制句的生成過程，對諸如“把字句”與動詞復制句互補、準賓語和結果補語的來源等問題也進行了分析。

楊壽勛(2000)也使用了輕動詞理論研究動詞復制句，(3)楊壽勛：《再論漢語中的動詞復制》，《現代外語》 2000年第4期。與程工(1999)不同，楊壽勛認為，漢語中的結構助詞“得”和表示過去時態的助詞“了”是兩種不同類型的輕動詞，實意動詞必須復制進而得到特征核查。

二、非動賓式動詞復制句

常見的動詞復制句由動賓結構和動補結構共同組成，其中動賓結構(VO)中的動詞和動補結構(VC)中的動詞相同，一個動詞是另外一個動詞的復制形式，動詞復制句產生的原因是由于動詞與賓語和補語都發生語義聯系而產生的“賓補爭動”。學者們對動詞復制句的觀察非常細致，描寫非常深入，解釋也非常合理。通過對現實語料的分析，“動賓+動補”結構構成的動詞復制句占大多數，但不是全部，也存在非動賓式與動補結構構成的動詞復制句，從前一動詞結構VP1看，連動、主謂、狀中等非動賓結構的動詞短語也能構成動詞復制句。

(一)主謂結構構成的動詞復制句

主謂結構是句法中的基本結構之一，通常可以獨立成句，也可以在句中充當謂語構成漢語特有的主謂謂語句。主謂短語可以出現在動詞復制句中，與動賓結構和動補結構組成的動詞復制句不同，主謂式動詞復制句發生復制的動詞位于前一動詞結構VP1的后部。例如：

(2)校長腿疼疼了大半年。

(3)病人胸悶悶得出不來氣。

(4)你眼睛瞎瞎了不止一次了吧。

(5)張賀耳朵背背出了新境界，好聽的不背，難聽的背。

上面各個例句均為動詞復制句，其中動詞“疼、悶、瞎、背”在句中都發生了復制出現了兩次，前面的動詞短語“腿疼、胸悶、眼睛瞎、耳朵背”等都是主謂結構，若沒有之后的內容，句子是典型的主謂謂語句。句子謂語后半部分的動補結構可以是多種形式，包括帶“得”補語“悶得出不來氣”、時間補語“疼了大半年”、數量補語“瞎了不止一次”和動補賓結構的“背出了新境界”。主謂結構構成的動詞復制句中被復制的動詞不是必須成分，可以不出現變為主謂謂語句，例如：

(6)校長腿疼了大半年。

(7)病人胸悶得出不來氣。

(8)暑假前半個月天熱得難受。

(9)張賀耳朵背出了新境界，好聽的不背，難聽的背。

例句中的動詞“疼、悶、熱、背”沒有發生復制，句子仍然合法，說明句中不存在動詞復制的必然原因。主謂結構構成的動詞復制句中，不存在“賓補爭動”問題，不需要“廣義轉換”解決動詞語義中可帶多個名詞，而句法位置有限的問題，因為動詞不復制句子仍然合法，且主謂結構的謂語部分不能是其他動詞，也不能是“用、把、將”等詞。程工(1999)的分析方法對主謂式動詞復制句并不適應。

(二)連動式動詞復制句

漢語中的連動結構可以由兩個動詞直接組合，與英語等印歐語必須由連詞連接不同，漢語的兩個動詞之間可以沒有任何成分。漢語連動句的句法結構雖尚存爭議，但其句法功能多做謂語得到學界公認，例如：

(10)姚亮去操場打籃球了。

(11)白桂蘭去買菜了。

(12)我去演講。

例句中的“去操場打籃球”“去買菜”“去演講”都是典型的連動結構，其中“去操場打籃球”是兩個動賓結構相連的“VO+VO”式；“去買菜”是動詞與動賓結構相連構成的“V+VO”式；“去演講”是兩個動詞相連構成的“V+V”式。

連動句可以出現在動詞復制句中形成“V1P+V2P+VC”的格式，由于連動句中包含V1和V2兩個動詞，因此連動句后半部分動補結構的動詞可以是V1也可以是V2。例如：

(13)姚亮去操場打籃球打了半天。

姚亮去操場打籃球去了半天。

(14)白桂蘭去買菜買了三斤白菜。

白桂蘭去買菜去了兩趟。

(15)我上去演講去過兩次。

我去演講講得很激動。

例句中均為動詞復制句，但句子謂語的前一部分是連動結構而非動賓結構，謂語的后一部分也由多種格式構成。例(13)中的連動結構“去操場打籃球”中包含兩個動賓結構“去操場”和“打籃球”，謂語的后部分由“動詞+時間詞”構成，其中的動詞可以是連動句中的前一動詞結構VP1“去”，也可以是連動結構中的后一動詞結構VP2“打”。例(14)中的連動結構“去買菜”由動詞“去”和動賓結構“買菜”構成，謂語的后半部分可以是復制動詞“買”與“三斤白菜”構成動賓結構，也可以復制動詞“去”與數量短語“兩趟”構成動補結構。例(15)謂語中的連動結構是由動詞“去”和動詞“演講”構成，之后可以復制“去”與數量結構“兩次”構成動賓結構，也可以復制動詞“演講”的一部分“講”與“得”字結構構成帶“得”補語“講得很激動”。

連動結構可以由“動賓+動賓”“動詞+動賓”“動詞+動詞”等多種形式構成，動詞復制句中的動詞可以是前一動詞結構VP1發生復制，也可以是后一動詞結構VP2發生復制，這與程工(1999)推斷的先有動補結構中的動詞，然后復制動詞并移位到輕動詞位置不相符。特別是動詞為不及物動詞時，按照其推斷也就無法形成動詞復制句，因為根本不存在所謂的動詞語義多樣與句法位置有限之間的矛盾，但連動句中的動詞無論及物與否都能形成動詞復制句。并且在語感上，這些動詞復制句更像是連動句中的動詞重復出現在動補結構中，重復哪個動詞與語言表達有關。

(三)狀中式動詞復制句

狀中結構是語言偏正結構的一種，漢語狀中結構中的中心語通常由動詞和形容詞充當，狀語通常出現在中心語之前，狀語可以由副詞、介詞短語、動詞、形容詞等充當，一般認為狀中結構中的狀語是句子的附加成分，主要用于限定和修飾中心語，使表達更加準確，附加語出現與否不影響句子表達的合法性。狀中結構一般在句中充當謂語、定語等句法成分。狀中結構也能作為動詞復制句的前一部分出現在句子中，當狀中結構中的中心為動詞，且不帶賓語時，就會出現兩個相同動詞相鄰的句法現象，例如：

(16)這幾個東北漢子也不要菜，干喝喝了四斤高粱。

(17)郝健先慢跑跑了兩圈。

(18)張學友清唱唱得都好聽。

(19)他們已經把赤焰金龜暴曬曬死了。

(20)范志偉從背后鏟鏟倒了對方的前鋒。

例句中的“干喝”“慢跑”“清唱”“暴曬”“從背后鏟”均是狀中結構，狀中結構之后“喝了四斤高粱”“跑了兩圈”是動賓結構，“唱得好聽”是帶“得”補語，“曬死了”是動補結構，“鏟倒了對方的前鋒”是動補賓結構。句尾謂語的前部分為狀中結構的動詞短語，其中的動詞沒有帶賓語，狀中結構“干喝”“清唱”“從背后鏟”中的動詞“喝、唱、鏟”語義上分別可以帶受事賓語“酒、歌、球”，但賓語均沒有出現，謂語后一部分的動賓結構“喝了四斤高粱”，動補結構“唱得好聽”，動補賓結構“鏟倒了對方前鋒”中的動詞“喝、唱、鏟”是謂語的主要動詞，可以帶時間助詞“了”，也可以被否定；這些動詞與狀中結構中的動詞“喝、唱、鏟”是復制關系，且直接相鄰。例(17)狀中結構“慢跑”中的動詞“跑”是典型的不及物動詞，可以不帶賓語，謂語后一部分“跑了兩圈”中的動詞“跑”與“慢跑”中的“跑”是復制關系，也直接相鄰。例(19)狀中結構“暴曬”中的動詞“曬”的受事是“赤焰金龜”，受事成分由“把”字介引處于動詞之前，謂語后半部分“曬死了”中的“曬”與狀中結構中的動詞“曬”是復制關系。

狀中結構構成的重動句中，謂語的后一部分的結構類型多樣，可以是動補結構，如例(18)；可以是動賓結構，如例(16)；也可是動補賓結構，如例(20)。狀中式動詞復制句中的動詞可以不接賓語，狀語作為附加成分不是句子的必有內容，因此不會出現動詞意義豐富需要分配多種題元角色，而句法位置有限之間的矛盾，也因此不需要將動補結構中的動詞復制再移位至輕動詞位置。

一般認為動詞復制句的謂語由兩部分組成，前一部分為動賓結構，后一部分為動補結構，形成了所謂的“賓補爭動”的現象，動詞在語義上可以與多種成分有關聯，但句法結構上的位置有限，因此必須將動補結構中的動詞復制并移位到輕動詞位置，或者插入其他助詞或介詞。但如前文所述，動詞復制句的前一部分可以是主謂結構、連動結構和狀中結構等非動賓結構，非動賓式動詞復制句中前一動詞結構VP1與后一動詞結構VP2有復制關系，謂語前部分出現的主語、動詞及狀語與動詞之間不是一種必須的依存關系，比如由狀中結構構成的動詞復制句中，狀語作為修飾和限定意義的附加語不是動詞所必須的內容。前人論述多基于動賓式動詞復制句展開，對非動賓式動詞復制句鮮有論述，許多關于動詞復制句的推斷也忽視了這一現象，因此前賢們構擬的“賓補爭動”“廣義轉換”等動詞復制句的生成機制均需要重新審視。

三、 漢語的句子中心與動詞復制句的生成

動詞復制句表面看是兩個動詞完全相同，互為復制關系，但本質上兩個動詞之間存在諸多差異，前一動詞結構VP1失去了與表示時間的助詞“著、了、過”組合的能力，不能被否定，其后的賓語不能是“這、那”限定的特指的名詞，這些說明前一動詞結構VP1已經失去了動詞的某些特性。我們認為動詞復制句表面看是漢語所特有的句法現象，但本質上是動詞短語充當小主語形成表層結構，這類結構與漢語中的“這棵樹葉子大、張三女朋友很多”等多主語句具有相同的結構。

漢語的句子中心語與英語等印歐語不同，漢語的句子中心僅包含沒有形態的謂素用以核查謂語的述謂性，促使之后的成分成為句子中心I的補足語，由于不包含時態、一致性等必須附著于動詞的屈折形式，所以漢語句子中心的補足語不但可以是動詞VP、也可以是形容詞AP和部分名詞NP，當然也可以是以句子中心為核心的小句IP，漢語的句子中心允許遞歸式的嵌套，形成全句IP1的句子中心以另外一個句子IP2為謂語的結構，我們以“這棵樹葉子大”說明其結構，如圖所示：

這棵樹葉子大

“這棵樹”作為全句主語出現在句子中心語I1的標志語[Spec, IP1]位置，之后的小句“葉子大”是對全句主語“這課樹”的論述，句子的謂語由主謂結構IP2充當，整體看全句是典型的主謂謂語句，小主語“葉子”與謂語“大”構成主謂結構IP2在句子中做謂語，處于I1的補足語位置，其中小主語“葉子”出現在句子中心語I2的標志語[Spec,IP2]位置。

話題是語用到句法的投射，在深層結構中“這棵樹”因為語言使用環境等原因被賦予了話題特征，必須通過移位、添加標記等手段得到表層形式上的體現，但將話題納入句法結構仍有許多問題。比如將“這棵樹”看作話題，其處于話題短語的核心位置[Top,TopP]，那么一個重要的問題——“這棵樹”的格位問題——無法得到解決，因此，我們認為“這棵樹”此時是主格，也應當是主語，不過是具有了話題特征的主語。

動詞復制句本質上是選擇了動詞短語作為話題出現在主語位置而形成一種表層結構。動詞復制句與動詞做主語具有相同的結構，本質上看，兩者都是由漢語句子中心只包含謂素這一特征決定的。動詞復制句首先是動詞短語被選作話題，在句法結構上出現在[Spec,IP]位置，之后的謂語是對動詞結構的論述。我們以“他騎馬騎累了”為例說明其結構，如圖所示：

他騎馬騎累了

例句中的動補結構“騎累了”出現在句子中心語I2的補足語位置，由于漢語的句子中心只包含沒有語音形式的謂素，得到句子中心語I2的核查作為謂語，動賓結構“騎馬”出現在標志語[Spec, IP2]位置做小句的主語，與動詞結構“騎累了”構成主謂結構IP2“騎馬騎累了”，主謂結構IP2又處于句子中心I1的補足語位置，得到句子中心I1的核查做句子的謂語，名詞性成分“他”出現在句子IP1的標志語位置[Spec, IP1]，做句子的主語。

四、動詞復制與動詞主語句表現一致

動詞復制中的前一動詞結構VP1和動詞主語中的動詞都更多地表示動作本身表示的事件而較少地表示動作過程，兩者在句法上也表現出許多相似之處。

(一)動詞復制句中的前一動詞和做主語的動詞都不能與時態結合

動詞復制句由前后兩個動詞構成，一般認為兩個動詞形式相同，互為復制關系。表面看前后兩個動詞形式相同，但兩者在句法表現上卻有諸多差異，前一動詞結構VP1主要側重動作表示的事件，后一動詞結構VP2則側重表示事件產生了何種結構或有什么影響，因此前一動詞結構VP1失去了許多動詞的特征，比如表示時態的助詞“著、了、過”等必須附著于后一動詞結構VP2而不能附著于前一動詞結構VP1，例如：

(21)a寶玉讀書讀了一上午。

b*寶玉讀了書讀一上午。

(22)a張飛斗呂布斗過三次。

b*張飛斗過呂布斗三次。

上面的動詞復制句中前一動詞結構VP1短語“讀書、斗呂布”均為動賓結構，之后的“讀了一上午、斗過三次”分別是對之前動詞短語的說明，時態助詞“了、過”附著于后一動詞結構VP2時句子合法，當附著于前一動詞結構VP1形成“讀了書、斗過呂布”時，句子不合法，如例(b)所示。

動詞復制句前一動詞結構VP1不能附著時態助詞與做主語的動詞短語表現一致。動詞短語做主語時，動詞也側重于指稱事件本身，之后的謂語是對動詞表示事件的論述，因此做主語的動詞也不能附著“著、了、過”等表示時態的助詞，不然句子就不合法，例如：

(23)a做實驗用了很多時間。

b*做了實驗用很多時間。

(24)a.練開車花過很多功夫。

b*練過開車花很多功夫。

例句中的動詞短語“做實驗、練開車”在句子中充當主語，之后的謂語“用很多時間、花很多功夫”中的動詞中心都可以附著表示時態的“了、過”，但是做主語的動詞結構不能附著時態助詞，不然句子就不合法，如例(b)所示。

動詞復制句中的前一動詞結構VP1和做主語時的動詞表面看與謂語中的動詞形式相同，但沒有與句子中心語I結合，因此不能與表示時間的助詞“著、了、過”等結合，兩者的句法表現也自然相同。

(二)做主語的動詞結構和動詞復制句中的動詞結構對賓語限制相似

動賓結構做句子的謂語時對賓語的限制極少，只要語義相符即可。但動賓結構做主語時，做主語的動詞通常只提供背景信息，不是全句的語義中心，因此常對賓語有所限制，通常情況下無標記形式的名詞可以出現在做主語的動賓結構中，而表示信息具有標記形式的名詞如“這/那+(量詞)+名詞”“限定性定語+名詞”“數詞+(量詞)+名詞”等則不能出現在做主語的動賓結構，例如：

(25)開飛機很簡單。

*開這架飛機很簡單。

(26)喝酒容易上頭。

*喝剛買的酒容易上頭。

(27)看書很幸福。

*看四本書很幸福。

動詞復制句中的前一動詞結構VP1若是動賓結構時，對賓語也會有類似的限制。項開喜(2009)指出，動詞復制句中的動詞結構受到信息功能的制約，其中前一動詞結構VP1主要表示背景信息，后一動詞結構VP2是句子的核心成分和語義焦點。(4)項開喜：《漢語重動句式的功能研究》，《中國語文》1997年第4期。受話語功能的制約，前一動詞結構VP1只選擇沒有形式標記的名稱做其賓語，話語中的定指成分一般包含新信息，不能出現在動詞復制句的前一動賓結構中，不然句子就不合法，例如：

(28)喝酒喝醉了。

*喝他的酒喝醉了。

*喝這瓶酒喝醉了。

*喝昨天買的酒喝醉了。

*喝四瓶酒喝醉了。

例句中，動詞復制句前一動詞結構VP1“喝酒”中的賓語為沒有標記的名詞“酒”時，句子合法；當前一動詞結構VP1中的賓語為“他的酒、這瓶酒、昨天買的酒、四瓶酒”等有標記的名詞時，動賓結構包含較新的信息，不容易成為句子的背景，因此句子不合法。

漢語中的動詞不但能夠做句子的謂語，而且能夠做定語和主賓語，本質上是漢語句子中心只包含沒有語音的謂素決定的。動詞復制句中的前一動詞結構VP1在句法上處于句子中心IP2的標志語位置[Spec,IP2]，也具有主語的性質。充當句子主語的動詞和動詞復制句中的前一動詞都不能與表示時態的助詞“著、了、過”結合，都不能選擇有限定意義的名詞做賓語，兩者表現出很強的一致性，具有相同的性質。

五、動詞復制句與主謂謂語句表現一致

動詞復制句本質上是動詞結構做主語構成的表層結構，動詞復制句中時常出現表示動作施事的名稱做主語，這時動詞復制句與主謂謂語句具有相同的性質，在結構上都是由句子中心短語IP1選擇句子中心短語IP2構成的句子中心嵌套結構，兩者在句法上也表現一致。

(一)動詞復制句和主謂謂語句否定形式相同

動詞復制句是由動詞結構VP1出現在小句IP2的標志語位置做主語構成的，動詞復制結構之前可以出現大主語，從而構成IP嵌套的主謂結構做謂語的句子。動詞復制句使用否定副詞“不”表示否定時，“不”只能用于第二動詞結構VP2，而不能出現在前一動詞結構VP1，例如：

(29)a寶玉讀書讀經典。

b寶玉讀書不讀經典。

c*寶玉不讀書讀經典。

(30)a張飛戰呂布戰得過。

b張飛戰呂布戰不過。

c*張飛不戰呂布戰得過。

例句中的“讀書讀經典、戰呂布戰得過”是由動賓結構構成的典型動詞復制結構，表示否定的“不”用于重動句后一動詞結構VP2時句子合法，表示否定。但否定詞出現于前一動詞結構VP1之前時，句子不合法，如(c)所示。

主謂謂語句使用否定詞“不”表示否定時，否定詞“不”必須出現在后一小句的動詞之前。雖然主謂謂語句中的主謂結構整體做句子謂語，但否定詞“不”不能使用于大主語和小主語之間，不然句子不合法，例如：

(31)a這棵樹葉子很大。

b這棵樹葉子不大。

c*這棵樹不葉子大。

(32)a張先生女朋友很多。

b張先生女朋友不多。

c*張先生不女朋友多。

例句中的主謂結構“葉子很大、女朋友很多”都在句子中充當謂語，句子否定時，否定詞“不”只能出現在做謂語的主謂結構中——“葉子不大、女朋友不多”，如例(b)所示；當否定詞位于大主語和小主語之間時，句子不合法，如例(c)所示。

動詞復制句和主謂謂語句使用否定副詞“不”表示否定時，否定詞“不”都必須出現在后一動詞或做謂語的主謂結構中，不然句子都不合法。如果否定詞“不”出現在主語之后，則必須添加判定動詞“是”，使用“不是”表示否定。例如：

(33)a寶玉不是讀書讀經典。

b寶玉讀書不是讀經典。

(34)a張飛不是戰呂布戰得過。

b張飛戰呂布不是戰得過。

(35)a這棵樹不是葉子很大。

b這棵樹葉子不是很大。

(36)a張先生不是女朋友很多。

b張先生女朋友不是很多。

例句中的動詞復制句和主謂謂語句的主語之后出現了表示否定的“不”和表示判斷的“是”，句子合法，如例(a)所示；表示否定的“不是”也可以出現在做謂語的主謂結構中，如例(b)所示。

(二)動詞復制句和主謂謂語句中全句關涉性副詞出現的位置相同

副詞是僅能做狀語的語類，但每個副詞在純狀語性這一語法共性下又表現出很多的語法個性，呂叔湘先生在《漢語語法分析問題》中指出“副詞本身就是一個大雜燴”(5)呂叔湘：《漢語語法分析問題》，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42頁。。語法著作中通常按照副詞的語義將其分為程度副詞、范圍副詞、時間副詞、處所副詞、否定副詞、情態副詞、語氣副詞、關聯副詞等若干類，但這些副詞分類通常缺少語法標準，我們發現副詞按照句法位置可以分為全句關涉性副詞、謂語關涉性副詞和詞匯關涉性副詞三類，其中全句關涉性副詞主要作用于全句，可以出現在句首和謂首兩個句法位置，主要包含表示時間和頻率的“還是、曾經”等時間副詞，表示說話人語氣的“難道、偏偏、反正”等語氣副詞，它們均既能出現在句子開頭又能出現在謂語開頭，如：

(37)a難道孫悟空不會七十二般變化？

b孫悟空難道不會七十二般變化？

(38)a偏偏淳于瓊是個酒鬼。

b淳于瓊偏偏是個酒鬼。

(39)a曾經武松也有抱負。

b武松曾經也有抱負。

例句中的語氣副詞“難道、偏偏”分別表示反問和超出預料的語氣，它們可以出現在句首，也可以出現在主語之后謂語之前的位置，句法位置雖然不同，但表達的語義沒有改變。同樣時間副詞“曾經”表示過去的時間，它可以出現在主語“武松”之前，也可以出現在謂語開頭的位置，句法位置雖然不同，但表達的意義相同。

主謂謂語句由主謂結構充當句子的謂語，包含大主語和小主語兩個主語，全句關涉性副詞在句法上就可以出現在大主語之前、小主語之前和小主語之后等多種位置，句法位置不同表達的意義卻無差別，例如：

(40)a偏偏張先生女朋友很多。

b張先生偏偏女朋友很多。

c張先生女朋友偏偏很多。

(41)a曾經張先生女朋友很多。

b張先生曾經女朋友很多。

c 張先生女朋友曾經很多。

例句中關涉全句的副詞“偏偏”表示事件超出說話人意料的語氣，“曾經”表示事件發生的時間在過去，他們都可以出現在全句的句首，也可以出現在句子的主語“張先生”之后，還可以出現在主謂結構的謂語“很多”之前，無論它們出現的位置如何，句子的意義不發生改變。

動詞復制句中動詞主要表示動作本身指稱的事件，不表示動作發生的過程，動詞復制句中的全句關涉性副詞也可以出現在主語之前、主語之后和第二動詞結構之前，無論副詞出現的位置如何，句子的意義沒有差異，例如：

(42)a偏偏寶玉讀書讀得仔細。

b寶玉偏偏讀書讀得仔細。

c寶玉讀書偏偏讀得仔細。

(43)a曾經寶玉讀書讀得仔細。

b寶玉曾經讀書讀得仔細。

c寶玉讀書曾經讀得仔細。

例句中的副詞“偏偏、曾經”分別表示語氣和時間，不但可以出現在句首主語“寶玉”之前，也可以出現在前一動詞“讀書”之前，還可以出現在后一動詞結構VP2“讀得仔細”之前，無論副詞出現位置如何，句子的意義沒有改變。

全句關涉性副詞表面看出現在句首或謂首，但本質上其出現位置與句子中心直接相關，動詞復制句和主謂謂語句都是由漢語的句子中心只包含沒有語音形式的謂素這一特征形成的句子中心嵌套結構，因此兩者的全句關涉性副詞均可以有多個位置。

(三)動詞復制句中的前一動詞和主謂謂語句的小主語都可移位至句首

動詞復制句中的前一動詞不但可以出現在句子主語之后，也可以移位到句首，變成典型的動詞話題句。無獨有偶，漢語中的主謂謂語句也能將小主語移位到句首形成話題句。例如：

(44)a張飛打架打不過呂布。

b打架張飛打不過呂布。

(45)a方鴻漸吃西餐吃得不過癮。

b吃西餐方鴻漸吃得不過癮。

例句中的動賓結構“打架、吃西餐”出現在句中構成動詞復制句，如例(a)所示，動詞復制句中的動賓結構移位到句首，句子仍然合法，表達的句子意義也基本不發生變化，如例(b)所示。

主謂謂語句中的小主語也可以移位到句首，句子的意義一般也不發生變化，例如：

(46)a張先生女朋友很多。

b女朋友張先生很多。

(47)a劉海能羊肉不吃。

b羊肉劉海能不吃。

例句(46)的名詞“女朋友”在主謂謂語句中做主謂結構的主語，如例(46a)所示，也可以移位至句首，表示之后的小句談論的對象，如例(46b)所示，兩句表達的意義基本一致。例(47)中的“羊肉”作為動詞“吃”的受事可以出現在動詞之后做賓語，也可以出現在動詞之前構成主謂結構“羊肉不吃”，再與主語構成主謂謂語句，如例(47a)所示，“羊肉”還能移位至句首，構成受事在前的主謂謂語句，如例(47b)所示，句子表達的意義相同。

動詞復制句中的前一動詞和主謂謂語句中的小主語都可以帶有話題特征而從句中位置移位到句首，移位前后句子的意義不發生變化，說明動詞復制句中的前一動詞與主謂謂語句中的小主語存在共性。

動詞復制本質上是賦予了動詞短語話題特征，使其出現在[Spec,IP1]的位置，動詞復制句是一種原生句法結構而不是由動詞復制、移位形成的衍生結構。動詞復制句包含前后兩個動詞結構，其中前一動詞結構VP1不能被否定，不能附著“著、了、過”等時態成分，不能發生重疊、表示疑問等，這些特點說明其失去了部分動詞特性，同時帶有了部分話題的特征。動詞復制句中的前一動詞與主謂謂語句中的小主語都處于[Spec,IP]位置，因此兩者在句法上表現出眾多相似性。

六、結論

動詞復制句是漢語特有的句法現象，受到語言學界的長期關注，動詞復制句的句法特點、生成機制等均是前賢們研究的熱點。一般認為動詞復制句本質上是“補賓爭動”現象，為解決動詞語義上可有多個與之相關的成分而句法位置有限之間矛盾形成的，最簡方案構擬了動詞復制句的生成機制，認為復制的動詞出現在輕動詞位置。但漢語中還存在非動賓式的動詞復制句，主要有主謂式、連動式、狀中式等，非動賓式動詞復制句無法用之前的生成機制解釋。動詞復制句只是表面現象，其本質上與漢語特有的主謂謂語句一致，前一動詞結構作為整體具有話題的特征，原生在句中[Spec,IP2]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