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訟“大分流”

2021-07-16 06:30:27蘇琦

中國新聞周刊 2021年22期

蘇琦

《大分流：中國、歐洲與現代世界經濟的形成》

作者：[美]彭慕蘭

譯者：黃中憲

出版社：北京日報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1年5月

定價：88元

“大分流”，顧名思義是分道揚鑣的意思，是美國加州學派學者彭慕蘭在大約二十年前提出的一個新概念框架，用來呈現其關于曾經同為前現代經濟范疇的中國與歐洲經濟，為何出現發展模式分野的新詮釋路徑。

在彭慕蘭關于中西“大分流”的新解釋中，曾經長期被推崇的歐洲特有的制度和文化根源被放到次要的位置，歐洲的能源天賦、地理優勢和殖民擴張則被放到了突出的位置。前者解決了一度共同困擾歐洲和中國江南地區的資源束縛，后者則在轉移歐洲人口壓力的同時讓歐洲獲得了更多的土地密集型產品和貴金屬，從而成功緩解了歐洲的生態壓力并引發了通貨革命。而兩者的結合則令歐洲可以通過更大范圍和規模的斯密式（分工協作）增長來跨越馬爾薩斯陷阱，從而擺脫內卷式增長困境，并為全球市場經濟的建立打下基礎。

“大分流”的概念甫一推出便不脛而走，成為學術界內外的熱詞。自此以后，無論是否贊成彭慕蘭的詮釋路徑和結論，對于比較中西之間或歐洲與非歐洲之間發展模式的學者而言，“大分流”都成了一個繞不過的觀念之碑，在某種意義上甚至成了一個討論的起點。其影響力也超出了經濟領域，比如美國學者歐陽泰在其《從丹藥到槍炮》一書中就提出了“軍事大分流”的概念，來展現東西方軍事技術和實力的消長。

客觀而言，雖然不乏爭議，彭慕蘭在制度和文化之外引入更多“物質世界”的視角，確實有別開生面之感，豐富了人們進行東西方比較研究時的觀察視野和學術視域。當然，某一學術觀念的流行除了自身的解釋之外，都會和當時學界自身的范式轉向以及學界之外更廣闊世界形勢的變遷有很大關系，“大分流”也不例外。

“大分流”推出之際，恰逢“去歐洲（制度文化）中心論”方興未艾甚至成為某種政治正確之時，也是亞洲包括日本、“四小龍”和中國大陸次第崛起的年代，在黑格爾和馬克斯·韋伯式歐洲特殊論的詮釋之外，推出兼容東方特色的“多元現代性”成為一時學界風尚。在這種大的時代背景下，更注重物質層面而非制度和文化因素的彭慕蘭式詮釋路徑，在符合西方學界政治正確范式的同時，也讓新興經濟體的學者和讀者們感到很受用：畢竟我們當年也沒有那么保守落后，西方的領先一方面更多是因為他們“運氣好”，擁有并有效利用了煤炭這一得天獨厚的資源，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更“心狠手辣”，敢于并善于通過戰爭資本主義去攻城略地剝削全世界。

此外，那些原本旨在反駁彭慕蘭及其所在的加州學派的觀點的學者們，反倒在不同程度上證明了加州學派的學術正當性，讓人頗有啼笑皆非之感。比如瑞士學者羅曼·施圖德在關于歐洲與印度“分流”的《大分流重探》一書中，試圖通過近代早期歐洲市場規模更大、整合力度更強、市場分工更明確的論點，來駁斥彭慕蘭的“大分流”之前東西方發展差距不大的論點，然而其關于歐洲尤其歐洲西北部市場整合過程中先天的地理優勢的闡釋，因 “地理決定論”的色彩無形中削弱了論點的有效性。

再比如荷蘭學者皮爾·弗里斯在其《國家、經濟與大分流》一書中，試圖通過17世紀80年代到19世紀50年代英國和中國國家能力的強弱對比，來證明“大分流”之前英國和中國的國家能力也即政府有效汲取資源扶持經濟發展的能力高下已經分明，并非像彭慕蘭說的那樣不相伯仲，因此分流之勢不可擋另有其因。然而這種中國之弱國家能力的主張，簡直完美呼應了同為加州學派的王國斌和羅森塔爾在《大分流之外：中國和歐洲經濟變遷的政治》中的觀點：在相當長的時期內，中國的傳統制度保障了更大范圍的和平與發展，這與歐洲長期的紛爭與落后形成了鮮明對比，只是在近代歐洲由于戰爭資本主義和軍事-財政型國家的崛起，才占了上風。

反者道之動。有意思的是，彭慕蘭們過于“去制度中心論”的姿態近年來遭遇了新一輪反彈。人們開始“重新發現制度”，比如中國其實并不缺乏煤炭，但資源利用所需的技術需要適宜的制度，等等。

在不斷的左右手互搏中推陳出新，在否定之否定中不斷豐富人們的認知，這或許就是學術研究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