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遼
周煉站在大街中央,看著面前的景色發愣。
他腳蹬平底靴,身披一件塑料大衣,手握長柄雨傘,眉骨上架著一只眼鏡。再加上這具身體,就是天梯管理員送給他的全部家當。
環顧四周,街上只有三兩行人,路過身邊,都在悄悄打量著他。這些目光讓他渾身難受。他抑制著回看的沖動,邁步向前走去,尚未習慣的身體左右晃動。
轉過幾條街,天梯的根基消失在視線之內。他逐漸控制住自己的步伐,融入人流之中。街邊的小販升起霓虹招牌,漫不經心地叫賣自家商品。微風中飄蕩著食物香氣,吹在臉上,熟悉又陌生。
他停下腳步,買了一份剛出鍋的腸粉,端著碗,把臉貼近去嗅。看著他傻兮兮的樣子,店主搖搖頭。幫他淋上醬汁,又撒上一點兒剁椒碎末,最后遞過筷子,指了指一旁的塑料板凳。
他低聲道謝,端著碗去凳子上坐好。他吃得不急,但僵硬的動作依然給了醬汁可乘之機。棕色的污漬粘上他的手指與臉頰,但他并不在意,只是不停地咀嚼、吞咽。
鮮、甜、辣,數百種香味分子在口中亂竄,最后凝結成三個模糊而籠統的字,順著被燙麻的舌尖涌進大腦。很香。他回味著這種感覺,舔凈最后一滴醬汁。放下筷子,抽出紙巾,慢慢擦凈身上的污漬。
最后,他聞了聞自己的手指,露出今天第一個笑容,起身又點了一份,打包拎在手上。
太陽即將落山之時,他終于到達了目的地。陌生的城區,陌生的高樓,一棟八十層的大廈,僅僅投下的影子,就足以覆蓋他記憶中的居所。小溪用他飛升的補償金換了一間房子,他感到猶豫,但肉體附帶的記憶卻一個勁兒催促他趕快向前走。
最終,他鼓起勇氣。拉開樓門,邁入電梯,上升時重力帶來的壓迫感讓他略感安心。六十三層,他在門口站定,單元門上安保系統的獨眼與他對視。熒藍的激光穿透虹膜,他突然想觸摸那只電子眼,看看是否還有人的意識在玻璃與鋼鐵之后工作。
但他的反應太慢了,不到半秒的時間,安保系統就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心滿意足地讓開道路。
大門打開,柔和的光溢出玄關。
“阿煉?”
客廳內,身穿藍色衣裙的女子聽到聲音,站起身來。她一只手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面前的餐桌上是一席已經溫涼的飯菜,周煉看著那桌飯菜,又看看手上的腸粉,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正想說點兒什么,對方卻已經從桌后繞出,大腿撞開椅子,向他小跑而來。
“阿煉!”她緊緊抱住他,手臂環繞著他的肩膀,將臉頰埋進他的胸膛。
溫度、氣息、觸感。同樣混亂,卻更加強烈的反饋交織在一起,在大腦中凝結成一道清晰的指令。他抬起雙臂,任憑手上的食物掉落在地,將那柔軟的身體擁入懷中。
“抱歉。”他嗅著她的頭發,溫柔的動作一如往昔。
“我回來了。”
磁軌車站懸掛在樓宇之間,離地足有六七十米高,有很多人喜歡在這里俯瞰城市夜景。周煉站在隊伍中,抬著頭,與周圍人顯得格格不入。天外閃爍的光點逐漸被云層遮蓋,列車進站的提示音響起,他終于回過神,揉了揉僵硬的脖子,準備返回家中。
兩個月的時間,他已經適應了地上的生活,如今很少再有人對他側目而視。同時,他也熟記了家的位置,磁軌與樓間小巷形成的網絡清晰地保存在大腦之中。比起第一次從中央大道回家,能節省近半的時間。
他到家時,小溪還在睡夢之中。如今地上已沒有多少競爭,人們不需要多么努力就能生存下去。時間更多被消磨在喜好之上,許多人的作息也因此變得混亂,像他這樣依舊按規律生活的人著實稀有。
當小溪醒來時,他剛打開繪板。像過去那樣,準備開始工作。
“嗨。”
“早。”他轉過頭,看到她倚在門口。光著腳,露著大腿,只有寬松的睡衣罩住上半身,正沖著他微笑。他合上繪板,準備起身擁抱。
她搖搖頭,靠過來,從身后抱住他的肩膀。
“我想看你畫畫。”
“我們說好了……”
“拜托。”
她吻著他的側臉,像一只貓,把陽光和被子的味道粘在他的身上。
“沒準我還能給你些建議,別忘了最初是誰教你用繪板的。”
他妥協了,嘆了口氣,伸手打開繪板。
折疊的八面體伸展開來,占據了他面前全部的空間。六棱形的屏幕宛如張開的鷹翼,又像衛星的太陽能板,反射出他們的影子。當屏幕固定后,最下層的臺基伸出兩根電纜,試探著攀上他的手腕,尖端刺入皮下的隱藏接口,與他連為一體。
屏幕亮起,上億枚像素點流動起來,組成一幅未完的畫。網格狀的天幕通道籠罩在空白大地之上,磁軌列車在它的陰影下奔馳。整幅畫精細又粗糙,上半部細致入微,而下半部應有的建筑與街景卻連線稿都沒打好。
“你把它擦掉了?”小溪探著身子,伸手撫摸那半截空白。不整體勾線布局就直接開畫,是新手才會犯的錯誤。她以為周煉隱藏了圖層,指尖落在屏幕上,卻只凝聚出一片混亂的油彩。她愣了一下,趕忙道歉,而周煉只是笑著揉了揉她的腦袋。
“沒事,沒畫完而已。”
他抬手從那片污漬上撫過,畫面瞬間又變得整潔如新。接著他將手指移到天幕的邊緣,緩慢摩挲著。這次的動作輕柔而謹慎,就像初學繪畫的小孩子臨摹勾邊。原本只用于輔助操作,提升精度的連接線內,數據洪流奔涌而過。
基座上散熱口呼呼作響,他的意識與繪板內的系統連接。雖然隔著一層肉體,像帶著度數不合的眼鏡,但記憶中的畫面依然穿透而出。
筆觸隨著手指移動,那并非由思考得來的指令,而是思維在潛意識中無聲的流動。它穿過后臺系統,流過前端屏幕,幾百萬顆像素點裹挾其中,灑灑而下。在天幕與空白的邊界,樓宇、高塔、電纜、廣告牌,甚至是窗中人們的一顰一笑,都隨著手指的移動蔓延開來。
沒有草稿,沒有勾勒。形狀與顏色像爬山虎一樣肆意生長,真實卻又帶著鮮明的個人風格。周煉感覺自己在天空中翱翔,四周一切都盡收眼底。強烈的快感大跨步地邁過神經突觸,在他的大腦中奏起凱歌。
屋內靜悄悄的,時間在寂靜中流逝。陽光穿透陰云,自天上城的表面反射出斑斕色彩,又透入地上的窗沿。
畫卷之上,天梯在光芒中浮現,撐起天幕的大傘。
周煉放下手臂,他感覺自己的大腦要沸騰了。過量的信息流像薪柴般,在白質與灰質間燃起火焰。畫面中,街道兩側依舊是一片空白,但今天只能到此為止。小溪依然屏著呼吸,這神乎其技的一幕奪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也給周煉留下了平復的空間。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發現周煉停止了作畫。
“你……”她張開口,欲言又止。
她看到周煉臉上的汗水。她已經無法給出意見。
“我去做午飯。”她放開他的身體,踮著腳尖跑出屋子。在一瞬間,周煉想要追上去,和她待在一起。但疲憊充盈全身,他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
磁軌列車從空中掠過,呼嘯的風聲被密閉車窗擋在外側。周煉坐在窗邊,仰頭望著更高處的天空。天上城懸浮在同步軌道之上,明滅的光輝如同萬家燈火。他盯著那片霓虹,不知不覺竟然坐過了站。
距離他回家那天起,時間已經過去了整整六個月。今天是小溪的生日,周煉特意買了一只紅絲絨蛋糕,這是他第一次為小溪慶祝生日時準備的禮物。小溪最近脾氣有些古怪,總愛買些復古的東西,他希望這只蛋糕能令她開心。
回到家時,小溪已經在客廳等待。他擺好蛋糕,插上蠟燭,又將自己的畫輸入智能幕墻,將整套公寓裝點一新。古典風格的木地板與印花墻紙取代半透明的高塑性玻璃,一幅莫奈的《睡蓮》顯示在餐廳正中,唯一不同的是池水中開滿了蓮花。
“生日快樂。”他切下一塊蛋糕。
小溪露出笑容,在他臉上親了一下,然后用叉子切下蛋糕的一角,遞到他的嘴邊。
蛋糕吞入口中,甜膩在舌尖上翻滾,食物對他已經失去最初的誘惑。面粉、雞蛋、奶酪、奶油……他讀過配料表,這里應該有很多種味道,但糅和在一起,人類的舌頭無法分辨,只剩下相似且厚重的甜。他露出回應的笑容,就這樣你來我往,兩人吃掉了大半個蛋糕。
飯后,他們回到書房。他承諾為小溪畫一幅肖像。
打開凈化器,薰衣草的香氣在屋內彌漫開來。她側著腦袋,趴在沙發上。紅色的直發壓在靠枕下面,還有一小半搭上臉頰。小麥色的肌膚上,消瘦的五官如山巒般起伏。一雙黑色的眼睛注視著他,彎成兩道月牙。
周煉回給她一個微笑,打開繪板,機械與大腦連為一體,將意識的敏感度抬進另一重高度。眼角的笑紋、分叉的發梢、手背上的絨毛,陽光在發絲間散射開來,暈出一層極微弱的光斑。他抬起手指,突然發現自己無從下筆。
太多抽象的信息混在一起,越過基礎的身體本能,無法如味覺那樣被簡單規整,而他現在也沒有能力將其精簡提煉。
觀察越久,信息越多,眼前的人便越發陌生。她在想什么?她此刻真的開心嗎?這是否是她最自然的姿勢?她為何染了紅發?
周煉的指尖點在屏幕上,油彩擴散又聚攏,像翻滾的泥潭,像難以言明的思緒。數據流奔騰往復,巖漿涌入大腦,痛楚讓他的意識變得模糊。但他堅持著,想找到落筆的感覺,仿佛這是最后一次機會。
直到鏈接強制斷開,他的面前依舊是一張白紙。
他聽到小溪的聲音,遙遠的好像在城市的另一端。他抹掉汗水,睜開眼睛,看到黑色的眸子望著他,有擔憂,有不舍,還有更多他無法看懂的情緒。
“阿煉!”她抓著他的肩膀,“別畫了,我不要了!”
連接線從手腕脫落,繪板滋滋叫著,恢復原形。他閉上眼睛又睜開,如是再三,希望將剛才攝入的信息全部抹去。理所當然地,他失敗了。他想要尖叫,但最終只有疲憊泛起。
“抱歉。”他說,“我得回去了。”
室內靜悄悄的,小溪好像沒聽懂他說的話。過了好久,終于有回應響起。
“為什么?”
“我已經不適應這里。”
“你想過我的感受嗎!?”小溪的聲音驟然抬高。霧氣遮蔽了黑色的眸子。周煉看著她,腦中的刺痛感如潮水般,退去又涌起。
“我知道……”他試圖解釋,但最終還是把那些話吞回口中。他站起身,最后一次擁抱對方,感受著她的顫抖與掙扎,感受著那些指甲嵌入皮膚。
“對不起。”他說道。
今夜無云,只有薄霧彌漫。
天上城的燈光自同步軌道輻照下來,讓地面的夜空帶上晨曦般的迷蒙。借著投入室內的微光,周煉開始收拾著自己的行李。其實也沒有什么東西,依舊是那一雙平底靴、一件塑料大衣、一柄雨傘、一只眼鏡和這具身體。
小溪站在一旁,短暫的情緒爆發后,已經歸于平靜。沒有更多的挽留、憤怒,或是哭泣。那些話早在三年前,周煉第一次飛升時就已經全部講完。
他們一起走出家門,搭上磁軌列車,順著他來時的路,走向聳立在中央大道上的32號天梯。街上的行人更少了,街邊小店已經關閉了霓虹招牌,有氣無力地等待最后一批顧客。
管理員看到周煉,向他揮手示意。他走上前,小溪站在原地。
天梯內部比從外側看起來更加狹窄,控制室只有不到十平方米的活動空間,其余部分都被各種裝置占滿。最引人矚目的是兩具透明艙,一大一小,分立兩側。艙體上掛著銘牌,較大的上面寫著“回歸”,較小的則寫著“飛升”。
繁復的電纜從艙體基座下延伸出來,接入布滿按鈕的操控臺。為回歸者準備的物資堆在角落里,周煉脫去身上的衣物,分別丟入對應的箱子。
“決定了?”管理員遞過一只平板電腦,“二次飛升不會再保留肉體,后悔的機會只有一次,你知道的吧?”
周煉點點頭,簽下自己的名字。走進飛升艙站好,等待告別這具身體。
“她還在外面呢。”管理員望向窗外,“你和她解釋過了嗎?”
周煉點頭,又搖搖頭。
“你還愛她,對吧?”管理員嘆了口氣,按下按鈕。艙門關閉,屏幕上三行進度條開始同時加載。
“當然,但我沒法解釋。”周煉頓了一下,繼續說道,“她沒法理解我的感覺,而我也沒能顧及她的感受。”
“這種顧及沒有意義,能騙自己一時,騙不了自己一世。”管理員咧嘴笑道,調出他的檔案,“六個月,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想知道平均數嗎?”
他沒有回話,管理員聳了聳肩,也沒有再繼續。當第一行進度條走到盡頭,深綠色的脫解液涌入飛升艙。管理員看著那液體安靜地上漲,淹沒了周煉的小腿,再次開口搭話。
“回去后,你還會來這邊執勤嗎?”
“會。”周煉回應。兩句話的空檔,第二行進度條也走到了盡頭。艙中已經被液體灌滿,他用力吸氣,讓脫解液充滿肺部。
“那么,祝你好運。”管理員沖他揮揮手,纖細的黑色纜線從四面八方探出,接入他的脊柱與大腦,“不要著急,地上的人越來越少了。她還年輕,你們還有機會。”
周煉沒能聽到這句話,他的身體在對方說第一個字時便消散殆盡。他的意識被抽離,化作一道電光,順著天梯內部的管線涌入更上層的天幕。磁場在天幕中凝聚,意識就像一枚落入網兜的鋼珠,越陷越深,直至網兜積蓄起足夠的力量,砰然反彈。
夜空中亮起一瞬的火花,那是天幕彈射時溢散的能量,也是周煉在可見波段留下最后的影子。他穿入天空,只一瞬,便被漂浮在同步軌道的天上城捕獲接納。恢宏的數據之海向他敞開大門,這些龐若山岳的巨型服務器嗡鳴著,為歸家的游子亮起燈光。
四周是一片純白,他落入光海之中,所有人都在向他問好、祝賀,并投以安慰。這些經歷過二次選擇的飛升者,清楚地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足以將人類大腦煮熟十次的信息洪流涌入他的意識,卻只帶起一陣微風。他笑著向所有人回應,然后融入系統矩陣。他們擁抱彼此,融為一體,脫去束縛的意識在虛空中無限延展。
他重新看向地面,世間的一切都清晰浮現在眼前。過去六個月的記憶翻涌而上,帶著千百倍的細節,被歸整梳理。時間與空間交疊,每一條街道、每一份菜肴、每一縷陽光、每一抹微笑,都與她的身影合在一起,凝成永恒的畫卷。
地面上,不知從哪兒飄來的云朵,撒下牛毛般的細雨。
小溪離開了廣場,打著雨傘,向家走去。她心中空蕩蕩的,走的路線也七扭八歪。但只要她走過的地方,每一盞街燈都是明亮的,每一次換乘,列車來的時間都恰到好處。
她走進家門,撲進沙發。空調自動轉換成當下最適宜的溫度,并隨著她呼吸的放緩逐漸升高。燈光在她睡著的一刻自動熄滅。
四周一片寂靜,天上城的燈火透過起伏的云霧,在室內投下一圈漣漪。餐廳一側,智能幕墻上周煉留下的畫作悄悄地發生著改變。一男一女,兩個小人先后從木橋的兩側走來,一點點靠攏,最后在中央站定。
他們手拉手,背對畫面。俯瞰著橋下,滿池蓮花盛放不息。
【責任編輯:遲 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