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你走過傷痕

●安 寧

下班后，看到已經(jīng)哭著睡去的阿爾姍娜。她的半張臉，因在幼兒園奔跑時摔傷在水泥地上，擦出大片的血跡。想到結(jié)疤后可能留下一生祛除不掉的印記，想到以后每天要面對這樣一張滿是疤痕的臉，心痛得要死，眼淚嘩嘩流淌下來。

一晚上沒有睡著，醒來咨詢醫(yī)生，知道這種摔傷沒有什么辦法，只能等待一兩個月過去，結(jié)疤去掉，再慢慢消除色素沉淀，直至恢復(fù)如初。或許，時間要長達(dá)一兩年。所以，我也只能陪著她，慢慢地熬過這段時光。

小孩子完全不知道容貌如果留下缺陷，會在以后漫長的人生中，遇到怎樣的困境。醒來后的阿爾姍娜，因為不再感覺到疼痛，重新綻開笑顏，她甚至還稱自己是小怪獸。見我答應(yīng)她傷疤脫落后，陪她去參觀自然博物館，便不停問我，是不是她現(xiàn)在去了，博物館里的恐龍啊鯊魚啊都會嚇得跑掉？它們?yōu)槭裁磿ε滤@個小怪獸呢？又問：媽媽，你看到我的臉，為什么也會害怕呢？我只能安慰她：媽媽不是害怕，只是看到你的傷口特別心疼。

我破例讓阿爾姍娜進(jìn)書房里來，在我灑滿陽光的書桌旁待著。于是我一邊工作，一邊看她小豬一樣，在枕頭上跳上跳下，并嘰嘰喳喳地繼續(xù)問十萬個為什么。我倒的一杯奶茶，都被她就著果條咕咚咕咚全喝光了。疊好的被子呢，也讓她大大地攤在床上。她還脫了褲子，只穿一個小內(nèi)褲，在柔軟的被子上坐著翻書。因為奔走于買學(xué)區(qū)房，我好久沒與阿爾姍娜有這樣溫暖的時光了。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感謝這一場意外，讓我意識到，應(yīng)該給予她更多的關(guān)愛。

窗外依然大風(fēng)呼嘯。我將食指放在唇邊，示意阿爾姍娜安靜下來，讓她傾聽風(fēng)的聲音。她側(cè)耳聽了一會兒，然后說：媽媽，風(fēng)像狼一樣在叫呢。

我又噓一聲，輕聲說：再聽一下，還有什么聲音？

她小兔子一樣支起耳朵，而后湊過腦袋來，在我耳邊小聲道：媽媽，有人在彈琴。

是的，隔壁彈琴的那個人，又開始在陽光下，大風(fēng)中，起了哀愁。

大風(fēng)吹出滿天涌動的云朵，我的心重新恢復(fù)靜寂。似乎阿爾姍娜的臉，猶如此刻的天空，明凈，光潔，了無塵埃。

等你臉上的疤好了，我?guī)闳プ匀徊┪镳^。我向她承諾。

真的嗎？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射出的光芒，連帶地將左臉的傷疤都照得更顯眼了一些。真的，媽媽不說謊。我再次承諾。去有恐龍的博物館嗎？她滿懷著希望追問。是的。我一邊答應(yīng)她，一邊將乳液均勻地涂抹在她右側(cè)的臉頰上。擦完后，她就風(fēng)一樣跑去跟爺爺玩。我則關(guān)上房門，在她的喊叫聲里開始工作。

十幾分鐘后，她砰砰砰地過來敲我的門，一邊敲一邊興奮地喊：媽媽，快看，我的臉好了！你今天就帶我去博物館吧！

我狐疑地打開門，看到阿爾姍娜眼角和鼻子上，兩塊厚厚的、翹了邊但還沒有完全脫落的疤，果真沒有了，于是那里露出紅紅的新鮮的皮肉。那肉隨著阿爾姍娜狡黠又天真的笑，輕微地抖動著。

滿腦子擔(dān)心擦傷會在她臉上留下疤痕的我，馬上意識到，我的承諾，起了反作用。

是不是你自己揭下來的？不是已經(jīng)告訴你了嗎，自己不能碰，否則會留疤的！我氣呼呼地訓(xùn)斥她。

她撲閃著大眼睛笑嘻嘻道：不是我碰的，是它們自己掉下來的，醫(yī)生說了，不會留疤的。

我看著那張“小怪獸”一樣不知憂愁是什么的歡樂的臉，嘆口氣，又忍不住笑起來：好吧，明天我們?nèi)ゲ┪镳^。

半個月后，阿爾姍娜臉上的疤痕只剩了淺粉色的印跡，新的肌膚正在悄無聲息地生長。她重新回到幼兒園。老師們都圍過來，熱情地問她臉上還疼不疼，她說不疼。她的好朋友賽楞坐在她的身邊，好奇地問她：你臉上怎么回事啊？阿爾姍娜說：我摔倒了。

哦，小孩子的記憶力像魚一樣，只有七秒，明明是賽楞看到阿爾姍娜摔倒后，帶著她去找老師的，可是五歲的他卻完全忘記了，那道正在逝去的疤痕，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