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邊界

文/錢紅莉

小區北邊有一條長長的甬道，四周被大樹包圍，柳樹、杉樹、楊樹、梧桐樹……一棵棵濃蔭匝地，把甬道裝點成秘境一般的所在。

這幾日，不遠處的荒坡上，有一株丁香開了，肥綠的葉子簇擁著一叢叢白花，是絹白色，比純白更加耐人尋味。每天黃昏經過那里，我腦海中總會無端地冒出一句詩：“丁香空結雨中愁。”丁香花期長，一直開著，自顧自地，也看不出寂寞來。今天微雨，早晨買菜的時候，我又拐到盲道上疾行一段。雨中的丁香更好看了——恍惚間似乎懂得了那句詩的含義。

古詩滋養人。它是女性化的，一直居住在身體里，在恰當的某一天、某一時刻醒過來，忽然一把將你抱住，讓你感到深深的慰藉。

也是有一天，買菜回來，把車在門口停妥當，抬頭間，發覺滿眼皆綠——小竹林微微晃動的黃綠，身邊草地憨實的深綠，萱草飄逸的淺綠……又一句詩蹦出來：“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對，孟浩然的，不過表達的是鄉村僻野的自然之景。隔著幾千年的歲月，那景忽然在我眼前重活過來。我家門前也有山，幾十座高山，并非青山，是鋼筋混凝土澆筑的三十多層高樓，跟我們小區里面的綠一點兒也不搭。孟浩然這句“綠樹村邊合”，真好，讓人感受到清風徐來的自然律動。

這自然界中無時無刻不在流淌的律動，原來是被我們日漸粗糙的心忽略了，不易捕捉到而已。

前陣子，晚春，我喜歡夜里在另一個小區的圍墻外疾走。那圍墻上攀長的是薔薇和忍冬，一片粉紅挨著一片米黃，有種沒來由的美。貼著墻根疾行，花朵的芬芳如潮水，一波一波將我淹沒。有時，恰好有月，掛在不遠處的樹梢上，春天的月光是磨砂質地的，就那么飄然灑下，篩出一地小碎花。我一個人默默走在花香里，走在月光下，不覺跌倒在古詩的意境里……一次次，竟想不出一句好詩來比襯那些夜晚，但我知道，它們一定依舊睡在我身體的某處，不過是被白天的庸常和辛苦屏蔽了而已。

古詩是中國文學的瑰寶，無論四言、五言，抑或七言，皆意象紛呈、氣象遼闊、張弛有度，可滋養人一生。

古詩最大的特點，是意在言外。是以少勝多，是“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所以，意蘊無窮。

“池上碧苔三四點，葉底黃鸝一兩聲”，動靜適宜，富有張力，畫面感、空間感，應有盡有。最重要的是，句子瘦，富于骨感，瞬間立起來，經絡畢現，輕聲念一念，仿佛那景致一下撲到你懷里，清涼似海。短短十四字，道出了美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