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遠

1. 影片中不斷穿插的律師、被害人、兇手的情感與記憶,隨著故事情節發展不斷變換著時間濾鏡,猶如驅車行駛在山間公路上,上一秒還在山野綠林,下一秒就進入幽暗隧道。2. 在一場庭審戲中,卡斯帕舉著法典向對方律師發出質問:“有多少人因為這條法律而逃脫制裁?”從這個問題開始,整個故事就完成了雙重時空中被害人與兇手的角色互換。
2021年5月14日在國內上映的《無罪謀殺:科林尼案》,即使沒有看過原作,只看片名也會讓很多人對這部影片產生期待。
這部影片在德國上映期間,不僅連續數周奪得票房冠軍,更是一舉斬獲巴伐利亞電影獎最佳電影、和平電影獎正義獎等國際大獎。
在星光熠熠的獎項背后,是原作深遠的現實影響力。該影片改編自同名小說,作者迪南德·馮·席拉赫被譽為“德國最會說故事的律師作家”,他曾在柏林擔任刑事案件辯護律師。這是他的第3部作品,也是第1部長篇小說,該小說根據真實案件改編,融合了作者數十年積累的司法經驗與思辨,已經被翻譯成40多種文字在全球多地出版發售。該書一經問世,就在德國引起軒然大波,德國司法部長下令籌組歷史調查委員會,對納粹相關的歷史案件展開審理,進行全面徹查。
“無罪謀殺”即為無動機謀殺,片名一語雙關,表面指電影中搜尋不到謀殺案的動機,實則意指被時間長河掩蓋的黑暗歷史。
120分鐘的光影,是一場現實與歷史閃回的思辨之旅。這部精心策劃的電影,不止有懸疑,還將現代律政、二戰歷史、人性糾葛等多重元素組織構架在一起,海外媒體稱贊影片“顛覆觀眾對同類懸疑作品的認知”。
電影開篇,呈現了一個幾乎沒有懸念的案件。意大利人科林尼在奔馳汽車公司工作了幾十年,一天,他偽裝成記者,在柏林豪華酒店總統套房槍殺了一位老者邁耶。
在多數人眼里,死者是一位友善親和的老人。他是這個城市的知名企業家,更是德國十字勛章獲得者,廣受敬重。科林尼不僅向邁耶頭部連開3槍,更用腳狂踩其頭部。隨后,科林尼投案自首,并對罪行供認不諱。不同于推理片的慣常操作,抽絲剝繭式地尋找兇手并不是這部影片的“懸疑”所在,真正的懸疑在于兇案背后隱藏的犯罪動機。
兇手槍殺被害人后自首,兇器、犯罪現場非常清晰。但問題是,他為什么要殺人,又為什么會自首?在這個懸念倒置的過程中,我們關心的問題被改變了,從好奇一個簡單的案件到關注案件中的每一個人。
這種從結果到動機的轉變,是從外部懸疑到內心懸疑的過程。在案件與人性的對照中,故事漸漸勾勒出了一個個鮮活的角色,著眼于人在每一個歷史語境下的選擇。
被捕的科林尼始終緘默不語。在劇情膠著之際,撬動整個故事走向的是一把瓦爾特P-38式手槍,作為科林尼殺害邁耶的兇器,瓦爾特P-38式手槍在當時并不常見。這是一種在二戰期間德國納粹使用的手槍。科林尼為什么偏偏要選中這種手槍作為作案工具?在不斷的探究中,犯罪者和被害者的身份也發生了巨大的轉變。
新手律師卡斯帕·萊恩接手這一大案后才得知,死者是自己前女友的爺爺,也曾資助過自己完成學業。邁耶的尸體被法醫解剖,對于法醫而言,這只是一次普通的工作。卡斯帕站在冰冷的解剖室里,腦海里卻不停地閃現出一段段與邁耶相處時暖調的回憶。
在如此境地下,卡斯帕動搖過:是遵守職業操守,還是順從情感選擇?卡斯帕陷入了內心的掙扎。他對抗個人情感、用力遵守職業約束的過程,其實就是職業性與人性作斗爭的過程。在這種掙扎與撕扯中,卡斯帕做出的每一個選擇都具有一種不確定性。我們無法確認下一秒他的天平是會選擇向情感傾斜還是會滑向理智的一端。
而在這種情感的懸置與游移之間,懸念便產生了。卡斯帕身上的懸念來源于情與法的對照,每一處選擇都與他的內心變化緊密相關。影片中不斷穿插的律師、被害人、兇手的情感與記憶,隨著故事情節發展不斷變換著時間濾鏡,猶如驅車行駛在山間公路上,上一秒還在山野綠林,下一秒就進入幽暗隧道。
電影中善與惡、溫情與冰冷的對比運用比比皆是,帶來一種壓迫感的反思。觀眾跟隨懸念內心起伏的同時,也在卡斯帕情感的變化中不斷游移在人性的縫隙中。跟隨著他的視角,不僅是在探求兇手科林尼的內心世界,也是在不斷回到過去、回到自己內心的過程。

影片《無罪謀殺:科林尼案》改編自同名小說,作者迪南德·馮·席拉赫曾在柏林擔任刑事案件辯護律師,他被譽為“德國最會講故事的律師作家”。
可以說,整部電影都在用這種內心懸疑的處理方式,將人性置于故事性之前,在懸疑與人性的對撞中,賦予每一個人物真實的血肉。而當我們跟隨卡斯帕的探索,尋訪到兇手科林尼的老家意大利的時候,塵封的歷史黑匣子終于打開,釋放出的,是關于戰爭的黑色記憶。
在一個兇手既定的兇殺案中,故事的最大懸念指向兇手的動機。
科林尼的犯罪像是一種私刑式的復仇,而仇恨的來處,是1944年的二戰戰場。在意大利的蒙地卡提尼,德國納粹軍官為了報復當地游擊隊,殺死了2名德國士兵。以“十命抵一命”的瘋狂,納粹軍官帶領軍隊闖入平民家中,從小鎮上拉出20個居民在廣場槍殺。其中一名受害者是科林尼的父親,那名下令開槍的德國軍官正是年輕時的邁耶。
“他只是執行命令而已。”在特定時空和戰爭背景下,怎樣去評價一個人在歷史中的行為?
提到法律和命令,繞不開分析法學派的奧斯丁。在實證主義的指導思想下,奧斯丁認為,所有的法律或規則都是命令,法律的本質是靠強制制裁為后盾的一種主權者的命令。
他指出:“同樣一個法令,根據不同的標準來衡量,既可以是公正的,也可以是不公正的。”因此,其對法律和道德的關系持相對主義的立場。盡管從道德上看是十分邪惡的法律,但只要以適當的方式頒布,就仍然有效。這是因為,法的存在是一回事,法的優劣是另一回事,所謂“惡法亦法”。
這個主張讓人們多少有些難以接受。但在19世紀實證主義哲學思潮的影響下,它的合理性在于,不以是否符合某種道德準則作為判斷法律制度是否具有法律效力的標準。
換言之,法律的存在和效力不取決于它們是否符合特定的道德價值。否則,在價值判斷多元的現代社會,任何人都可以主張法律不符合“善”之標準而拒絕守法,倘若這般,規則之治的根基便不復存在。
幾十年過去,似乎歷史已經走遠。但是在科林尼身上,歷史從未過去,是日復一日的折磨和痛苦。除非得到公正的審判,否則痛苦永不平息。而公正的審判在《德雷爾法案》之后,似乎再也不會降臨了。該法案將戰爭期間殺害人民的行為定義為“過失殺人”,犯有戰爭罪的罪犯因為法律追訴期隨之縮短而不再遭受到懲罰。
科林尼曾經提起訴訟,但法庭援引《德雷爾法案》,以“過了追訴期”為由,讓當年犯下累累罪行的戰犯漢斯·邁耶逃脫了制裁。
在一場庭審戲中,卡斯帕舉著法典向對方律師發出質問,“有多少人因為這條法律而逃脫制裁?”從這個問題開始,整個故事就完成了雙重時空中被害人與兇手的角色互換。
而在銀幕之外的現實中,也是從這句振聾發聵的反問開始,德國成立了歷史調查委員會,重新復查戰后逃脫制裁的戰犯。原著小說改變德國立法的說法也恰是由此而來。
迪南德曾透露:“隨著1945年戰爭結束,大家都認為德國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尋找一個新的開始,但實際情況完全不是這樣。這個新的開始還是一個以前的延續,戰后德國政府機關所有的重要崗位,從部長到任何行政公務員的重要崗位,幾乎全部由以前的老納粹繼續留任。”正是觀察到這一現象,啟發了迪南德創作這部基于歷史真實內核的謀殺案小說。
當歷史過去,時代變了,法律變了,評判正義的標準似乎也變了。戰爭中的累累罪行可以由一個輕飄飄的法條而被輕易抹去。犯下罪行的人也可以忘卻前塵,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就像片中的漢斯·邁耶一樣,改名換姓,成為一個紳士,經營著自己的事業。
而那些在戰爭中受到殘酷對待的人,他們只能帶著慘痛的記憶甚至是斷肢殘臂的身軀,日復一日地活在歷史的陰霾中。科林尼被慘痛的戰爭記憶折磨了幾十年,他沒有父母,沒有妻兒,與姐姐一同不斷尋求法律的正義,直到姐姐去世。與科林尼一樣,整個人生都成為戰爭犧牲品的大有人在。片中,科林尼看著從家鄉來作證的幼時玩伴,眼神閃動。對方和自己一樣,都是被戰爭毀掉的人。不同的是,他們選擇認命和沉默,而科林尼站了出來。
“大屠殺”是一種“獨特”的犯罪。對于一場謀殺案,我們總會追究其動機,但“大屠殺”的動機則是“無罪”,完全將某類人當作多余的灰塵清掃出去。而服從規則的執行者,帶著淺薄的天真,不加思考地出賣掉自己的良知。“大屠殺”的開始,就如大工廠里的生產線,每個人都只是照章辦事。權力膨脹下人性不加控制地傾向惡的一端,是罪欲的開始,也恰恰是被現代社會與高度文明的泥土里所培育出來的罪惡之花。
影片對于規則的討論,安排了一個有趣的小鏡頭。第一次開庭,對方律師穿著西服問邁耶:“你看今天在場的有記者嗎?”邁耶回答“沒有”,“那你為什么要穿律師袍呢?”基于人性自私的假設,在規則之下,小小的玩弄竟可以帶來人性釋放的興奮感。
所有人看似都服從了規則,那科林尼的悲劇又是誰造成的?人性不僅會在規則之下算計、利用,還會自我建立一個容易接受的道德框架來達到目的。
揭開歷史瘡疤,作惡的動機被歸咎于錯誤的戰爭。在德國,納粹在戰爭中犯下的罪行被稱為“第一罪惡”,是指當事人的惡行本身。而所謂“第二罪惡”,則是基于法律制定或修訂的錯誤,致使產生不公正的結果。對于科林尼來說,他在二戰期間受到納粹的迫害即是第一迫害,多年后因為司法不公遭受的迫害是二次迫害。在規則之下,各種自私的緣由給他帶來更多無形的迫害。德國電影在不斷刺破歷史,反思癥結。《紐倫堡審判》《我們的父輩》《帝國的毀滅》《伯納德行動》《朗讀者》《元首偷走了粉兔子》等,都是直接聚焦納粹在戰爭期間犯下的“第一罪惡”,《無罪謀殺:科林尼案》則另辟蹊徑,從德國人戰后的“第二罪惡”來切入表達。
當這些罪行隨時間遠去,一部足以脫罪的《德雷爾法案》無異于厚重的塵埃,使懲罰與反思無所依憑。《無罪謀殺:科林尼案》正是一把直指戰犯頭顱的槍,它謀殺的不僅是命,更是日益鈍化的道德良知。
電影落幕,科林尼的傷痕和記憶仍在不斷提醒我們:沒有一種罪行可以通過時間被淡忘,更沒有一種邪惡可以通過改變規則而化為正義。在法律的審判之外,良知與道義的折磨,才是作惡者為自己種下的一生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