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凌宇 宮宇凡 張紫微

圖/本刊記者 孫凌宇
從上海虹橋站坐高鐵,最快的那趟,兩個半小時就能到寧海。如果你初來乍到,當地人一定不忘向你介紹此地與徐霞客的淵源。據《徐霞客游記》開篇記載,四百多年前,寧海便是徐霞客游山玩水的起點。后人歡欣鼓舞,堅持舉辦了近20屆“中國徐霞客開游節”,并將文中記錄的日期(5月19日)隆重地設立為“中國旅游日”。除此之外,它與別的縣城并無二致,最大的商場頂著西子國際廣場的名號,五年前開了第一家麥當勞。
作家張忌的工作室離這商場不遠,十分鐘以內的車程,窗外閃過面包鋪、鴨脖攤、大藥房、修腳的、修手機的,最后停在木門緊閉的報刊亭旁。乘電梯上樓,一進門,地上立著一個朱紅大柜,正中鑲嵌的銅鏡被銹跡吞沒,不再反光,以前上海人喜歡喚作“小太陽”;柜子前面是一把顏色稍深、雕工細致的紅椅,側邊挨靠一桿從紹興買來的百年前的紅木秤。
往右看,室內空間深不見底,走廊兩旁又生出好幾間房,對一個初創公司而言都算得上寬敞。要是沒留意走廊盡頭的書房,放眼望去,把這里當成他的藏品陳列館更為恰當。最壯觀的,當屬正廳那面層層疊疊放滿木制人偶的墻,以確保來訪的客人都能正面撞上幾千雙目光。
湊近打量,這些一公分左右高的小人各個齜牙咧嘴,像在竊竊私語。有人坐在大腿上勸酒,耳鬢廝磨打情罵俏;有人騎馬出征,耍刀弄槍血脈僨張;有人缺少對戲的同伴,黑色眼鏡掩蓋表情,是為算命先生。
這幾年張忌集中在收藏這些“小插人”,它們是舊時浙東一帶的床上構件,過去的人“半世在床”,大戶人家對木床雕刻尤為講究——床內四周雕刻繪畫,床外層層樓閣掛面,梳妝臺、點心盒、文具箱甚至馬桶等生活用具一應俱全,床內床外猶如一座小型宮殿。如果床是一張臉,它們差不多位于兩只眼睛的位置,拿掉以后,床便失色許多。
自從隨意在朋友家的抽屜里發現了一件奉化的清代朱金(雕刻成型后漆上朱漆貼上金箔)小插人后(朋友后來在文章里回憶,“他一下子就被電到了,當即讓我開價,我不賣,他便‘搶走了”),瓷器和明清家具不再是張忌的收藏重心,手頭原有的兩個電影劇本和應約了的刊物文章也都無心繼續,他一門心思撲向小插人,沒過多久,就收來了幾百個。并逐一配上底座,精心裝扮,打造成漂亮的獨立擺件。
雕刻題材多來自戲曲故事,置于床板用以向婚前缺乏指導的古人展示夫妻相處之道、婆媳相處之道,以及不可或缺的性教育。題材中最受歡迎的是《西廂記》,講到這里,張忌藏不住得意,“我有一對特別好的《西廂》里的聽琴橋段,特別巧妙,他用一個小小的窗子給它一挑,就隔出了室內室外兩個空間,這個工匠一看就是特別有那種創造力的一個人。那對小插人我買了好幾年都沒買成,托了很多賣古董的人替我留意,最后通過一個跟賣家很要好的人才幫我買了出來。”
白天,張忌就在這墻的注視下晃晃悠悠,桌子擦一擦,人偶擺弄下,有時回書房寫點東西,更多時候屁股上像長了釘子,就想出門走走,去古董店,或者更遠的古董店。寧海以及周邊城鎮的古董店他反復光顧,直到它們從冰冷的交易場所演化為近乎茶館的據點,可以和志同道合的朋友相聚聊天,一坐幾個小時,不買東西也無需介意。人們東一句西一句地講,他就帶著小說家的耳朵在其間聽。前段時間聊起上世紀80年代末、市場經濟剛開始起來時一代人的暴利史,張忌聽得津津有味,“我甚至想寫一個小說,我的營養就是這么來的,他們也不是說有意識地講,但在我這里就像有一個過濾系統,會把這些特別有意思的東西保留下來。”
他也不止一次想過為眼前這近千座小插人著書,系統化地梳理其來源、故事題材,按照不同的地域與做工分門別類,有的有榫卯,有的沒有;多數選用不易蛀蟲的樟木,一些稀有的,則是材質上乘、隨著時間流逝會越發滋潤的黃楊木,后者像古代樣式質樸的匾額無需鍍金漆,以防把原有的優點遮擋掉,或是破壞了整體的結構……想到這里,怠倦的情緒又隨之涌了上來,“突然它變成一個很累的事情以后,(寫作的)欲望又不是特別強的感覺。”
這些素材紛紛以將來時的完成形態保管在他的腦海里,他也不著急,像養文物一樣先放一放。二十幾歲的時候,一位頗具名望的作家來寧波給當地的文學愛好者講課,年輕的張忌坐在臺下,對當天絕大多數的發言都不以為然——畢竟“寫作如果真那么好教,大家都去讀中文系就完事了”——唯獨有一句話,他認認真真記到如今,“他說你有一個故事你不能急著寫,急著寫以后,你想著萬一我寫壞了可以重寫,但其實在實際的寫作里這個是不可能的,那種新鮮感,那種往前走的東西一次性就會消耗掉的。他說你要在腦子里養,它會像樹一樣長大,然后長出葉子長出果實。”
時間在張忌身上沒有發揮線性作用,而是像一團成色不清的橡皮泥,來回揉搓。他三十多歲時迷上舊物,入手的第一個物件是童年在寧海鄉下三合院里見過的格子窗。記憶中與居所有關的片段因當警察的父親頻繁的職務調動而難以連貫,三合院算是住得最久的地方,當年熟視無睹的環境在多年后回首,反倒生出了別樣的感情;十幾歲時便感興趣的和尚群體,到他三十多歲時才轉化成筆下的《出家》。
面對這樣一個反復無常的人,一些本不刁鉆的問題也難以為繼。說起最新作品《南貨店》的寫作契機,他第一反應是,“一個小說你很難講它具體萌發的時間是在哪里”(美國作家大衛·福斯特·華萊士更偏激地表達過類似想法:“如果小說家真的認為有趣的東西可以直截了當地進行討論,那他們也許就不會成為小說家了”);緊接著露出一副稍顯圓滑的笑容,“當然了面對媒體,他可能需要有一個講法。”
在這套屢試不爽的“講法”里,觸動他的開關源自爺爺的葬禮。親人的離去令他恍惚,“我爺爺一輩子到八十幾歲離開人間,他經歷了一些什么,你一無所知”,隨即聯想到自身,“我再過兩代,即便最親的人可能也完全不知道我是怎么樣一回事了,很現實的,況且知道你是怎么樣一回事也沒多大意義。”在巨大的虛妄面前,他想“是不是可以做點什么事情,寫點這一類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