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鍋里的魏晉風度

宋燕

1.

或許，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個江湖。譬如莊子筆下的相濡以沫、兩兩相忘；譬如三國里的爾虞我詐、圖謀天下；又譬如紅樓里的至情至性、生死不離……一個江湖，就是一段傳奇，一個江湖，更是一種人生……

前些日子，因為生病，醫(yī)生再三叮嚀要戒酒戒辣，每日的清粥小菜，早讓人嘴里淡出了鳥。好不容易咬牙堅持了一個月，眼見大病將愈，便迫不急待地邀上三五好友，直搗樓下火鍋店大快朵頤。一時間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頓覺這才叫鮮活靈動的人生，回首生病的那幾日，那真不能叫生活，最多叫茍延殘喘地活著。

有人說，重慶是一座欠缺文化底蘊的城市，譬如那引以為傲、聲名遠播的重慶火鍋，其實不過是各類動物的腸肝肚肺，一鍋亂燉，毫無廚技可言。亦有人說重慶火鍋，不過就追求一個麻辣刺激，對于外地人，那簡直就是舌尖上的酷刑，何來美好？更有人說重慶火鍋，完全不講究美食美器，僅那粗桌大椅，粗瓷大碗便不免讓人貽笑大方……所以，除了美女，重慶人，從來都被譽為下里巴人的典范，至少比不得鄰近的天府之國的成都人。

只是，又有誰能明了，在重慶的人眼里，一盆火鍋，就是一個江湖。若非真正愛上重慶，又怎么能知道重慶人心里的江湖？

一直認為，火鍋，最具有包容性。若進得店來，店家只需桌上火盆打火，再吩咐伙計端上一盆紅湯，各色菜肴大盤盛來，待湯燒至沸騰，菜肴逐一下鍋。轉瞬間，滿桌生鮮菜肉皆成鍋中美食。

此時，眼見著一盆濃湯紅油翻滾，真正是有海納百川的氣度。

在這盆湯里，無論是嬌弱的豆腐，還是高貴的海鮮，無論是精明的泥鰍，還是笨拙的土豆，無論是細嫩的鱈魚還是生猛的內臟……各色菜肉都在這油湯的煎熬中相安無事，和諧共處，直至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最后相互成全，各自綻放。而食客們也從來不會因為誰價格比較昂貴，便對誰另眼相待，更不會因為誰價格比較低廉，便可任意妄為。在這里，食客便是江湖的主人，無論你草根百姓，貴族王孫，只是一鍋煮來，僅以味道口感論成敗，不以高低貴賤逞英雄，倒真的是英雄不問出處了。

我想，如果說《道德經》是中國文化之根，那么這一盆尋常的重慶火鍋，是否便以其最為簡單直接的方式，恰到好處地詮釋了老子天下大同，無為而治的思想精髓呢？

2.

當然，中國文化又歷來講究天時地利人和。因此，亦有人說，重慶火鍋，只能在重慶吃，離開重慶，別地的火鍋再怎么好，都差了滋味。這倒讓我想起一件舊事。

10年前，我曾去江浙出差公干，每日的江南小菜，清湯寡水只吃得讓人六神無主，心里發(fā)慌。于是某天晚上，我們同行的三個女生便相約去吃地處柔媚江南的重慶火鍋。

老板娘是豐姿綽約的徐娘，著一襲繡花的絲綢旗袍，舉手投足，真可謂婀娜多姿，玲瓏有致。見有客人去，自然是滿面春風，然后步履款款地將我們引至一所包房。房間里雕梁畫棟，燃著熏香，精美的臺布上幾只秀氣的青花瓷碗，隱隱地還有漁舟唱晚的古箏曲作背景，環(huán)境優(yōu)雅得如置身仙境。我們仨女生，便輕輕地坐下，抿嘴細細地嚼著菜、喝著茶，除了桌上沸騰的火鍋，四處鴉雀無聲……

半晌，我終于忍無可忍，筷子一拍，怒目圓睜：“我們到底是在吃火鍋，還是被火鍋吃了？”即而，大家拍掌大笑，重慶人的真性情在這江南小店終于也是一覽無余。

回頭再看重慶的火鍋店，多是一間小門臉，結實而粗獷的方桌條凳，簡陋得連油漆都不曾上過，有的甚至因為時間久遠，還被熏染上濃烈的煙火氣息。但就是這樣的桌椅，坐上去絕對舒服安穩(wěn)，你永遠不會擔心弄臟了臺布，更不會擔心刮花了漆面，那些桌椅歷經歲月風塵，就像是一個個歷經滄桑的江湖好漢，擺在店里不僅自成風流，更讓人憑添幾分安全感。有的鄰街的店家，甚至會直接在街邊擺上幾桌，頭頂幾根五花電線一拉，再懸一顆60瓦的白熾大燈泡，夜幕降臨，燈火璀璨，這街邊上有幾幅桌椅，更會有幾副熱血與衷腸。

真的，重慶人與火鍋店最是相得益彰。火鍋物美價廉，一個火鍋店，可謂匯集三教九流之人。無論是政府官員，還是山城棒棒，無論是教授學生，還是菜場小販，只要一進店，大家便紛紛卸下偽裝，還原成最真實的自己。三杯酒下肚，有談人生哲學的，有談天文地理的，有扯街頭閑話的，亦有訴朋友情誼的……大家高談闊論、一吐為快，情到濃處，甚至有人赤膊上陣，蹺腳打掌，直至酒干菜盡，大家歡笑離場、互道珍重。這時候，與其說大家在吃一盆火鍋，倒不如說，大家是在這云霧迷繞的塵世尋找靈魂的知音，是在這亂花迷眼的塵世里尋找那個真正屬于自己的精神家園！

3.

或許，在外人的眼里，面對這些放蕩不羈，甚至可以說是放浪形骸的行為，有人會質疑，有人會唏噓，甚至有人還會用文化與文明的大帽子來指責重慶人的言行。但是我只想問，這世上，是否還有人記得竹林七賢，是否還有人記得中國歷史上最讓人稱道的那一段魏晉風流？命斷廣陵的稽康，青白眼色的阮籍，縱酒放達的劉伶，甚至還有那句驚世駭俗、令人噴飯的“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為入我裈中？”

想來，名士風流莫過于“真”，這便正如重慶之“耿直”。有時候我也想，何謂耿直？或許耿直就是言由心生，就是行由心表；耿直就是心懷坦蕩，堂堂正正。愛了，便肝膽相照，直至命斷魂消；疑了，就當面對質，直至水落石出；恨了，就割袍斷義，直至山窮水盡……當然，如果哪天，發(fā)現(xiàn)原來是自己錯了，也不過一頓火鍋，負荊請罪……大丈夫從來都是不打不相識，不打亦不親。

就這樣，一盆火鍋，便如一世紅塵，越熬，越顯真滋味；一盆火鍋，便恰如一個江湖，越辣越顯真性情。想來，如若歷史真可穿越，中華五千年文明，我最想回到的便是魏晉時期，那一個玄衣飄飄的年代。如若歷史不能穿越，也惟有重慶的火鍋，方可替代那一段魏晉風流啊！

古龍曾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被無數(shù)江湖兒女奉為經典。但此時，我卻想說：世上，總有一個江湖，任由自己。這恰如重慶的火鍋，這個屬于重慶人自己的，關于自由與自在的江湖！

回頭再看重慶的火鍋店，多是一間小門臉，結實而粗獷的方桌條凳，簡陋得連油漆都不曾上過，有的甚至因為時間久遠，還被熏染上濃烈的煙火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