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北宋鑄幣有一大特色,即“御書錢”,乃是將帝王書法鑄造于錢幣之上。自宋太宗御筆親書的“淳化元寶”與“至道元寶”鑄行以來,宋真宗御筆親書的“咸平元寶”“景德元寶”“祥符元寶”“天禧通寶”更是大彰其道,北宋末期尚有宋徽宗瘦金體御書“大觀通寶”與“崇寧通寶”等。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北宋鑄幣乃是最能體味帝王書法的中國貨幣。
遺憾的是,宋仁宗在位四十二年、歷九個年號,竟沒有一枚鑄有其御筆書法的貨幣行世。這樣的情況,很可能是宋仁宗行事低調所致。僅就存世已知的宋仁宗書跡來考察,其書法造詣可稱精熟,在北宋帝王乃至歷代帝王中亦屬佼佼者。
一代名臣范仲淹、名將狄青之墓的神道碑碑額,皆是宋仁宗以篆書大字寫就的。碑額書跡筆力厚重、結體整肅,所謂“帝王氣象”,透溢碑石。這兩通傳世名碑,早為后世書家珍重,其楷模地位自不待言。尚有據傳為宋仁宗臨摹《蘭亭序》的行楷體書跡一通,全篇筆潤體豐,字體清秀朗健,又是另一番斯文氣派。
實際上,宋仁宗的書法造詣,當時名臣晏殊、歐陽修、蘇軾等都有過評價。不過,這些一代名臣的評價,并不針對什么篆、隸、行、楷一般的書體,而是針對他們親眼所見的,皇帝少有的幾次御筆親揮的“飛白書”。
一般而言,“飛白書”亦稱“草篆”,是一種書寫方法與風格均十分特殊的字體。這種書法筆畫中絲絲露白,像缺少墨水的枯筆寫成的模樣,令人頗感特別。“飛白書”傳說由漢代蔡邕創始,因筆畫中有的似鳥頭燕尾,又似鳥頭鳳尾,橫豎筆畫絲絲露白,飛筆斷白,燥潤相宜,似枯筆做成,故稱“飛白書”。
據清代學者陸紹曾所著《飛白錄》記載,自蔡邕創始以來,歷朝歷代有案可查的擅寫“飛白書”者約有百人之多。尤其引人注目的是,唐、宋兩代帝王,多有擅寫“飛白書”者,如唐太宗、高宗、玄宗、中宗、武后等,宋代帝王則有宋太祖、太宗、真宗、仁宗、英宗、神宗、高宗、理宗等。顯然,自宋代開國以來,包括宋仁宗在內的前四位帝王都擅寫“飛白書”。
十四歲即被召殿試的江西神童晏殊,初受宋真宗賞識,后屢經升遷,于宋仁宗慶歷二年(1042)官至宰相。晏殊多年身居要職高位,范仲淹、孔道輔、王安石等均出自其門下;韓琦、富弼、歐陽修等亦皆經其栽培、薦引,備受朝廷重用。至和二年(1055)逝世時,宋仁宗親赴哀悼,并因之罷朝兩日。皇帝賜其謚號為“元獻”,并為其神道碑額親篆“舊學之碑”四字。
晏殊生前頗得宋仁宗倚重,曾受賜“御飛白書扇”。晏殊為表謝恩與贊頌,為之撰賦、表、記三種,即《御飛白書扇賦》《謝賜飛白書表》《御飛白書記》。其賦有云:“灑回春之藻翰,成變楷之奇文。婉繞無方,輕濃有制。該筆苑之遒潤,集書林之妍媚。”其記有云:“萬象奔馳于筆端,三辰奮涌于毫末。翩然而鸞皇飛翥,蜿然而虬龍蟠躍。圣域之雄觀,書林之具美。”
除了贊嘆宋仁宗“飛白書”的“遒潤”及“雄觀”之外,晏殊本人對“飛白書”也頗有研究,還曾撰有《飛白書賦》一篇,專論“飛白書”的歷史成因與發展脈絡。原文如下:
昔在軒后,旁羅俊英。乃有倉頡,思周神明。下侔羽族之跡,上法奎圜之精。始造古文,播于寰瀛。爰及東漢,紀年熹平。其臣蔡邕,譽聞帝庭。矚鴻都之蕆役,掃堊帚而字成。寓物增華,窮幽洞靈,肇此一體,用飛白而為名。飾宮闕之題署,助圣覽之藝能。厥后累朝之臣,習此奇跡。代百名系,存乎簡籍。然猶獻之白而不飛,子云飛而不白。伊唐二葉,迨及高宗。威所留意,亦云盡工。分賜宰弼,渙揚古風。若乃宮硯沉碧,山爐泛清,恣沖襟之悅穆,指神翰以縱橫。空蒙蟬翼之狀,宛轉蚪驂之形。斕皎月而霞薄,揚珍林而霧輕。曳彩綃兮泉客之府,列纖縞兮夏王之庭。仙風助其縹緲,辰象供其粹凝。信一人之妙用,非末學之能稱。而況取象八分,資妍小篆,玉潔冰潤,龍驤虎變。合心手以冥運,體乾坤之壯觀。
此賦描寫了“飛白書”創始、流變及至盛行的歷程,是極為難得的一篇用賦體寫成的“飛白書”史論。此賦表達了與歷代書法史家的一致觀點,亦認定“飛白書”乃是東漢學者、《熹平石經》的書寫者蔡邕創始的。因待詔鴻都門下,蔡氏見雜役以帚沾灰成字,受此啟發,發明了“飛白書”。據此推測,“飛白書”并不是用一般的圓錐形端口的毛筆寫成的,而是運用一種特殊的平頭散端的筆(或排筆)寫成的。這樣的筆,其形態應是近似于鴻都門雜役的帚子一般,方才能寫得出“飛白”的效果。
此賦提到的所謂“獻之白而不飛,子云飛而不白”之論,乃是指晉代的王獻之作“飛白書”強調枯筆留白,而南朝齊梁時代的蕭子云作“飛白書”則強調筆勢飛動;兩個時代的書家各有所長,又各有所短。晏殊認為,“飛白書”到了唐高宗之后,方才達到臻至完善的境界。此賦后半段所云,即皆是唐代以來的“飛白書”形態及技法之概述了。
不難設想,《飛白書賦》應當是晏殊在受賜宋仁宗“飛白書扇”之前的作品,否則在賦中不可能不提到當朝皇帝的書法造詣。不妨進一步推想,熟諳“飛白書”歷史,又權傾一時的當朝名臣晏殊所撰此賦,可能一度傳至宋仁宗處,皇帝有心要讓臣子品鑒一下其書法造詣,于是御賜“飛白書扇”。隨之而來的,也就有了受賜者晏殊所撰謝恩的賦、表、記三種了。《飛白書賦》中總結的“合心手以冥運,體乾坤之壯觀”的最高境界,也因之悄然衍化為了《御飛白書記》中的“圣域之雄觀,書林之具美”的總結性陳述。
晏殊門下的后起名臣歐陽修,雖親近皇帝的時間已相對較晚,但還是對宋仁宗“飛白書”印象深刻,對此也有過一些詳細記述。譬如,在皇祐二年(1050)與嘉祐七年(1062),這兩個相距十二年的年頭,歐陽修就曾兩次見到了宋仁宗“飛白書”,為之作《明堂慶成》詩一首。詩中有云:“寶墨飛云動,金文耀日晶。從臣才力薄,無以頌休明。”
后來,在《歸田錄》(卷二)中,歐陽修又對此事此詩有過一番解釋,文中稱:“皇祐二年、嘉祐七年季秋大享……皆以大慶殿為明堂……明堂客御篆以金填字,門牌亦御飛白,皆皇祐中所書。神翰雄偉,勢若飛動。余詩云‘寶墨飛云動,金文耀日晶者,謂二牌也。”
所謂“大享”,即合祀先王的祭禮。季秋大享,是宋代最大的吉禮之一,始議于宋真宗,始行于宋仁宗皇祐二年,此后遂成慣例。歐陽修參與這一祭禮之際,看到明堂上有宋仁宗篆書題額,門牌亦是宋仁宗飛白御書,為此大加贊嘆。
嘉祐七年(1062)這一年,歐陽修不但看到了宋仁宗的大慶殿“飛白書”門牌,稍后還赴了宋仁宗的御宴,收到了御賜“飛白書”兩幅,皆為大書于絹面上的“歲”字。值此“皇恩浩蕩”之際,歐陽修賦詩謝恩,詩題為《謝上賜飛白書》,又題作《群玉殿賜宴》。詩云:
至治臻無事,豐年樂有成。
圖書開秘府,宴飫集群英。
論道皇墳奧,貽謀寶訓明。
九重多暇豫,八體極研精。
筆力千鈞勁,豪端萬象生。
飛箋金灑落,拜賜玉鏘鳴。
盛際崇儒學,愚臣濫寵榮。
惟能同舞獸,聞樂識和聲。
這兩幅“飛白書”上均有宋仁宗的“御押”(即一種特殊的帝王落款標記),還蓋上了皇帝的御璽,且由翰林學士王珪在絹面上夾題八字曰“嘉祐御札賜歐陽修”,絹面尾部也有王氏所書“翰林學士臣王珪奉圣旨題賜名”字樣,足見鄭重其事。于是乎,歐陽修就寫成了前述那一首《謝上賜飛白書》,以此叩謝皇恩。
宋仁宗死后,宋英宗即位,改年號為“治平”。治平四年(1067)正月,宋神宗即位,當年仍沿用這一年號。這一年五月初夏時節,赴任亳州知州的歐陽修途經潁州時,在潁州知州陸經(字子履)家中,忽然看到了四年前宋仁宗在群玉殿宴中分賜群臣的一幅“飛白書”,大為感慨,揮筆寫下了一篇《仁宗御飛白記》。文曰:
治平四年夏五月,余將赴亳,假道于汝陰,因得閱書于子履之室。而云章爛然輝映日月,為之正冠肅容再拜而后敢仰視,蓋仁宗皇帝之御飛白也。曰此寶文閣之所藏也,胡為于子之室乎?子履曰:曩者,天子宴從臣于群玉,而賜以飛白,余幸得與賜焉。予窮于世久矣,少不悅于時人,流離竄斥十有余年,而得不老死江湖之上者,蓋以遭時清明天子,向學樂育天下之材,而不遺一介之賤,使得與群賢并游于儒學之館,而天下無事,歲時豐登,民物安樂,天子優游,清閑不邇聲色,方與群臣從容于翰墨之娛,而余于斯時竊獲此賜,非惟一介臣之榮遇,亦朝廷一時之盛事也。子其為我志之。余曰:仁宗之德,澤涵濡于萬物者四十余年。雖田夫野老之無知,猶能悲歌思慕于壟畝之間,而況儒臣學士得望清光,蒙恩寵,登金門而上玉堂者乎?于是相與泫然流涕……今賜書之藏于子室也。吾知將有望氣者言榮光起而燭天者,必賜書之所在也。
原來,宋仁宗群玉殿宴中賜“飛白書”之時,陸經曾任集賢校理,亦在宴中得賜。陸經與歐陽修憶及前朝舊事,“相與泫然流涕”,可謂百感交集。
嘉祐二年(1057)的進士、一代文豪蘇軾,雖然宋仁宗時期并未在朝廷嶄露頭角,也并未有幸應召參觀“三圣”書法。可在熙寧六年(1073)冬,他因觀瞻宋仁宗的“飛白書”而寫了一篇《仁宗皇帝御飛白記》。
舉世公認的書法名家“宋四家”之首蘇軾,是否從御筆“飛白書”的書法造詣中有更為專精的品鑒,不妨細讀此文。原文如下:
問世之治亂,必觀其人。問人之賢不肖,必以世考之。《孟子》曰:誦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合抱之木,不生于步仞之丘;千金之子,不出于三家之市。臣嘗逮事仁宗皇帝,其愚不足以測知圣德之所至,獨私竊覽觀四十余年之間,左右前后之人,其大者固已光明俊偉,深厚雄杰,不可窺較;而其小者,猶能敦樸愷悌,靖恭持重,號稱長者。當是之時,天人和同,上下歡心。才智不用而道德有余,功業難名而福祿無窮。升遐以來,十有二年,若臣若子,罔有內外,下至深山窮谷老婦稚子,外薄四海裔夷君長,見當時之人,聞當時之事,未有不流涕稽首者也。此豈獨上之澤歟?凡在廷者,與有力焉。太子少傅安簡王公,諱舉正,臣不及見其人矣,而識其為人。其流風遺俗可得而稱者,以世考之也。熙寧六年冬,以事至姑蘇,其子誨出慶歷中所賜公“端敏”二字飛白筆一以示臣,且謂臣記之,將刻石而傳諸世。臣官在太常,職在太史,于法得書。且以為抱烏號之弓,不若藏此筆;寶曲阜之履,不若傳此書;考追蠡以論音聲,不若推點畫以究觀其所用之意;存昌歜以追嗜好,不若因褒貶以想見其所與之人。或藏于名山,或流于四方,凡見此者,皆當聳然而作,如望旄頭之塵,而聽屬車之音,相與勉為忠厚而恥為浮薄,或由此也夫。
篇末結語,稱“凡見此者,皆當聳然而作,如望旄頭之塵,而聽屬車之音,相與勉為忠厚而恥為浮薄,或由此也夫”。在蘇軾看來,睹物思人最重要的是要將“仁”,化為之后大宋君臣可繼承的政治遺產。
元祐年間(1086—1091)任職史館的黃庭堅,因陷入黨爭而為蔡卞、章惇等誣謗,稱其所修《神宗實錄》多誣失實,以致其一貶再貶,先后流轉于黔州、戎州、宜州等地。此時正在貶謫邊地的流離失所中,步入生命里的最后旅程。
即便行旅顛沛頹唐,仕途漸行漸遠,可作為書法家的黃庭堅,始終還是與書法作品一路相隨。貶謫途中,于四川眉州青神訪友稍憩的黃氏,意外的在蜀人張浩的造訪中,獲見張氏秘藏的兩幅書法珍品,一幅是舊友蘇東坡的“寒食帖”,一幅則是宋仁宗的“飛白書”。羈途孤旅之際,喜觀舊友手澤,敬瞻先帝御書,自有恍若隔世、世事若夢之感;感懷之余,黃氏為這兩幅書法珍品題跋留念,自不在話下。黃氏所題《仁宗皇帝御書記》,也因之流傳于世:
臣某元祐中待罪太史氏,竊觀金匱石室之書論載:仁宗皇帝在位四十有二年,幼小遂生,至于耆老,安樂田里,不憂不懼。百姓皆如芻狗,無謝生之心。又言:上天德純粹,無聲色畋游之好。平居時御筆墨,尤喜飛白書。一書之成,左右扶持,爭先乞去,稍稍散落人間。慶云景星,光被萬物,士大夫家或得只字片楮,相與傳玩,比于《河圖》《洛書》,敬愛所在,如臨父母。此豈與周人思召伯,愛其甘棠同年而語哉。恭惟昭陵復土垂四十年,至今父老言之,未嘗不隕涕。后生聞說前朝事無不踴躍,恨不身當其時。嗚呼,可謂有德君子者耶!竊嘗深求太平之源,而仁祖在位時,未嘗出奇變古,垂衣拱手,以天下之公是非進退大臣,而百官修職,四夷承風,臣亦不能識其所以然。故秘閣校理臣張公裕所藏書,其子臣浩以示臣,臣冒昧論著如此。譽天地之高厚,贊日月之光華,臣自知其不能也。
原來,蜀人張浩所藏宋仁宗“飛白書”,乃曾任秘閣校理的其父張公裕舊藏。因慕黃庭堅擅書,此番專程至眉州青神造訪,將其父舊藏呈觀,以求黃氏品題之墨寶。此行,張浩如愿以償,黃氏欣然揮毫,不但為之題寫了《仁宗皇帝御書記》《黃州寒食帖跋》,甚至還為其叔父張公邵撰書了《通直郎張修孺墓志銘》。這些黃氏“墨寶”,又皆成了張宅的秘寶,珍若珙璧,世代相傳。
七十七年之后,蘇軾、黃庭堅、張浩等人俱已作了“古人”,北宋也已覆滅了整整五十年了。那時節,已是南宋孝宗淳熙四年(1177)的光景。此時,擔任四川制置使的江蘇吳縣人范成大(1126—1193)奉調回京。為了在歸京的旅途中可以沿長江一線飽覽蜀地風光,范成大選擇由水路出三峽,并為之寫成了日記體游記《吳船錄》。
據《吳船錄》所載,淳熙五年(1178)二月的某日,舟船在江上行進了三十里之后,“早頓江原縣”,即在今四川省崇州市東南三十里江源鎮地界,范氏一行暫時安頓了下來。因受張浩后人張縯(字季長)之邀,得以觀瞻宋仁宗“飛白書”。范氏在《吳船錄》中憶述稱:
季長之族祖浩,藏仁宗御飛白書。山谷所跋者,其末句“譽天地之高厚,贊日月之光華”;“臣知其不能也”,今集中作“臣自知其不能也”。“自”字蓋后來所增,語意方全。山谷自稱“洪州分寧縣雙井里前史官臣黃庭堅”,蓋謫戎州時所跋。
據筆者有限閱覽,除了《吳船錄》中提及的這一幅宋仁宗“飛白書”,南宋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十也記載,他在嚴州建德縣崇勝院也曾見過“仁廟飛白御書”。
宋仁宗的“飛白書”,從一開始至流傳百年間,名宦品題,內容絕少關乎書枝。這一書跡,在歷朝歷代(尤其是宋代),只能是一份可資抒情、可供發揮的政治遺產。
令人遺憾與驚異的是,宋仁宗的“飛白書”,迭經千年之后,竟無一幅傳世真跡可尋。前述晏殊、歐陽修、蘇軾等目睹者,竟無一留存于世,亦未見于后世刻石存真,留拓存影。唯有一幅影像不甚清晰,內容從未見載于史籍的書跡拓片傳世,上書“天下升平四民清”七個大字,據傳為宋仁宗“飛白書”遺跡。
可是,拓片上的這七個大字,僅從字體形象而言,并不符合“飛白書”的特征,而更像是后世通行的“雙鉤”大字。其真偽若何,書體究竟如何,尚未見有任何相關研究與評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