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 香

馮思宇

沉醉于那些美好的香氣，我開始了自己的尋香之旅。

夏天，在沒有涼風的日子里，我尋來行家照著古方制出來的鵝梨帳中香，在湖邊點燃，假裝梨樹滿園，清風拂面；食寒胃痛，不再有人關懷時，我點上幾柱“聽松”藏香，因為制香人說它入脾經，溫胃；冬日，書桌前的孤寂和冰冷常常被幾粒醇厚的老山檀和一杯溫胃的滇紅化開。

我訂雜志，看香評，聽行家推薦，自己試用，耗時多年，尋覓到了自己喜歡的幾十種香。

一切只為能再枕著類似曾經發間的一絲甜香入睡，只為在清風吹過時能再感受到幾縷純粹。

但只有這些，還不行。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我尋尋覓覓。我的生活中心漸漸變成了尋來各種各樣的香。

然而，只有這些，還不行。我無法抑制自己對香不停地尋新和獵奇。我尋來各種有香味的蠟燭、唇膏、護手霜、木制品，一切帶有香味的東西。

然而，這一切，都還不夠，還是要不停地尋覓，所有帶香味的東西。

不停地尋覓，所有帶香味的東西。

我尋來的香都是名香，都是好香，都是好東西。明明都是好香，都是好東西。

但還是不可以，還要繼續，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我尋尋覓覓。

尋香的一切讓我精疲力竭，分崩離析。我在附庸風雅地白費力氣，在需索無度地消耗自己。但一切都不能停，還要不停地尋覓。

不停地尋覓。

我還要更多的香，更多的香氣。要更新的，更好的。直到……再能找回曾經的……那些香氣。

可是無論我尋來多少香，什么香，無論它們多好，都無法與曾經相比。

我看著我尋來的這些香，聞著我尋來的這些香，我心里一一數著它們的好和名貴。我問自己，我尋來的這些香都是什么？我到底要尋什么？我好好地問自己，靜靜地問自己，我問自己的心。

我對著鏡子，看著自己疲憊的眼睛。我知道，我已經支離破碎，無力也無法再逃避自己。

我看見了。我尋的不是香，而是香氣，是那些美好與愛情的氣息。我放不下的不是任何一種氣味，而是那些美好與愛情的消亡殆盡。即便是在不停地騙自己，在痛苦、絕望與空洞的沼澤中掙扎不起，我也想尋一絲它們依稀尚存的氣息。

我想尋的不是香，是自己。

我想讓我的愛情和那些醉人的香一樣永世長存。

曾經讓人心醉的甜香和如今一絲都無法留存的殘香，是我在這世間最沉迷的美好，最深重的怨念和最不可渡的執著。

我的柔軟，我的細膩，我的矛盾，我的冷漠，我的軟弱，我的怯懦，我的愛，我的恨，我的痛，我的憤怒，我的委屈，我的無奈，都是香氣。

每一絲香氣，都分為前、中、后三個香調，奏出三個獨一無二的樂章。每一段旋律都是我因愛而沉迷或因痛苦而扭曲，靈魂在顫抖發出來的聲音。

這些響徹靈魂最深處、最暗處的聲音。是除了自己誰也聽不到的聲音。它們在極其愚昧地欺騙自己，極其痛苦地怒吼，極其委屈地哭訴，極其哀婉地悲鳴，極其矛盾地自我攻擊。

即便把自己煎熬到生不如死，即使要把自己的心力消磨殆盡，我還是要癡癡地尋覓。只為曾經的那一絲氣息。

然而，正是那一天，我已耗盡了我所有的力，只剩一口怨氣和怒氣堵在胸中。也只因有這口氣，我才強撐著，沒有死去。

我已無力再守護心中最后那一息執念。此時，我的生命已經沒有了意義。我堅硬的鎧甲已被寂寞與寒冷消磨殆盡。我躺下，第一次放松了自己的心，以準備迎接死亡的姿態迎接著那個厚厚盔甲包裹下的最脆弱、最無力、最無助、最懦弱、最悲傷的自己。

一滴淚留了下來。但僅只一滴。

我心想，真好。我居然還會流淚，還能流淚。這么多年都哭不出來，今天卻留下了眼淚一滴。

我看著鏡中衰老、憔悴、寡淡無味的自己。只好承認，尋得來的都是俗物，不期而遇的才是真心。這世間的香千千萬萬，但無論它多好，都不及靈魂散發出來的香氣——那些美好靈魂散發出來的最純凈、最純真、最純粹的氣息。

無論我焚起何種密煉古香，都暖不起我這顆再也感知不到人間真味的心；無論我再用什么香精，再怎么掙扎、尋覓，一切已如我的頭發一樣再也沾染不上絲毫香氣。

因為，曾經真正的美好早已逝去。一顆充滿芬芳的心也早已隨之凋零。留下的只是一具無味、掙扎的軀體。

萬千劫難逼我終于敢去面對自己，面對這份失去。也許，只有這樣，我才不必再尋覓。

世間最殘酷的莫過于讓我們品嘗過這些難以忘懷的美好；體驗過這些不可多得的溫暖；沉醉在這些純粹靈魂散發出來的香氣中之后，再殘酷無情地將它們全部奪走，一絲也不留。

讀到了慧能大師《六祖壇經》的至真禪語：何其自性，本自清凈；何其自性，本不生滅；何其自性，本自具足；何其自性，本無動搖；何其自性，能生萬法。

凡事外求，必是虛妄，唯有我們內觀，正視自己，才會看見，愛與美好不在外面。我們苦苦追求的愛與美好，就像小獅子苦苦追逐的尾巴，其實一直與我們如影隨形，因為我們就是愛與美好本身，同時也會吸引著充滿愛與美好的一切來到我們身邊。

現在，我不再尋香，也不棄香，不刻意用香，不經意間能聞到媽媽說的我身上散發出來嬰兒般的奶香味兒，自己常穿毛衣上焦糖、杏仁和香草的味道，涂了唇膏后嘴上甜甜的草莓味。

不再尋香后，便發現處處已然都是芬芳。

倘若你心芬芳，又何需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