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婕彤
白娘子和許仙的故事是中國歷史上歷久彌新的佳話,而香港作家劉以鬯以此為框架加以改編,讓家喻戶曉的《白蛇傳》變得“陌生”起來。筆者認為,作者在“白蛇傳”原有基礎上對表達方式、表現手法、主體立意三個方面進行開到闊斧的變化,從而成就了《蛇》獨特的審美情趣和價值取向。
在《蛇》中,作者保留了“故”事的絕大多數人物和細節。從耳熟能詳的傳統神話出發,許仙、白娘子、法海這三個主要沖突人物都出現在文中,作者不用在《蛇》中重新交代為什么許仙和白娘子在西湖相遇,也不用利用大量筆墨去描寫為什么許仙會懷疑白素貞是蛇等類似的情節。讀者在閱讀的時候,可以自然地調動基于傳統故事的閱讀儲備,并調動更多當下性的思考。
而在傳統故事的框架下,作者用了現代的觀念對故事進行突破,最大的突破在于將傳統的“人和妖的愛戀”轉化為“人和人的愛戀”。在原著中最大的沖突就是白素貞“妖”的身份,作者有意將這個矛盾抹去,淡化了倫理道德及其在故事中引發的矛盾沖突,把白素貞塑造成一個真正的溫柔淑貞的良家女子,而法海則是一個普通圓寂了的而非捉妖的和尚,于是,小說全篇沖突從真正的“蛇”轉移到許仙心理的“蛇”,從而把現代人的各種內心困惑與焦慮在傳統故事空間內具體化,用現代人的意識重新塑造過去的題材,使陳舊的題材煥發新的魅力。
并且,作為同時吸收了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現代主義思想的作家,劉以鬯善于“以現代心理學來解構傳統神話”,運用意識流的表現手法,注重人物內心世界的描寫,同時沒有脫離傳統文學中的詩意描寫。因此《蛇》中西合璧,具有新鮮的美感。
《蛇》顯著的創新在于運用意識流。與傳統文學注重敘事故事情節不同,《蛇》以許仙的心理為線索進行故事的推動。一開始,許仙對于白素貞,是富于真情實感的,西湖游船,兩顆心蕩漾,“一個可怕的印象占領思慮機構”,他做了一場夢,夢見自己的妻子去盜靈芝草,開始懷疑起她的體貼,“他不相信世間會有全美的女人”,于是幻想出一個法海和尚,還逼懷孕的妻子喝下雄黃酒,自以為妻子已經化為原型,卻發現床上的“蛇”是一條腰帶而已。整篇故事花大量篇幅去描繪許仙在整個過程中懷疑、焦慮的內心獨白,突出顯示了在不同的人物內心活動中情欲與愛情交織互動的人性變奏,為讀者提供了新的閱讀體驗。
然而《蛇》并非完全用西方意識流寫法完成小說的撰寫,而是在此基礎上融合中國式寫意,讓文章有著濃郁的詩意傳統。在描寫初遇的時候,對西湖進行古典意象的描寫“對湖有烏云壓在山峰”、“群鳥在空中撲撲亂飛”、“花花草草都在搖擺中顯示慌張”、“雨點擊打湖面,仿佛投菜入油鍋”,從而照應許仙心理的急切和動蕩;在雙方談話時,又描寫“圖中的色彩在追逐一個意象”、“風送雨條”,將許仙和白素貞中國式愛情的朦朧賦予到整個氛圍中,用中國色彩的陌生化的語言去營造清新雋永的意境,拉長了古典詩意之傳神意蘊的美感。而獨特的語言結構安排如“法海和尚說.....法海和尚說.....法海和尚說.....”富有詩歌的韻律感和節奏感,讓讀者在理解許仙的震驚、懷疑加深的內心活動中體會不同的美。
《蛇》的創新,在于將西方意識流手法和中國古典之美相融合,既運用了新的寫作技巧,同時剔除西方意識流中晦澀難懂的部分,保留了中國詩意化的寫意描寫風格,營造出古典的意境,也讓中國人物的心理活動更容易被讀者接受感悟。
在傳統故事中,白蛇的故事表達的是對男女自由戀愛的贊美向往和對封建勢力無理束縛的憎恨。但是作者通過新編而將立意升華,貼合時代當下,揭示了現代人心理的病態。
作者所處的時代正值他生活的城市——香港快速發展的時期,商業化社會無情擠壓著人性,快節奏生活催生了現代病,作家身處其中,敏感地捕捉道到了人與人關系的緊張以及人性中的變化,在寫《蛇》的時候將諷刺的筆端從傳統的對社會的批判轉向對人性的探究,從而體現出立意的先鋒性。
作者將這種無形卻無時不刻縈繞在現代都市的“病”具體化為許仙內心的“蛇”,通過許仙的“恐蛇癥”來揭示現代人的心理病態。許仙對白娘子沒有理由的懷疑,甚至“不能克服盤踞內心的恐懼,每一次踏院徑而過,總覺得隨時的襲擊會來自任何一方。白素貞的體貼引起他的懷疑。他不相信世間會有全美的女人”。其實文章中白素貞并沒有做過與蛇相關的事情,唯一一次與蛇有關還是出現在許仙盜取靈芝草的夢里,“白素貞與黃鹿比劍。不能在比劍時取勝,惟有用眼淚博得南極仙翁的同情與憐憫。她用仙草救活了許仙。....許仙從夢中醒轉,睜開惺忪的眼,見白素貞依舊坐在床邊,疑竇頓起,用痰塞的聲調問:‘你是誰?”可以知道這種懷疑實際發源于許仙的本心,從而表現出人性中多疑猜忌的可怖。在文末,許仙去找法海,被告知法海早就圓寂里,知客僧說許仙遇到的“一定是另外一個和尚”,這句話一方面是揭示許仙遇到的法海來源于幻想,一方面其實也是暗中諷刺了人內心的精神的狹隘,展現了當下人性的一種困頓和焦慮。
可以看出,小說創新性地描寫了在都市節奏的壓迫下人們內心的困境,通過具體化的情感去表現人性先天的缺憾,更加深刻批判了人性弱點,表達作者對現代心里病態的無奈和諷刺。對于傳統的對客觀現實的批判立意而已,《蛇》對于人性內心的揭露的立意十分新穎。
盡管我認為小說中依舊存在著過分注重形式,忽視對文章立意更加深刻的挖掘,但是瑕不掩瑜,《蛇》的寫作創新依然閃閃發光。總而言之,小說《蛇》在中國傳統故事框架中進行現代觀念改造的故事新編,將核心放在對人內在真實心理的追求,并和中國傳統古典美相結合,從而迸發出小說“新”的火花,給予讀者不一樣的閱讀體會和想象空間,同時揭露了人性的困頓和焦慮,讓《蛇》具有了現代性和先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