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時光遺忘的樂游原

周瑄然

“樂游原？這是不是寫錯了，咋能是樂游原，不是游樂園么。”

“嗨，誰知道呢？可能是通假字吧，上學的古文里都有的。”

“通假字也不能弄反順序吧？”

“管他呢，你想喝啥？星巴克還是奈雪？”

……

蹲在路邊抽煙的工夫，路過的一對年輕戀人間的對話，逗樂了百無聊賴的我，看著年輕人漸漸遠去的身影，我情不自禁地暗自笑了笑。轉過頭的瞬間，我發現就在幾乎同一時間，身邊不遠處一個環衛工老漢也在笑，他應該也聽到了兩個年輕人之間的對話吧？和我不同的是，我的笑帶著幾分譏諷，而老漢的笑則是些許無奈之情。

是啊，對于很多年輕一輩的西安人而言，樂游原這個名字的由來，似乎已經沒有幾個人記得了。

“小伙兒，煙抽完煙把別亂扔噢，罰款哩！”正當我還沉浸在方才的冥思中，老漢看到了我正在抽煙，走過來對我說。說完這話還不忘指了指不遠處商場外墻的標語，上面清晰地印著：“煙頭不落地，古城更美麗。”

我點了點頭，掐滅抽了一半的煙，把煙蒂扔到老漢身邊的垃圾箱里。因為一直在等朋友一起去商場吃飯，所以我也沒什么事，就跟老漢聊了起來。

陜西尤其是關中的老漢普遍待人熱情，眼前的老漢也不例外，幾句寒暄過后，轉眼就跟我聊得熱乎起來。

老漢姓李，今年六十有三，他家就在這附近的村上，前些年一直在外地打工，現在年齡大了干不動體力活了，回西安在家附近撿點輕松的活干，算是養老。

“咱這本地人，外出打工的不多啊！”我這樣感嘆。

他笑了笑，露出一嘴黃牙：“咱自己沒本事么，老先人又沒給咱在村上留下啥地，只能給人下苦力。”

關中方言歷來生冷倔硬，給人以不好相處的感覺，但老漢的口氣中，卻帶著幾絲綿軟，當然，在我看來，這更像是幾分被生活磨平的氣息。

不過聊起眼前這片樂游原，老漢的眼中，還是露出了一絲略顯驕傲的光芒。

老漢告訴我，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這里還是一片城郊的小村，一塊高高隆起的荒原上，靜謐的村落和一片片的麥田是他對樂游原最早的記憶。

“從這雁翔路，一直再到北邊的南二環，那過去都是村上的荒地，俺小時候都還在上面放過羊，草長得美得很。”老漢指著遠處一片繁華的街市對我說。

老漢沒念過多少書，他告訴我，自己在離開家鄉之前并不知道樂游原在歷史上也曾是繁華所在。直到他離開家鄉很多年之后，在遙遠的他鄉人口中，他才知道，這片生養他的土地上，曾經是古代皇室貴人們樂不思歸的后花園;在他印象中破舊不堪的青龍寺，曾經在佛教史上擁有舉足輕重的歷史地位;當然，他更不知道李商隱那句婦孺皆知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寫的就是這里……

在他眼中，樂游原就是西安城南一處地勢略高的土地，唯一和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這里一直保留著他對于家的記憶。

“我年輕的時候在南方，給人家講咱這兒的塬，人家不理解啥叫塬，我就講，比山矮，比平原高。人家問我有多高，我就說，站在塬上就能看到北面的城墻和南面的秦嶺，南方人一聽就說，那可是好地方啊！”李老漢一邊來回眺望著遠處一邊對我說，言語中透著幾分難掩的自豪之情。

關中地區習慣把高出地面的大片土地叫做塬，這種像丘陵又不是丘陵的地形大都是由黃土常年堆積而成，比較熟知的就是位于東南方向的白鹿原，還有位于城北中軸線上的龍首原，和它們相比，樂游原其實資歷要老得多。

史書記載，早在秦漢時期，這里就已經是居住在長安城里的皇家貴族們郊游的必選之地。到了初唐，世人熟知的太平公主對樂游原更是喜愛有加，特意在此修建了太平公主府，其規模之大，堪比當時城內任何王府。就是在這一時期，包括李商隱、韓愈在內的不少文人騷客前來此處踏青，留下了不少名篇佳作。但所謂盛極必衰，唐朝末年，這里隨著戰亂慢慢衰落，到近代已逐漸淪為荒野之地。

且不論近代，往前再推十多年工夫，整個西安城蓬勃發展一派生機的時候，這里也僅僅就只有一個青龍寺偶爾能被城市的人們想起。更多的時候，這里在西安人眼中和繁華是搭不上邊的。

不過這一切在李老漢幾年前回到西安之后發生了巨大的變化。近些年來，樂游原因為所屬區域位于城市發展中最為突出的經濟新區，而重新受到重視。幾年時間里，各種政策和硬件設施的不斷完善，讓曾經逐漸沒落的這里重新煥發光彩。如今的樂游原，早已看不出曾經的模樣。老漢所在的村早在多年前被拆除，村民們都搬進了統一規劃的現代化小區，曾經塵土飛揚的雁翔路兩旁高樓林立，商圈云集，就連他小時候印象中已經快要被拆掉的青龍寺，如今也成了各路游客向往的好去處。

“其實也不怪年輕人不懂，城市始終在變化，老的東西始終是要被歷史淘汰的。”我這般跟他說。

“好是好，但是……”李老漢看著遠處被一棟棟水泥森林遮住的夕陽，欲言又止。

眼神中，透著幾分對眼前美好的欣慰，但也透著一絲很難察覺的感傷。

他在感傷什么呢？

或許在懷戀，那個被時光帶走的，只屬于他腦海中的樂游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