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藍

奧杜邦繪制的《美洲鳥類》是世界上最貴的書之一。它的初版在2018年6月的美國紐約佳士得拍賣會上以965萬美元的價格售出,比2012年790萬美元的成交價攀高近200萬美元,被收藏家視為“無價之寶”。該書完整版包含435幅手繪板畫,共1037只真實大小的鳥類畫像。

奧杜邦畫筆下的玫瑰琵鷺。

美國華盛頓國家肖像畫廊中的奧杜邦肖像。
在美國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奧爾良,一個繁忙的碼頭上,約翰·詹姆斯·奧杜邦將要登上“德洛斯”號商船,開啟橫跨大西洋的旅程。登船前,他用1美元買了一只小鱷魚,也許是想著這種動物畫起來很有趣,發表論文《對鱷魚的自然歷史觀察》時,這個活標本也可能會讓英國的博物學家們印象深刻。除了他的小鱷魚、長發和法國口音引人注目外,他另一個行李——一個巨大的木制文件夾也吸引了船員和同行乘客的好奇,里面裝著300多幅鳥類的素描和油畫,內襯錫以防被船上的老鼠啃咬。當時甲板上的所有人,包括奧杜邦自己在內,都不知道這趟旅程和這個作品集將使他聞名天下,他不僅會成為北美歷史上最著名的野生動物畫家之一,約2個世紀后,數百個觀鳥協會和自然中心將用他的名字來命名,他還會成為環境保護的“代言人”。
1826年5月17日傍晚時分,“德洛斯”號駛離碼頭,它的主要業務是運輸貨物,獨自旅行的奧杜邦是為數不多的乘客之一。“幾分鐘后,我發現自己暈船嚴重”,?奧杜邦在日記中寫到了第一次進入墨西哥灣時的感受。暈船是他每次出海都無法擺脫的一個折磨。
他要找到并說服一個唐吉訶德式的出版商和一群腰纏萬貫的贊助人,訂購他真實尺寸的北美鳥類大全的畫作。41歲的奧杜邦海上生活經驗豐富,雖然比起在船上他更喜歡在森林、田野里旅行和畫畫,但正是海洋、海岸塑造并成就了奧杜邦的工作和生活。奧杜邦19世紀時關于海洋生物和人類海上生活的藝術作品和觀察,直到今日依然是罕見的、寶貴的、令人嘆服的。
奧杜邦在“德洛斯”號上充滿情感的日記、多幅墨水與鉛筆畫,是那段海上時光留下的唯一重要記錄。他于1851年去世之前,共12次橫渡海洋,從美國得克薩斯州的加爾維斯頓出發,穿過加拿大紐芬蘭島和拉布拉多半島之間的貝爾島海峽,在英國、法國和北美洲周圍進行過幾十次海上航行。在他的著作《美洲鳥類》共435幅畫作中,約40%是海鳥、濱鳥和水鳥。在《鳥類傳記》這部5卷本的描述性散文集中,他加入了對海上生活的觀察,并配有插畫。奧杜邦筆下的傳記鮮活靈動,超凡脫俗,用擬人化的手法描繪了不同鳥類,它們都是他在旅程中殺掉后畫下來的。在那個對基礎解剖學感興趣但攝影時代尚未到來的時期,這種有些殘忍的狩獵行徑是博物學家的普遍做法。奧杜邦在《鳥類傳記》中講述了諸如芬迪灣的潮汐、圣勞倫斯灣的鱈魚捕撈、佛羅里達群島的海龜狩獵,以及執迷不悟的海盜在大沼澤地命喪黃泉的故事。
“德洛斯”號的航行為奧杜邦提供了非凡的素材。盡管一開始他們的行程慢得讓人幾乎要瘋掉,但這種條件給了奧杜邦觀察、寫作和繪畫的時間。他射殺了一只落在船上的游隼;畫了只在船上被船員捕捉到的白頂玄燕鷗,在這幅燕鷗的素描周圍,奧杜邦潦草幾筆記下他未來要畫的顏色和相關尺寸;還有一天,他用望遠鏡觀察到一只華麗的軍艦鳥在上升的暖氣流中飛到了不可思議的高度。
鳥類是奧杜邦的“初戀”,也是他當時事業的重心,但他的博物興趣廣泛。在“德洛斯”號上,船員們用魚叉捕獲了一只海豚,讓它活了一夜,以供奧杜邦第二天早上解剖。他發現海豚胃里的魷魚,以及它仍然溫熱的腸子與豬腸子十分相像。在奧杜邦所處的時代,海洋哺乳動物被視為溫血、呼吸空氣的“魚”。他的船長和船艙伙伴還把它做成了菜肴,奧杜邦在他的日記中寫道,船長尤其喜歡吃海豚,認為這是種“比牛肉或羊肉還好的肉”。
有一天,奧杜邦畫了一條雌性沙洲鯊魚。從他的觀察記錄能看出,即使在19世紀20年代,水手和博物學家們也對鯊魚特別反感。他們將這條2.1米長的鯊魚的腹部剖開,發現了10只活著的幼崽,他們將其中一只扔進海里看它會不會游走,它做到了。然后,他們又把一只幼崽切成兩半,看著“無頭”幼崽游走。之后,鯊魚和其他幼崽被切成條狀來作鲯鰍魚的誘餌。

奧杜邦畫筆下的白腹魚狗。
奧杜邦用優美的散文寫下了對鲯鰍魚(又名海豚魚)的印象——“一團混雜了彩虹所有色彩的火焰”,在夜晚游動時散發的光芒“像流星一樣閃耀”。他還記錄了鲯鰍魚的捕獵風格和食肉習性,以及它們死去時身體會退色。這些特征加上了奧杜邦的浪漫濾鏡,但與現代對這種魚的觀察完全吻合。奧杜邦曾在一條鲯鰍魚的胃里發現22條魚,每條都有15-18厘米長,“就像許多被裝在盒子里的咸鯡魚”,他從這些魚的方向得出結論:鲯鰍“總會先吞下獵物的尾巴”,也許強調這點是因為對于鳥類學家來說這是罕見的,海鳥通常會先吞下魚頭。
“德洛斯”號在墨西哥灣和佛羅里達海峽漂泊了5周,從密西西比河河口到北大西洋的航行耗費了漫長的時間,但也為這位藝術家在一片海洋生物豐富的地區提供了一個穩定的平臺,他描繪了海鳥們翱翔、潛水、在澄澈海面上優雅地游泳或在暴風驟雨中勇猛地轉向,這些畫作將會革新大西洋兩岸的野生動物藝術。在奧杜邦之前,所有出版的海鳥插圖幾乎都是靜態、死氣沉沉的。在“德洛斯”號上的這段旅程還激發了奧杜邦的寫作靈感,他用一個博物學家獨特的方式創作的以佛羅里達海峽為背景的故事,也許直到1952年歐內斯特·海明威在古巴哈瓦那發表《老人與海》的1個多世紀間,幾乎沒有美國作家能與之匹敵。
奧杜邦的藝術也為海洋科學保護提供了參照。他的部分鳥類傳記結尾有與蘇格蘭博物學家及藝術家威廉·麥吉利夫雷合著的附錄,包含對生物分類學的討論、對被解剖的器官和骨骼部分的測量和闡釋標本內臟與骨骼的木刻版畫。加拿大環境和氣候變化部的海鳥生物學家讓·弗朗索瓦·雷說,他和早期科學家曾利用奧杜邦對圣勞倫斯灣鳥巖上北方塘鵝群落的觀察,來研究種群數量的變化以及隨時間推移海岸被侵蝕的情況。奧杜邦對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北方塘鵝群體的描述——如筑巢時間和幼鳥體重等,都是詳細而準確的。
風暴海燕是廣闊無垠的海洋上最小的海鳥,也是體現奧杜邦作品價值的一個很好的例子。風暴海燕似乎一直是奧杜邦最喜歡的海鳥。他畫了3個不同的物種:威爾遜風暴海燕、利奇風暴海燕和歐洲風暴海燕,并為前2種寫了傳記。
讓·弗朗索瓦·雷的同事、負責監控在紐芬蘭和拉布拉多地區的風暴海燕群落的薩賓娜·威廉稱,奧杜邦的記錄如黃金一般珍貴。即使2個世紀后,奧杜邦對海燕細節的記錄也令人著迷并且驚人地準確,因為他從未真正涉足一個海燕群落,“他顯然非常善于觀察而且聰明絕頂。”
奧杜邦詳細描述了在海上的威爾遜風暴海燕,記下了它距離陸地的范圍、進食行為以及叫聲特點。他在描寫這種海燕在飛行中的體形和動作時解釋說它“更活潑”,而且“翅膀幾乎與身體成直角”飛行,這些特征至今仍有助于區別這一物種與北大西洋的另外2種風暴海燕。
奧杜邦向水手、博物學家、漁民和任何能幫助他建立一幅鳥類遷徙路線和群棲地圖景的人獲取知識,他對利奇風暴海燕繁殖期的描述與今天科學家的觀察是吻合的。奧杜邦的著作為像薩賓娜·威廉這樣的研究人員提供了關于工業革命早期幾十年的鳥類范圍、豐度和進食的稀有信息。因為它們離岸的時間太長,需要孤立的、沒有哺乳動物的島嶼來進行繁殖,所以對于海鳥尤其是風暴海燕的研究很少,這使得奧杜邦的記錄更加珍貴。威廉表示,直到最近幾年,隨著跟蹤設備的發展,我們才真正了解到這些海鳥的每日活動和冬季遷徙范圍的全貌。
奧杜邦關于風暴海燕的寫作,對于今天最重要的價值也許是作為一種文化記錄。他寫道,在19世紀的加拿大大西洋省份,風暴海燕或它的蛋雖然不被用作羽毛或食物交易,但它有被講英語的水手和岸上人妖魔化的悠久歷史,他們把它描繪成小小的黑暗之鳥、小巫師或釀成壞天氣的凱里媽媽的小雞(凱里媽媽是一個超自然的人物,在19世紀講英語的水手的想象中是殘酷而危險的大海的化身)。然而,奧杜邦和哈奇船長都對風暴海燕有某種莫名的親近,相信它們是有益的,能預測惡劣天氣。奧杜邦稱它們在強風期間非常弱小,他喜歡在船尾喂它們(盡管他也愿意在風平浪靜時射殺它們)。威廉表示,在今天的紐芬蘭和拉布拉多,社區成員很容易幫助一只擱淺在岸上的海鸚,但很多人不會去碰風暴海燕。“人們認為它是不祥之鳥,對待它的態度完全不同。”
奧杜邦較早認識到了19世紀早期狩獵活動對海鳥數量的不良影響。現代讀者認為奧杜邦具有先進的環保主義思想,其中一個根據是他于1833年乘“里普利”號縱帆船航行時寫下的文字。他預測到了像普通海鴉這樣的鳥類死亡,特別批評了在圣勞倫斯灣的島嶼上劫掠鳥蛋的人和漁民,將他們描繪成喝醉的、骯臟的、破壞性的海盜,譴責他們肆無忌憚地踐踏鳥巢和幼鳥,為了羽毛、食物或魚餌進行鳥類大屠殺。奧杜邦希望通過敦促英國法律的強制施行來保護這些不為公眾所知的海鳥。
經過64天疲憊而緊張的跨大西洋之旅,奧杜邦在1826年7月一個下雨的星期五到達了利物浦碼頭。他帶著行李和作品集匆匆離去。他的小鱷魚已經死掉了,他沒有意識到這種動物需要淡水。奧杜邦馬不停蹄地社交、展示、售賣他的《美洲鳥類》,他一面是自然主義者,一面是藝術家,還有一面是巴納姆式的推銷員。這部與英國雕刻師羅伯特·哈維爾合作的巨著將還要花費愈10年的時間完成,并還需要多次橫渡大西洋和沿岸航行。在英國,奧杜邦向科學協會提交了幾篇論文,包括那篇關于美國鱷魚的論文,在里面,他很巧妙地回避了他用海水喂養鱷魚使其喪命的錯誤。
奧杜邦的《鳥類傳記》和他的私人作品偶爾會穿插著對美國黑人和土著人很不堪的描述,有時是一種居高臨下的“高貴野蠻人”的論調,有時卻表現出來對整個文化的仇恨和輕蔑。美國南卡羅來納州的克萊姆森大學的鳥類學教授德魯·拉納姆說:“他對于奴隸制的共謀甚至參與,不能抵消他的藝術成就或他對鳥類學的貢獻。但我們終究還是要問,這個被我們奉為鳥類學之神、與亞歷山大·威爾遜共同構建了西方式美國鳥類學的奠基人是誰。奧杜邦和其他任何人一樣,有他的缺點。”?拉納姆參與了近期將奧杜邦的名字從鳥類物種和保護協會中刪除的辯論,他認為,在歷史和當代人類的背景下看待自然世界至關重要。
奧杜邦去世的時間比查爾斯·達爾文出版《物種起源》早近10年,比水肺發明和水下彩色攝影早了近100年。他贊美并仔細描摹海洋動物,更大程度上是為了藝術,是一種自然歷史的個人追求。即使奧杜邦早于大多數人看到了我們在陸地和海岸線上的不斷擴張和很強的破壞性,但他生活在一個無法想象人類能對廣袤海洋施加影響的時代。然而,他的繪畫和散文仍然是人類了解與海洋空間的關系及其海洋生物歷史的珍貴文化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