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
繼《小別離》和《小歡喜》后,反映當下教育問題的“中國教育四重奏”的第三部《小舍得》,再次把“教育焦慮”的現實問題拋給觀眾。
不同于《小別離》聚焦于出國留學、《小歡喜》聚焦于高考升學,《小舍得》著意摹刻的是學生們課外補習的苦。
說起來,《小舍得》還是廣東讀者給原著作者魯引弓出的“命題作文”:《小別離》全國熱播后的2016年冬,廣東一家媒體對學生們的課外補習的輔導班進行了報道,在讀者群體掀起相當熱的討論度,其中有不少魯引弓先生的讀者私信他,請他“寫寫課外補習,寫寫小學生、幼兒園受的苦。”
這就是《小舍得》的由來。
與前兩部作品掀起的熱議相同,觀眾對《小舍得》的其中一個爭議點就是它與焦慮的關系:它到底是在販賣焦慮,還是在關注焦慮?
原著作者魯引弓曾說,包括《小別離》《小歡喜》《小舍得》和《小痛愛》在內的“中國教育四重奏”,是獻給中國中國家庭的糖。
可很多家庭反而從這個系列里,感受到了更強的焦慮感。
這當然不是魯引弓的創作初衷。
在他看來,“不管你看或不看書/劇,焦慮都在那里”,這是擺脫不了的現實問題。他要做的是把這個問題用更直觀的故事呈現在大家面前,讓面對這個問題的人們找到彼此,“感覺自己不孤單,感覺有很多人都想有所改變,這就會形成一個積極的場”,也會更有利于問題的解決。
借著《小舍得》熱播,我們對該系列的原著作者魯引弓先生進行了專訪,請他介紹自己創作初衷的同時,還請他聊了聊教育焦慮與環境問題的看法。
Q:小說作者和媒體人,這兩者之間有什么區別和相同之處嗎?
A:確實,我之前是媒體人,這讓我敏感于社會痛點,擅長從各種素材中迅速判斷新聞點在哪兒,并找出最適合頭版的重磅新聞。然后確立一個寫作計劃后,我會實地去做許多調研,或者對于作家來說,是采風。對于我個人而言,還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社會內驅力。
你的問題很好,雖然有共同點,但作為一個記者去采訪,和作為一個作家去采訪是不一樣的。作為記者,我會迅速從表象里提出一個關鍵詞,然后狠狠地把當事人家長,把社會的某種機制方面的不順、悖論說一頓,然后說,“你們放下”。這更像一個理性的外部旁觀者。可作為一個小說家,我去采訪,首先要解決的是代入感,要跟著不同的爸媽從頭一路走一遍,這里邊更多的是感性的體驗。體驗之后,你會覺得問題沒有那么簡單,不是說放下就能夠放下的。
Q:“中國教育四重奏”共有四部作品,每部作品都有自己針對教育的一個側重點,這是從創作開始就已經規劃好的嗎?
A:我是偶然進入教育題材的創作領域的。2013年,我在上海浦東機場看到很多中學生和大學生在機場等待出發,他們要去留學,我感覺他們是一片候鳥。我看到一名中年婦女在我旁邊經過,淚流滿面,這個場景我很觸動。
回來后,我調動了作為媒體人的經驗,花了17天時間寫完了《小別離》。在寫作的過程中動了感情,寫著寫著就心疼了,有痛感了,因為這種別離不容易,此岸和彼岸的教育都是茫然的,并不是因為彼岸那么好,也不是此岸那么不能忍受。這種別離背后是低齡化留學,讓我很觸動。
小說發表后,沒有想到兩個星期內有很多影視公司來找我。其實,這個題材從常規來說并不是愛恨情仇,但真正觸動千家萬戶的現實需求。
在電視劇《小別離》火了后,我和上海檸萌影業就開始有意識打造“小系列”,于是有了《小歡喜》。
《小舍得》是來自廣東讀者給我的命題作文。2016年冬天,廣東一家媒體對課外補習進行了報道。我很多讀者是中學生和家長,他們看到我轉發了這個報道后,讓我寫寫課外補習,寫寫小學生、幼兒園受的苦,這就推動了我繼續進入教育題材。
我想給家長一個釋然,甚至偶然的一個深呼吸也好,然后對小孩子稍微和顏悅色一點,能夠這樣,這個書的目的就達到了。
然后等我寫了之前的三本,我又發現一個問題,大人小孩都缺愛,而缺少愛的滋養,再優秀的教育理念也無用武之地的。于是有了《小痛愛》,它關注的是愛的教育。

讀者對我的推動讓我知道文學的意義,知道他們需要什么,否則無法引起共鳴。我本來與教育領域隔得比較遠。但你越進去,越發現很多東西可以寫,動情的地方也很多。
我的創作初衷,就是希望通過閱讀和討論,讓教育獲得多一點善良、多一點努力、少一些失控。我想給家長一個釋然,甚至偶然的一個深呼吸也好,然后對小孩子稍微和顏悅色一點,能夠這樣,這個書的目的就達到了。
Q:您曾說“中國教育四重奏”這個系列是送給中國家庭的糖,但實際上很多家庭尤其是父母,反而從您的這個系列里,感受到更強烈的焦慮感——這是否背離了您創作的初衷?
A:我特別希望“四重奏”成為家長的一面鏡子,如果家長看完之后更焦慮了,這不是我的初衷。其實你看或不看書/劇,焦慮都在那里。走出家門,沒走幾步就有培訓機構的招牌;疫情之后,我小區附近的很多實體店關門了,取而代之的是培訓機構、房產中介。這些都是焦慮。
現實你直面它,內心會痛苦,你回避它,痛其實還在。小“系列”只是直面了教育的痛點,這個過程可能讓有些人開始真正關注自己的焦慮,但焦慮并不是小說或者電視劇帶來的。在一個大范圍引起反思、討論,這其實有可能已是良性循環的開端,即使改變無法立竿見影,但已經有所啟動。
我在采風的時候有個深切的體會,那就是只要你有好的交流方式,那么很多人會愿意與你分享自己的故事,然后有的聊著聊著,突然表示感謝,因為說了這些,他好過一些了。
劇火了之后,其實各種聲音都有,比如也有人說,“教育四重奏”可以歸為親子書,因為它讓身處其中的家長和孩子都感覺到被理解,而且會一起借著聊書中或者劇里的情節,開始把話題引向自身,雙方有了進一步的溝通。這種聲音,讓我挺欣慰的。
家長在書里,劇里看到自己,然后看到那么多的輿論,感覺自己不孤單,感覺有很多人都想有所改變,這會開始形成一個積極的場。
Q:您的小說,給我的觀感不是要解決問題,而是通過具體的故事來提出問題。但現在的讀者大多很注重方法論,就是總想通過某本書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您怎么看待這個問題?
A:有人感慨懂得了很多道理,卻仍舊過不好這一生。其實,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在于道理過于抽象,能直接運用到生活的人不多。所以我捕捉到這個社會痛點以后,以故事的形式呈現問題,提供各種三觀,讓大家在閱讀中聯系自身經歷,進行一番沉浸式思考。這是一種迂回的讓大家關注問題的方式。
問題常會變化,每個孩子也是獨立的個體,教育其實沒有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方法,合適的才是最好的。比如《小別離》播出后,95%以上留言的人問我的是要不要出國留學。到了《小舍得》,很多人問我該不該給孩子報補習班拼民辦,家長的問題其實問得非常現實、很直接,他希望取得方法論。可是,如果我直接能說得出走還是不走、報或者不報的話,小說寫作的動力都沒有了。我其實提供不了答案,提供了也不一定對。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更希望讀者通過小說里人物的三觀,然后與自己的心靈、與孩子真誠地做一次對話,自己摸索出接下來要走的路。

Q:小說中涉及的很多教育問題,大體上給人有一種“心有戚戚焉”的共鳴感——對這種感受的鋪排,您是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還是采風后得出的感覺?
A:我自己孩子的教育經驗,到今天其實不夠用了,這種感受的鋪排是采風后得出的。
比如寫到那些培訓機構,或者某些幼升小、小升初名校招生的情況,不經過實地采風,真想象不出那種場景,寫不出那種感覺的。上海、北京的冬天,晚上,非常冷,我走進那些高樓大廈,發現那些孩子像小胖豬一樣,被關在房間里,考語文、數學、英語。因為要選拔。但是這種選拔往往是不能擺在桌面上的,因為減負了,不能放在學校里考的。于是有時候就在培訓機構考,或者在外面哪個地方考,家長聞風而動,因為多考一次就多一個機會,誰也不知道這個機會在還是不在,但是絕對不想錯過。
晚上大概10點鐘左右,門開了,小孩子一個個出來考得鼻青臉腫的感覺,然后就走了,滿走廊都是家長在寒冷中等待。
我是難得去一趟,但這些家長聽說是晚上哪考都會去考的。真的讓人非常心疼。
創作一定要來自于生活,不只讓人心有戚戚焉,采訪時會發現某種生活的邏輯,規律來自于老百姓心里的渴望。提前對孩子進行智力開發是違背自然規律的,18個月的孩子去學游泳,這就是違背規律。只要不符合人性和規律的一定要調整,于是不期然還有了神預測。
比如小說《小舍得》里寫道,孩子在奧數杯賽現場怒掀桌子,這是來自于真實的場景。當時寫完小說,生活中還沒有發生要整頓補習班這樣的事情,但沒有想到圖書出版當年,“兩會”期間的熱點話題,就是關于如何減輕中小學生課外負擔,之后很多城市開始整頓清理奧數杯賽。
在小說《小歡喜》里也有類似的神預測,關于考試和選課,這種選擇里有很多功利。違背規律的東西一定得改變,我用小說的方法提前寫了理想化的結果,而這個結果一年后在現實生活中實現了。
Q:很多家長都很感慨,覺得自己上學時,似乎很少讓家庭背負這么重的負擔。您覺得這是社會的原因、教育的原因,還是孩子的原因?
A:我采訪過程中,接觸的大量的感性情況就是說,社會發展太快了,很多人無所適從,這時候都想要尋找一個安全感,于是找到了所謂的階層、分數,但很多東西卻被異化了。
國家是為了減負,提倡就近入學,但沒想到這個問題被房產商接盤了,就近入學,結果一套學區房價格暴漲。有的地方房子一平方米從幾千變到十幾萬,它里頭有多少喜怒哀樂在。
這時候,民辦學校出來了,這比單純用錢去決定誰進哪個學校,似乎更勝一籌,結果民辦學校進行篩選,這環節又被培訓機構接盤了。
倘若照此下去,我們的接班人是補課的一代嗎?一代人倘若命中那種野性沒有了,我覺得這是個大問題。
另一方面,在這個內卷潮中,如果沒有這樣的補課,農村孩子幾乎沒有機會考清華、北大。《小舍得》小說里寫了外來務工人員的孩子米桃,也是想探討這個問題。
社會發展了,我們現在教育資源比以前多,但另一方面,你又會覺得教育資源更稀缺了。這是悖論,也是現實。原因是多方面的。
Q:您覺得當下學校教育存在的最大問題是什么?
A: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最大的問題,但倘若孩子學了很多知識,沒有轉化成智慧,而轉化成考試能力,這是個問題。
Q:在自己的生活經驗里,越來越多家長抱怨自己家的孩子承受能力太弱了,而且新聞也時不時有孩子因為挫折或批評做出過激反應的報道。現在的孩子是真的經受不住挫折,還是說只不過是網絡放大了我們的認知?
A:我們常常會覺得今天孩子太脆弱,其實不對的。如果把所有的關注度集中在一個點上,考學、升學、補課、培訓,學校講這個,家長講這個,甚至即使不講,你都讓他感覺到這種標準的單一,他就容易因為挫折或批評做出過激反應。
以前家里有好多個小孩,不是獨生子女,沒有覺得家長的期待這么高度地聚焦在一個點上,孩子也有玩的時間,不覺得考幾次不好,家長就憂心忡忡。
標準單一,憂心忡忡,都會給孩子帶來暗示,會讓他放不下。愛就像一塊海綿,讓孩子在童年、少年時代,能夠吸足家長給予的愛,他便能夠過這種坎。
Q:從您的經驗出發,有什么辦法可以幫助家長緩解焦慮?
A:這好像涉及到方法論,其實是世界觀,是思考問題的維度。
家長和孩子都被焦慮裹挾,覺得不補習就跟不上了,跟不上就不行了,造成了所謂的不幸福。
解決這個焦慮,重要的一點是要有底線思維。反思一下,跟不上又如何?所謂跟得上是跟上哪種人?
其實人生有很多發展的可能性。我有一個同學,當時他是班上很普通的男生,但現如今他可以自如應對商界的很多變化,這是當年我們想象不到的。
很多人說童年會影響一個人一輩子,家長需要考慮,童年時代不開心的人成年后如何建立健康的心態呢?說不定成功了也不開心、不幸福。田雨嵐的焦慮在于,把幸福等同于成功,成功等同于把別人比下去,這樣做的后果就是,你永遠也得不到滿足,永遠有讓你焦慮的事。
然后,家長也要把關注點放回一些到自己身上,終身學習,提升自己。一來可以以身作則給孩子樹立榜樣,二來分散一部分精力了,壓力也不會全在孩子身上。
從社會的角度來說,要樹立一個多元的價值體系,各方面成功都可以認可,那大家就沒有必要急著從幼兒園開始擠獨木橋了。當然,這將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也需要每個人的努力。
Q:您怎么看待當下比較流行的“內卷說”?
A:“內卷”是近來的流行語,幾年前常說的,是“劇場效應”,相信大家都聽過。在《小舍得》里的提法是:“讀書生態系統”。
人家搶跑了“占坑”了,你跑不跑占不占?好多同學都去了民辦,你去不去?
學業上的進化論把我們害得好慘,我更想像書中夏君山說的,提升維度去觀照自我:站在天空和大海之間,我們人就是宇宙間小小的一點,然后我們每天擔心的那些事就是更小的一點,而每天操心的,卷子上比別人多得的一分還是兩分,就是更小的一點點。我們每個人只有這么一生,可不可以不要每天因為那么一點點,小得都看不到的宇宙間的這么一點兒感到不開心呢?
得和失其實是有坐標的,就看你選擇什么坐標。倘若你選擇跟人比,那永遠是不能滿足的,但如果把參照拉到這樣的空間去,有了這種觀照,就算你回頭還是必須面對“內卷”的現實,內心也更強大了。

《小舍得》
作者:魯引弓
出版社:廣東花城出版社
出版年:201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