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樺
李樺,博士,現任美國蒙大拿州立大學現代語言文學系副教授。研究領域是現當代中國文學,特別是中國科幻小說,她關于中國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中國科幻的專著將于2021年夏由多倫多大學出版社出版。
“天梯”是中國科幻小說中的一個重要的意象。鄭文光先生于1982年發表過一篇小說叫作《天梯》,寫的是一個時空蟲洞。徐九隆在1996年創辦了科幻迷雜志叫作《上天梯》。爆破藝術家蔡國強在2015年做過一個爆破作品,也叫作“天梯”。在一部關于這個作品的紀錄片Sky?Ladder:?The?Art?of?Cai?Guo-Qiang中,蔡國強說這個爆破作品源于他少年時期看到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升空時,火箭騰空而起,他覺得那就是一座天梯。而今,吳巖在他的長篇小說《中國軌道號》中,延續了這個天梯的意象:中國軌道號項目,建造載人飛船飛向宇宙深處。
作者在小說的后記中說這篇小說是他“假想的童年回憶”:充滿了“快樂的探索和無止境的憂傷”。作為一個讀者,我認為這部小說是他向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的中國科幻小說的致敬。這個致敬體現在小說的語言風格、敘事技巧、面對的讀者群?,以及作品的功能。
小說是通過一個少年的第一人稱視角展開的。熟悉中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科幻的讀者會對作品的敘事風格和人物刻畫有種熟悉感。開篇的我和妹妹,令讀者立刻會聯想到鄭文光先生的《從地球到火星》和《飛向人馬座》里的兄妹兩個。而且小主人公的生活環境也和鄭文光小說中的小主人公的生活環境相似,都是在從事航天科技的工作人員的家屬院中。所以,小主人公是國防科技人員建造中國軌道號的見證者和學習者,也很可能是將來的建設者。小說的敘述有兩條線。一條是“中國軌道號”項目的進展,另一條是一個少年在獲取知識的道路上的成長。這從小說的四個章節的標題可以看出:水系、艙門、飛壑和飄燈。第一章“水系”直接寫了主人公小巖和好朋友王選利用一張古老的北京水系地圖,通過考古和科學的分析方法,最后解開了北京地下水系之謎。另外三章的題目,則是直接與中國軌道號的技術難題有關。這三章,通過小巖的視角,展示了科技人員如何攻克載人飛船的自動艙門、飛壑區的通信問題,以及制造時空扭曲等技術難題。
這體現了小說的一個獨特之處:重新彰顯了科幻小說對年輕讀者進行科學啟蒙和提倡科學思維的功能。眾所周知,科幻小說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起到八十年代,一直屬于兒童文學的范疇,也是科學文藝的一個組成部分,其主要功能之一就是以文學的形式激發青少年的想象力,引發科學的思維方式和對科學的向往。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經過前輩科幻作家的努力,科幻小說突破了兒童文學和科學文藝的邊界,從主題到語言和敘事風格都開始面向成年讀者,科幻小說也成為一個相對獨立的類型文學。鄭文光在1982年《鄭文光作品選》的編后記里曾說:“近年來我寫的科學幻想小說,有許多已經不是供少年兒童閱讀的了。這不是我個人的意愿,中國科學幻想小說創作的趨勢就是這樣。這種文學樣式已經長大成人,它迫切需要產生一些深刻地剖析人生和社會的作品。”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至今,又過去了四十年,科幻小說的創作已經越來越成熟,但我們似乎遺忘了青少年讀者這個重要的閱讀群體。而《中國軌道號》則直接面對青少年讀者。作者的敘述策略就是“動腦筋,想辦法”和“解決問題”。通過解決一系列問題,推進敘述,并且在解決問題的過程中,?激發了青少年的想象力,宣傳了科學思維的重要性。這種敘事策略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科幻小說及電影作品中很常見。這部小說令讀者重溫了這種經典的敘事策略。
小說的語言非常平實和生動,在解釋科學原理和各種技術問題時,都是用讀者可以聽懂的語言,沒有高深的術語。同時,作者在描述和解決問題時,給出了很多細節,這種對技術細節的關注,令讀者聯想到八十年代時的“技術科幻”或者“發明科幻”①。而且,在人物刻畫方面,非常生動。作者擺脫了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部分中國科幻小說中人物平面化的缺陷,里面的每一個人物都栩栩如生,有血有肉,而且主人公小巖的心理刻畫也非常貼近現實。另外,這部小說可以說是“中距離”科幻。葉永烈先生在《論科學幻想小說》中,探討過“科幻小說中所描寫的科學幻想與現實之間的距離,有遠、中、近之分”。他解釋“近距離”的科學幻想,是指最近十年內可以實現,“中距離”的科學幻想是指在2000年和二十一世紀可以實現,而“遠距離”幻想則要人類經過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努力才可以實現②。《中國軌道號》的時間背景是1972年,但我們讀者身處二十一世紀,可以證實里面涉及的部分科學幻想已經實現。所以這是一部“中距離”科幻小說。但這并不是說小說中的科技都是真實的。很多科幻作家都曾強調過科幻小說中的科學和幻想的關系,即科幻小說中的科技是符合科學原理的想象。比如,在《中國科幻在探索中前進》一文中,饒忠華和林耀琛強調:“一篇成功的科幻作品,往往是誘人的文學構思和驚人的科學構思相交織的產物①。”?這里強調的科學構思,是對當代科學技術的延伸,開拓和突破性想象。所以,讀者不要誤以為小說中所寫的科學技術都是真實的。科幻小說里面的科學技術不一定都是可靠的,青少年要通過自己的學習和摸索去驗證。因此,我要強調的是,《中國軌道號》不是科普型科幻。它是通過精巧的文學構思和絢麗的科學想象交織成的文學作品,它記述了科學探索帶給一個少年的快樂和憂傷。
另外,小說打動人心之處在于貫穿整個敘述的濃濃的人文主義情懷和人道主義精神。在一個科技越來越發達的時代,當我們已經有了各種標準和制度解決問題的時候,我們是否還需要共情和同情心?小說的背景是1972年,我們看到了那個特殊的時代環境對科學研究的干擾,尤其是科研狂人老汪的悲慘遭遇,他在天臺上的簡陋實驗室被搗毀后,敘述者沒有用絲毫的筆墨寫老汪的反應,只是簡單交代了他被開除,遣返回原籍,并隨即病逝的事實。但因為之前作者已經做了足夠的鋪墊,描寫了老汪對科學的執著,讀者可以深刻感受到老汪的悲傷和失望。不僅是因為被冠以間諜泄密的罪名,而是他的設備被摧毀,被剝奪科研的權利。然而,除了有諸葛振國這樣的政治投機者、迫害者以外,我們也看到了更多的像顧所長,小巖媽媽,以及少年的“我”這些具有同情心,尊重知識,和正直的人。描寫悲劇事件時,小說的筆調是憂傷的,令讀者產生共情。但小巖一家和顧所長對老汪遺孤的救助,不僅逐漸治愈了少年小巖的憂傷,也安慰了讀者。他們身上顯示的共情和同情心是黑暗的大時代下閃爍的微光。正是這樣的微光,照亮和溫暖著很多人的內心。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選擇了女性人物,來凸顯人性的光芒,自有其深意在里面。
科幻文學繁榮的時代,應該就是有多種科幻風格并存的時代:有劉慈欣式的硬科幻,有韓松式的具有深刻隱喻的科幻,有陳楸帆式的Hyper-Realism風格的科幻,有將修真與科幻元素結合的泛科幻,也有《中國軌道號》這樣面對青少年讀者的、強調科學探索精神的科幻。愿《中國軌道號》中少年小巖的故事,可以激發年輕讀者對科學的向往,引導他們抬起頭,把視野擴展到整個太空!愿那些飄燈不僅為小巖,也為無數青少年點燃通向宇宙的光亮。唐太宗李世民在一千多年前曾經寫下“無為宇宙清”的詩句。今天我們所探知的宇宙比他所認識的宇宙要深遠和寬廣得多?。而且,我們正在建造一座座天梯,擾亂宇宙的清夢。中國軌道正是這樣的天梯之一。
【責任編輯:丁培富】
①?詳見劉慈欣《消失的溪流——八十年代的中國科幻》。
②《論科學幻想小說》黃伊主編,科學普及出版社,?1981:?51.
①饒忠華,林耀琛《中國科幻在探索中前進》,海洋出版社,?198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