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客

高博涵

烤鴨店里有烤鴨，有食客，也有片鴨肉的廚師。

小師傅和小推車仿佛是一體的，渾圓飽滿，沁著汁水，慢慢地向我搖過來，又恰到好處地停下。他似乎并沒有說話，只是回應了我投來的目光——那么一下，隨即開始注視推車上的一切。熟肉砧板、熟食刀具、一次性塑料手套。锃光瓦亮的一大只鴨子也在案上了，剖成兩半、片皮、脫骨，都將是順理成章的事。鴨肉、蔥絲、黃瓜絲、面醬、面皮，在如此柔順的食材混合成渾圓飽滿的食香之前，食客如我，除了喝茶靜待，不覺也將目光再次對焦到這位小師傅。這是一位年輕的廚師，性子仿佛靜默，但滾圓的身材不能遮擋地奔放著，與烤鴨的肥美互相映襯，渾然天成。此時此刻，正是小師傅的工作時間，不知在此前，他練習了多少回片鴨術呢？在我面前，他從始至終地專注，眼睛里的兢兢業業，倒增了他身上的憨態，有了一些喜劇的趣味。可喜劇歸喜劇，他到底是嚴肅的，油焦油焦的鴨皮被他收在一個小碟子里，配了白糖，恭恭敬敬地呈給食客，復又在剩下的鴨身上，重復他的兢兢業業去了。

一個職業片鴨人，片好半只烤鴨，并不需要太多時間，很快，食客的桌子上已經是缽滿盆滿。我的目光還沒有從小師傅的身上抽回來，他稍作休整，似乎開口說了句“您的鴨子已片好”之類的話。此次工作既毫無失誤，便也算功德圓滿，他準備推著小推車到下一桌，完成剩下半只烤鴨的片鴨大業去了。

就是這樣的空當兒，我忽然開口，盡可能甜美而帶著感情地對他說：“謝謝你。”

一身白衣的片鴨小師傅，嘴部裹著透明遮板的片鴨小師傅，盡可能表現出職業水準的片鴨小師傅，忽然綻放了雖不易察覺卻到底莞爾的笑容。他笑的時候并沒有看我，但我卻認認真真地看著他了，畢竟，這笑容如此短暫，完整收看的人，心底難免要漾起波瀾。小師傅正經歷著自我職業的確認時期嗎？在他心目中，或許覺得專業的片鴨人總是游刃其間、不茍言笑的？而退回一個人本身時，他又怎么能對真誠的感謝毫無反應呢？也許就是那一剎那，他的內心經歷著波瀾的兩種力量，但職業片鴨人的理想光芒究竟抵不過人性中最赤裸的感覺，那本欲掩飾的笑容竟在無法收回的剎那，變得格外動人了。

職業片鴨人的莞爾一笑，令我不覺眼眶潮紅。若此刻正有一個同伴，我該如何向他解釋呢？當他問我，吃個烤鴨怎么還感觸了呢？我想，恐怕，也只有實話實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