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晚明時期,中國園林藝術進入鼎盛階段,名園迭出,涌現出一大批造園理論。越中祁彪佳耗盡心力卜筑的寓園在江南地區最為著名,成為當時文人社集活動的中心之一。兼具文人、名吏、藏書家、戲曲家身份的祁彪佳對園林意境有獨特的審美追求,其對于園林境界的追求主要體現在:韻人縱目、矚意幽遠、寄意林泉。在三仕三隱的為官生涯與耽樂山水的造園癡癖沖突之間,寓園是祁彪佳構筑的超越感官、萬物一體的心靈世界。
關鍵詞:寓園;意境;祁彪佳
祁彪佳(1603-1645),生于明朝晚期的山陰(按:今屬紹興市)望族祁氏家族,集名吏、詩人、戲曲家、造園家、藏書家于一身,涉獵極其廣泛,仕途中三仕三隱,嗜好戲曲、園林。為官時遍訪各地名園,對卜筑園林有著獨特的美學見解。他鑒賞品評越中二百余座園亭并集為《越中園亭記》,耗盡心血卜筑寓園,并為寓園作注《寓山注》,集往來好友詩作歌詠《寓山志》。寓園已經湮沒在歷史中,但慶幸的是祁彪佳的園林書寫極為豐富,從中可以管窺祁彪佳的林泉之志與園林之道。
“意境”是中國傳統美學的核心范疇,也是獨具特色的中國美學范疇,對于意境的追求,在中國古典園林中歷來已久。彭一剛先生認為,中國古典園林意境的追求與詩畫的境界的追求相生相長,同步發展。古典園林大多是文人造園,與山水詩和文人畫密不可分,中國文人詩畫十分重視神思韻味,園林亦然[1]。劉天華在《畫境文心:中國古典園林之美》中認為,園林藝術與詩情、畫意的境界追求具有一致性,園景中融合了主人的文人和修養[2]。
自幼深受傳統儒家士大夫教育的祁彪佳,以修齊治平為人生理想,弱冠之年即中進士,劉宗周甚贊其聰穎。祁彪佳為人清烈有節操,直言不諱,得罪了權臣周延儒。朝堂黑暗,祁彪佳以奉養母親為由,多次上書乞歸,最終才得到皇帝批準。他在日記中寫道:“半肩行李,翩然就道。數年來憂思積慮,翹首以望者,而一旦得之,可謂快矣。”[3]147又說:“欲修庭闈菽水之歡,而且于定省之暇,尋山問水、酬觴賦詩,一洗年來塵況耳!就此熱鬧場中,欲尋清涼境界。”[3]151當經歷人生沉浮的祁彪佳轉向內在心境的探求,并將這一種生命意識貫注到園林的空間之中時,寓園中的山水花木、亭臺樓閣都因為主人的存在經驗,生發出生命與人文的意義。
祁彪佳認為,“(造園)如名手作畫,不使一筆不靈,如名流作文,不使一語不韻”[4]150。建筑花木、疊山理水,極慮窮思于細節處,著意生成境界,使詩意與文心、人生志趣和山水之樂都融于自然之間。
一、韻人縱目
寓園坐落于江南水鄉的越中,山川秀麗,風景優美。《世說新語·言語》:“顧長康(愷之)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5]萬壑千巖,滿山蒼翠,湖光與山色相交,祁彪佳自言越中乃是“眾香國也”[4]163。
“至于園以外,山川之麗,古稱萬壑千巖,園以內花木之繁,不止七松五柳。四時之景,都堪泛月迎風,三徑之中,自可呼云醉雪。此在韻人縱目,云客宅心”[4]168。中國古典園林通過整體環境的創造,并綜合運用一切可以影響人的感官的因素,即通過“韻人”與“縱目”以獲得意境美。
“韻人”給人以意味深長之感,“縱目”強調感官的審美體驗。陳望衡先生論述中國園林的美學精神其中之一便是“氣韻生動,重在‘韻味”[6]。借宋代文學理論家范溫對“韻”的解釋,“韻”就其本質而言,“有余意”謂之“韻”;就其價值而言,“美之極”謂之“韻”。中國古典園林中的“韻”是含蓄的、悠長的、綿遠的、無限的。祁彪佳所言“韻人”,既指園林本身所具有的意蘊悠長之美,又指給人帶來的神思和韻味。“縱目”,或作“極目”,意為放眼,盡目力所及。杜甫《登兗州城樓》云:“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杜甫登兗州城樓,放眼縱目欣賞山河壯觀。祁彪佳所言“縱目”,意指寓園,那么“縱目”就可以看作是園林給人的多種感官體驗的代指,除了目力所及,還有觸覺、嗅覺、味覺、聽覺的活動。韻人縱目,感官的豐富體驗并不是僅僅滿足于園林的色相,否則無從言“韻”。
祁彪佳對園林的癡迷,使他熱衷于園林的設計,建筑、花木、疊山理水,每一個細節都極慮窮思,在園林意境的營造中,注重多感官的體驗,從而賦予園林詩情畫意。例如寓園中的“呼虹幌”:“出讀易居,廊盡而見幌,一水環,飛清激素。每至菡萏乍吐,望踏香堤,如長虹吸海,帶萬縷赤霞,與波明滅,倪鴻寶太史以呼虹字之。”[4]152利用色彩和光感,水之清與菡萏之紅交相輝映,仿若長虹吸海,萬縷赤霞與水波明滅相交,給人以視覺的驚艷,倪元璐因此以“呼虹”名之。與此類似,“讓鷗池”也是利用色彩和光感給人視覺的審美體驗:“寓之為山,善能藏高于卑,取遠若近,而園足以貯之,池又足以涵之。池南折于水明廊,北盡豐莊,中引踏香堤,而以聽止橋為素湍合之所。風動清波,文細展,影接巒岫,若三山之倒水。下及于夕靄斜暉,迷離蘆蓼,金波注射,纖玉騰驚,四顧泱漭,恍與天光一色。主人于此,亦云樂矣。”[4]153“讓鷗池”的色彩更加豐富,光感也更強烈。“讓鷗池”是寓園貯蓄水源的池塘,素湍合,山林倒影其中,風動清波,波細展,其中的倒影也影影綽綽。等到夕陽西下,斜暉映射池水,蘆蓼浮動迷離,金色光輝使天光水色融為一體。祁彪佳自言:“主人不敢自有其池,而以讓之于鷗。”寓園中有一“浮影臺”:“從踏香堤望之,迥然有臺,蓋在水中央也。翠碧澄鮮,空明可溯,每至金蟾蹙浪,丹璋清,此臺乍無乍有,上下于煙波雪浪之間,環視千柄芙蓉,又似蓮座莊嚴,為眾香涌出。水經注所云:‘峙相望,孤影若浮,似為寫照矣。”[4]153營造光影虛實的體驗,從“踏香堤”遠望“浮影臺”,坐落在水中央,碧色欲滴,澄澈空明,最妙的是每當波浪卷起,“浮影臺”在煙波雪浪之間,給人以乍有乍無的視覺體驗。祁彪佳引《水經注》“峙相望,孤影若浮”為寫照。不止是色彩上的翠碧澄鮮的空明之感,還有虛實有無的朦朧之美,所謂“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貴在無勝于有,浮影臺隱現于波光碧浪中,孤影若浮,美不勝收。
寓園的意境美首先是多重感官的審美體驗,但是又不止于感官的體驗。元代散曲家張可久有散曲一首描繪自己欣賞西湖勝景時的感受:“六月芭蕉雨,西湖楊柳風。茶灶詩瓢隨老翁,紅,藕花香座中。笛三弄,鶴鳴來半空。”其中柳綠花紅(視覺),笛聲鶴鳴(聽覺),茶韻花香(嗅覺),雨滴風拂(觸覺),品茶(味覺),而這些多感官的審美體驗綜合在一起,在審美活動中收獲的是閑適明凈的人生之樂與自然之美。
二、矚意幽遠
在園林意境的追求上,幽遠既顯示出園林中景物布排的審美距離和審美結構,又代表了渾樸沉靜和含蓄內斂的審美心理。中國山水中的山林之美有兩種類型,一種是空曠之美,一種是幽深之美,兩者不分高下,各得其趣。中國古典園林既要求有令人心曠神怡的宏大開闊之美,又要求有遠離喧鬧、超然物外的空谷幽深之美。祁彪佳在《寓山注》中多次表達自己對于“幽”與“遠”的偏好,認為自己的寓園“幽敞各極其致”“高下分標其勝”,也就是兼具了幽深與曠遠之美。
幽指隱蔽、隱微。《說文》:“幽,隱也。”“幽”有“深”之意,《詩經·小雅·伐木》:“出自幽谷,遷于喬木。”“幽”有清幽之意,歐陽修《醉翁亭記》:“野芳發而幽香。”“幽”有閑適之意,白居易《畫竹歌》:“幽姿遠思少人別,與君相顧空長嘆。”“幽”有高雅之意,王羲之《蘭亭集序》:“亦足以暢敘幽情。”幽與中國古代的隱逸文化緊密聯系,幽人(客)、幽情、幽居、幽境等。在古典園林中,幽不僅指孤立的與世隔絕的地方,更多的是指充滿思想生機的幽靜世界。
“遠”,即曠遠,既指有限空間里的距離之遠,又指超越有限空間的審美意境上的高遠。徐復觀在《中國藝術精神》中對于“遠”的闡釋中,將“遠”視為“形與靈的統一”[7],從郭熙的“三遠”說,把精神世界中對于“遠”的要求,投射到客觀的自然景物上,從而達到了形與靈的統一,遠成為山水形質的延伸,因遠而見靈,可見與不可見在“遠”這里達到了統一。
祁彪佳在卜筑寓園“芙蓉渡”的時候,認為寓園中“長于曠,短于幽”。寓園水面積較大,在視覺上給人以開闊宏大之感,失去了幽深靜趣,于是以“芙蓉渡”和“踏香堤”分割水面,并以曲廊營造幽深之感,達到了幽靜的目的。祁彪佳喜幽靜,寓園中花木幽深,軒室幽靜,曲水明廊,錯落有致,給人以幽趣。祁彪佳喜讀書談玄,寓園中有一軒名“靜者軒”,“靜者軒”與“寓山草堂”相連,而“勢稍南,軒三楹,東戶以達酣漱廊,其下為系珠,麥大師塔院也,遠岫疏林,若出欄檻下,及于雨余新霽,則蒼翠之色,迫之而入幾席間矣”[4]163。而祁彪佳“向與名僧數輩,一瓢一團蕉,嗒然坐對,或聽唄梵潮生,鐸鈴風動,令人心神俱寂,覺此地仁壽之氣居多,故名之以靜,靜,固在靜者而不在山,旨哉,王長之為言也。”[4]163靜者軒之幽,其一是地理空間的幽,遠岫疏林,地處幽深之境,與俗隔絕。其二是禪趣之幽,于靜處參禪,聽唄梵潮生,鐸鈴風動,物與我都消融在自然中,心與神一同進入幽靜。其三則是境界之幽。佛教提倡“靜處幽居,觀物變而悟非常。”即通過幽居來領悟禪意。《壇經》中云:“時有風吹幡動。一僧曰風動,一僧曰幡動。議論不已。惠能進曰:非風動,非幡動,仁者心動。”祁彪佳此處所言頗有禪趣,惠能認為動者,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祁彪佳認為靜者,不是因為山的幽靜或位置的偏僻而心神平靜,靜者本身便是出于平靜之中。
臥室“瓶隱”“隱映于花木幽深中,儼然瓶矣”,取名“瓶隱”表達的是一種寄托著這種息機求道的精神追求。“太古亭”有深靜之色,地處負崗蔭渚,正是在幽篁老干之間,然而瀟然獨立,不與花鳥爭艷冶芬芳。“友石榭”幽曠兼具,祁彪佳認為此地“自升降巖阿,以此地為適中處。丹楹接阜,飛棟陵山。探園之流,曠覽者、神情開滌,棲遁者、意況幽閑,莫不流連斯榭,感慨興懷”[4]155。
對于“遠”的審美追求是寓園為人稱道之處。“遠閣”之所以以“遠”為名,不是因為此地可以目力之所極,而是因為可以極目盡賞越中的山水,閣能涵納越中山水之美。“閣以遠名,非第因目力之所極也。蓋吾閣可以盡越中諸山水,而合諸山水不足以盡吾閣,則吾之閣始尊而踞于園之上……蓋至此而江山風物,始備大觀;覺一壑一丘,皆成小致矣。”[4]164
遠,既是指審美距離的遠,也是指在心靈世界中人的精神的超越超脫。趙海燕在《〈寓山注〉研究》中認為遠閣之“遠”有四個方面的意蘊:其一,遠閣之“遠”首先是視覺上的感受,能夠盡越中諸山水,氣勢恢宏;其二,遠閣之“遠”除了在視覺上,還在于心遠。陶淵明所言“心遠地自偏”,有“遠心”,因此有超越世俗世界的情懷;其三,因遠而有韻,誠如祁彪佳所言“態以遠生,意以遠韻”,人沒有了機心,無功利地消融在天地萬物之中,這一種空靈的無我之心,收聚了萬象之美,樓臺之景,飛流夾,霞蔚云蒸,萬家煙火,千疊溪山,村煙乍起,漁火遙明,蓼汀欸乃的歌聲,柳浪的絮語,盡數得于樓臺之中,產生一種人與世界遙相呼應的韻致;其四,園中有穎悟,趙海燕認為此處的遠既是時間之遠,又是空間之遠,遠中萬千變化,乾坤一指,日月雙丸,由此而生慧,看破人生實相,甚至通達悟境。
遠閣的原文批注中言明“取遠意,非取遠境”,此處的“境”不是境界之境,而是環境之境。與《寓山注》的解釋一樣,祁彪佳遠閣之“遠”,因遠心、遠意而生成大美之境。媚景爭奇,孤標秀出,盡入樓臺,都歸簾幕,這是遠中視覺之景,于遠中可見村煙乍起,漁火遙明;于遠中可聽蓼汀欸乃之歌,柳浪之語。當從色相的視覺世界中超脫出來,縱身宇宙,極目碧落蒼茫,此時之遠貫穿古今,通曉變幻。祁彪佳于此追念古跡,禹碑鵠峙而嘆霸圖已矣,越殿鳥啼空愴斜陽衰草,蘭渚尚存修竹茂林,大禹封泰山,禪會稽,宏大的政治圖景已然消失在歷史的煙塵之中,繁華的越王殿也只剩下斜陽衰草,王羲之與友修禊的蘭亭尚有茂林修竹存在。“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人類活動是短暫的,在“遠”中,時間吞吐著歷史的塵埃,人類活動消逝近盡,然而越殿的斜陽衰草,蘭亭的茂林修竹卻依舊存在。這樣的對比給人“一以魂消,一以懷壯”,于此之“遠”中吞吐,覺一丘一壑,皆是小致。江山風物皆聚于一閣,所以園中的一丘一壑,乃至諸景都在無限廣袤的宇宙中消弭融合直至升華。祁彪佳不僅將園外景與園內景相融,并且通過園林與更加廣闊的自然景觀、歷史更迭融合,從而表現出宇宙的無窮境界。
三、寄意林泉
對于中國古代的士大夫來說,人生最重要的兩個問題就是“出”與“處”,出即入仕,處即不仕。王毅先生在《翳然林水——心中國園林之境》中將文人士大夫的位置比作秤砣,作為平衡龐大而統一的宗法社會和極端皇權的工具[8]。在中國傳統社會形態下,士人階層必須具有自己相對獨立于皇權的生活方式和人格理想,做到“內圣”(人格稟賦、道德精神)和“外王”(整合宗法社會,抑制極端皇權)。但是在如此極端的壓力環境下,士人階層難以形成這樣的人格理想和生活方式,于是有了一種“代償性”的方式,就是“隱逸”,文人選擇隱居山野,投身于自然山水泉石,遠離權勢喧囂,悠游林泉。
乙亥歲(1635)四月初八得奉諭旨,獲準辭官歸省。次日早祁彪佳出都門,南歸紹興,半肩行李,翩然就道。回顧數年來的官宦經歷,少年時就顯露出政治天賦的祁彪佳說自己“數年來憂思積慮,翹首企足以望”,乞歸之志萌發于初入西臺之時,兩次上疏請辭不得,內心歸隱之志遏不可止。祁彪佳少年時便顯露出過人的政治天賦,為官時清正決斷,公正無私,在宜興民變中,祁彪佳看到了官紳勾結謀取利益,百姓生活在水火中,然而統治者視若無睹,以修齊治平為人生理想的祁彪佳多次上疏為民請命減免徭役,引起思宗不滿。《明史》載祁彪佳觸怒首輔周延儒,考核被降級,后被改為降俸。無論因果如何,祁彪佳早已有意隱遁,無意于官場。
《寓山注》開篇言:“予家梅子真高士里,固山陰道上也。方干一島,賀監半曲,惟予所恣取。顧獨予家旁小山,若有夙緣者,其名曰寓。”梅子真即梅福,西漢末年王莽專權時,他棄家出游,隱于會稽。方干舉進士不第,遂隱居不出。賀監知章,會稽人,晚年隱于本鄉。會稽自魏晉時期便有名士隱逸之風,山川之麗,美景之勝,是文人園林選址最勝的山林地。正是在乙亥年,乞歸的這一年,祁彪佳仲冬開始正式卜筑寓園。其所言“若有夙緣者,其名為寓”,是與寓山之緣,也是自己人生終逢山林之緣。
寓園疏鑿之工持續數年,其中所耗費心力難以言盡。一旦園成,“至于園以外,山川之麗,古稱萬壑千巖,園以內花木之繁,不止七松五柳,四時之景,都堪泛月迎風,三徑之中,自可呼云醉雪。此在韻人縱目,云客宅心”[4]151。園以內與園以外,似是不分內外,山川之景皆為寓園所借,有限的寓園與越中美景渾融一體。“萬壑千巖”,語出《世說新語·言語》:“顧長康(愷之)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園以外“不止七松五柳”,“七松”是鄭薰隱逸之所,“五柳”是陶潛隱逸之所,“三徑”是蔣詡隱逸之所。祁彪佳在《寓山注·序》中直述自己的隱逸之情,但又不止于此。
“云客宅心”,云客,指隱士,最早出現在謝靈運的《山居賦》“顧情交之永絕,覬云客之暫如。”《宋書》本傳載:謝靈運在出任永嘉太守一周之后便稱疾,并且“移籍會稽,修營別業,傍山帶江,盡幽居之美。與隱士王弘之、孔淳之等縱放為娛,有終焉之志……作《山居賦》并自注,以言其事。”賦文首先敘前賢任性適情以明山居之志,接著從東南西北四方、草木鳥獸各物,寫山居的地理特征及其自然環境,再具體描繪山居的美景及游覽之樂,最后歸于老莊之旨。明張溥《漢魏六朝百三家集題辭》云:“宅心若此,何異《秋水》、《齊物》?”
宅心,與“機心”相對,是無功利之心。祁彪佳之所以將寓園之池名為“讓鷗池”,是因為“(自己)猶有機心未凈,主人故不敢自有其池,而讓之于鷗”。而任是雪練澄泓,云濤飛漱,在鷗不作兩觀。
復自念,予之所以切于求歸者,夫豈真能超然自得,可以芥視軒冕乎?不過以烏鳥之私,欲修庭闈菽水之歡,而且于定省之暇,尋山問水、酬觴賦詩,一洗年來塵況耳!就此熱鬧場中,欲尋清涼境界,是則厭動喜靜之常,不可與灑脫無累者同日而語。[3]151
從中我們不難看出,多年的政治生涯已令祁彪佳身心俱疲,厭倦了官場中的爾虞我詐,并且在宜興民變中修齊治平的人生理想并不能救百姓于水火。自己雖然不是真正灑脫無累之人,亦欲尋一清涼境界,一洗數年塵況,有似于陶淵明《歸園田居》“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園林能夠云客宅心,韻人縱目,滌除身心塵況,其中山水亭臺亦可以舒緩和愉悅身心;園林能夠成為寄托生命情志的寓所,成為生命與自然悠然契合的世界。因此,性喜山水,耽溺園林,祁彪佳卜筑寓園不僅僅是為了可居可游,縱目山水,更重要的是在寓園中寄寓自己的林泉之志和山水之興,借助寓園來寄寓自己之情性,借園來凈化自己、提升自己,甚至視之為生命寓所。在祁彪佳這里,使園林世界與內心世界達到了高度融合。
園林是文人的心靈棲息地,花草木石,建筑山石,并不是單純的外在設置,而是能夠體現造園者精神追求的。世界上的園林主要有兩種功能:一是實用功能,滿足人的居住需求;一是審美功能,滿足人的審美需求。但是中國園林在此之外還具有另外一個功能,就是安頓人心的功能。因此,它是心靈的寓所,目的是“韻人縱目,云客宅心”,不僅僅是人的外在身體的居住地,而是讓人心靈休憩的精神家園。朱良志說:“中國園林特別強調寄托的功能。”[9]
園林家身在方寸之間,心靈卻達于浩渺無垠的宇宙時間,以求通過園林去達到與天地宇宙的融合。祁彪佳少年得志,然耽溺山林悠游、園林卜居,晚明錯綜雜亂的政治和社會形勢讓他更是投身于園林癡癖中,性靈所寄,樂意所歸。祁彪佳在寓山為自己建造了一個避世的桃源,視其園為自身所寓,不將自己視為寓園之主,在此際的所樂的審美體驗中領略到天地宇宙的無限奧秘,得以超脫混沌的現實,讓自己的審美旨趣得到充分的抒發。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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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朱良志,肖鷹,孫燾,崔樹強.中國美學通史(清代卷)[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309.
作者簡介:路恒,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美學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