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昭

某天下午,我接待了一位特殊的來訪者。
她只有十五歲,是被她的母親帶過來的。因為曾經有自殺經歷,導致她住院兩年,經過治療暫時穩定后,在醫生的建議下,一邊服藥一邊開始進行心理咨詢。
她的自殺經歷。這說明了她抑郁的嚴重程度曾經到了無法控制自己的地步,只有通過強制住院,才能做到有效的看護。所以對她的關注是要更多一些的,因為有過自殺史的患者,需要時刻注意她當下的狀態和情緒強度,以防失控事件再次發生。
她令人困惑的過往。從她的背景資料和母親的介紹來看,她并不是一個遭受過嚴重創傷的人。相反她的嬰幼年和成長時期都得到了很好的照顧,如果從原生家庭的角度去解釋這個人的自殺,顯然是說不通的。
于是在困惑和略帶好奇的心境下,我和這個青春期的少女開始了長期咨詢。
在最初的咨詢中,我們的進展并不順利,因為她(為敘述方便,后續將以化名珊珊來稱呼)很少說話,好像她并沒什么可跟我說的。于是,珊珊每次都在簡單敘述自己最近的日常后就不再開口了。我嘗試問過幾次,她的反應都很淡漠,一副“我不太想說”的樣子。于是慢慢地,我也就不再問下去了。
我能感受到珊珊的防備,那是一種“我與你不熟、也不想與你熟悉”的距離感,所以她的沉默就好像在我們之間劃出了一道清晰的界限,她不“過來”,我也很難“過去”。而這樣的時段大概維持了幾個月。
直到有一天,珊珊一進來就顯得十分激動,對我說了很多關于她的事。原來她的家人打算讓她恢復上學,這就成了一個打破平靜的事件,讓她的情緒再次激烈起來。但也就是從那天起,她似乎朝我走了一步,我們之間開始能夠談論很多東西,包括她的內心世界、幻想,以及種種豐富復雜的感受:
“你知道么,其實我特別害怕和人說話。雖然你看起來沒什么威脅,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會有種心里不踏實的感覺。好像在一個空間里,有了另外一個人就會讓我不舒服。這個人只要在,我就不能放松警惕。”
“我常常在夢中會驚醒,因為在夢里老是有人追我,他們拿著殺人的刀,跑得飛快。我只有努力地跑才有機會活命。可是我總被找到,你不知道那時的我有多絕望……”
“我為什么會自殺呢?是因為有一陣子太煎熬了。雖然在現實里什么事都沒發生,看起來一切正常。但那段時間我的恐懼到達了一個頂點,我什么都怕,怕到了極致。比如我的筆丟了,都會讓我惴惴不安、心跳加速,頭好像炸了一樣。如果沒有找到它,我就會立刻陷入絕望。心里還會冒出好多聲音來:你怎么不去死啊,這么小的事你都能做成這樣。你對得起自己的家人,你還有臉活著嗎?”
“那種感覺真的太折磨人了。所以自殺對那段時間的我真的是解脫。”
在珊珊的敘述里,我聽到了曾經在她內心中那些無盡的恐懼。
可這些恐懼源自哪里,卻沒有明確的答案。正如一開始我就提出的困惑,在珊珊的成長背景中,完全沒有任何來自養育者的虐待和創傷,并且她的家庭非常和睦、母親溫柔而穩定、父親也擔得起作為父親的責任。
所以這不僅無法解釋她的表現,更從一個角度推翻了“抑郁癥就是家庭不幸福導致”的結論。或者說,“家庭不幸福、糟糕的養育者”這些只是催化劑,他們加快了一個人走向抑郁的速度和程度,但本質上,患上抑郁、甚至走向自殺,都可能還有其他的因素所致。
關于這點,兒童精神分析的先驅者梅蘭妮·克萊因在她那部著名的《嫉羨與感恩》中有過系統敘述,而這個系統中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施虐幻想。
所謂施虐幻想,指的是一個嬰兒內心世界中的破壞與攻擊性。而它之所以形成還要追溯到最早期的嬰兒心境。當一個小嬰兒剛剛降生后,他需要被完全地呵護和滿足。此時的母親和嬰兒雖然是兩個個體,但在心理層面上她們還是融為一體的。所以嬰兒需要母親時時刻刻的關注和照顧。比如他想要喝奶,母親就會喂;他需要被抱著,母親也不能放下他。這樣就會讓這個嬰兒得到一種安全感,就好像他依舊還在母親溫暖的子宮里,一切都沒有改變過。
可這種滿足感終究會被打破。比如母親某一天沒有及時喂奶、或者她在喂奶時沒能讓嬰兒感到舒服,這個小嬰兒就感受到了最初的挫折。這種挫折就是一種破壞,破壞了他內心中完美的幻想。于是他強烈的憤怒就被激發出來,從而想要破壞掉所有的一切,包括母親。
嬰兒的施虐幻想,在克萊因對兒童的精神分析實踐中是有充分展現的。比如嬰兒會對母親的乳房、口腔、肛門、身體內部都會產生豐富的攻擊聯想。這一方面源于嬰兒自身的發展就是從身體開始的;另一方面則與他最早期的防御機制有關,因為他太小了,還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所以當他感受到自己對母親的憤怒,就會將這種憤怒投射到母親身上。也就是說,他反而認為母親會對他憤怒、進而攻擊他。所以他的施虐幻想,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防衛。
但在嬰兒4~6個月中,這種情形就會發生變化。因為隨著他身體和心理的共同發展,對母親的感覺就會微妙起來。他會感受到母親對自己的愛,同時也擔心自己的攻擊傷害到她,于是內心中產生了最早的復雜情感:愧疚。而當他開始了愧疚,抑郁也就隨之浮出水面。
在心理學界,抑郁一直是個難題。盡管關于抑郁的成因,各種流派都有不同的見解。可到目前為止,并沒有統一而完善的解釋。
克萊因的施虐幻想在一定程度上完整地詮釋了抑郁是怎么形成的。就以珊珊為例,在她強烈的恐懼背后,我們是能感受到她的攻擊性的。比如:她不敢和人說話、另一個人的存在會讓她感到被威脅、她夢中被人追殺,這些看起來是她在被人攻擊,可實際上這就如同嬰兒早期將內心的攻擊性投射到外界一樣,是她將攻擊化成了偽裝,統統扔到外界。因為只有這樣,她才能通過自我保護來避免被傷害、同時也能避免傷害別人。
另一個證據則是她的愧疚。
因為在她說到“筆”那個例子時,我們就能聽到一種熟悉的感覺:強烈的自責。這是抑郁患者最常見的狀態,他們一般都會有長期、強烈、過度的自責。而自責本身就包括了兩個部分:一是對自我的無情攻擊。二是深深地愧疚。對自我的攻擊意味著珊珊的攻擊性是極其強烈的,強烈到就算投射到外界也無法緩釋全部情緒,于是就會朝向自己。而愧疚則代表著另一種心境:難以修復。也就是說,當一個人自認沒有能力去修復好被自己攻擊的部分,就會產生深深的愧疚,這是一種無法挽回的絕望。
于是我們可以試著整理和排序這個過程:恐懼—攻擊—愧疚。恐懼的背后是攻擊,所以她會怕。攻擊就會造成傷害,所以她會愧疚。但愧疚到了一定程度,說明她沒有辦法修復這段關系,所以抑郁就形成了。
在珊珊的想象里,她一直對父母有著強烈的情感。這種情感中既包括著愛、也夾雜著恨。她不想去恨父母,也不能接受自己對父母的恨。她怕自己的恨會毀掉他們,也覺得自己沒有能力去修復,于是她就將矛頭指向了自己。那個夢中追殺她的人、與她在一個空間中的另一個人的威脅,這些說穿了其實都是她自己的意象,正因為被壓抑得太深,就只能以潛意識的形式展現了。而當她纏繞其中實在無法忍受,就會選擇自殺,這看似唯一的一條路。
嬰兒的抑郁心境是他心理發展的一個重要階段。但一個成年人還停留在抑郁心境中不能自拔卻說明了他的固著。所以對抑郁的治療,最重要的不是精神撫慰與單純的藥物,而是需要這個人從強烈的幻想走到現實,最終能夠認知到一個事實:我,是無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