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想送你一株石斛

李鵬修

我是家里的第七個孩子，所以，當我來到這個世上時，父親已經四十幾歲了。作為“老幺”，本應享有最多的寵愛，可父親從未對我表現過親昵，不要說抱抱、“舉高高”這樣寵溺的舉止，記憶中他連我的手都沒牽過。是不是父親不喜歡我呢？“你啊，就是從糞坑撿來的，哈哈！”面對我的“我是從哪里來的”疑問，不茍言笑的父親難得地大笑起來……

父親個子不高，高鼻梁，深眼窩，精瘦，從年輕時就患有肝病，干不了重活。他經常從鎮上買來各種各樣的中藥，什么當歸、黨參、柴胡……他也是全家唯一吃“小灶”的人，母親每餐都要給父親蒸一小鋁盆大米飯，早晨還有額外的雞蛋水，而母親和我們都是粗茶淡飯。哥姐們對此早已司空見慣，而小小的我卻憤憤不平，對父親也有了偏見。

上小學后，我的成績還不錯，用小伙伴的話說，將來會飛出這山溝溝，不必再面朝黃土背朝天。可是，每逢節假日，父親不是讓我放牛，就是讓我放豬。有一次放牛，我還被護犢子的母牛給頂了，疼了好幾天。所以，每次父親讓我去放牛，我雖不敢違逆，卻像一只被鞭笞過的小獸，眼里閃著恐懼又憤怒的光。那天，父親又讓我去放牛，我長久的積怨終于爆發了，沖著他吼道：“我不想成為天天和豬牛打交道的人！”父親愣了一下，隨即被我的“金句”氣笑了。

在積極的“自救”和母親的悉心照料下，父親的肝病竟神奇地好了，于是他恢復農民本色，開荒拓地，放牛養豬，拮據的日子漸漸有了起色。哥哥們一個個娶上了媳婦，姐姐們一個個嫁了出去，我也考上了大學。我開始理解父親，明白如果沒有他勞碌的身影，就沒有我們的現在。

父親中庸本分，話不多，不善應酬，面對酒桌上的觥籌交錯，他只是默默地吃著飯，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可他的忠厚善良、古道熱腸，為他贏得了尊重與贊譽。

父親喜靜。他說他喜歡田園風光，坐在高高的山岡，吹著涼爽的風，看遠處的山川河岳，心情就會特別舒暢。我覺得父親也是孤獨的，夏夜，當全家人圍坐在一起看電視，他卻一個人坐在小橋邊聽淙淙流水，望著遠方。他在想些什么呢？是想還有哪塊地沒施肥，哪塊地沒除草，還是想怎樣再增加點收入，或是懷想他的父母和哥哥姐姐？這些我不得而知。作為他們那一代最小的孩子，他是敏感脆弱的，也會暗自垂淚;作為父親，他沒有山的硬朗，沒有海的博大，只有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他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普通的父親。

那一年父親身體不適來省城看病，我帶著他去醫院檢查，大夫悄悄告訴我檢查結果——惡性腫瘤！猶如晴天霹靂瞬間將我的希望擊碎……好久，我極力控制住情緒，告訴父親只是炎癥較重，消消炎就好了。

我牽起他的手走出醫院，或許是猜到自己病情的嚴重，他干瘦的手冰涼——他向來是怯懦的。我這才意識到這是自己長這么大第一次牽父親的手，可是我又能牽多久？外面陽光燦爛，車水馬龍——城市最不缺的就是繁華與喧鬧，可此刻我的心里卻大霧彌漫，孤寂無助，不知該去向何處。

回憶像老舊的膠片電影一幀幀在我眼前浮現：父親穿著單薄的青衫在斜風細雨中踩著泥濘歸來，換下濕漉漉的衣服，斜靠著墻，不消幾分鐘就鼾聲如雷;他放牛被毒蛇咬傷，腳踝處腫如碗口大，口里只念叨著“我真是不小心”;他給遠方的我寫信，一筆一劃告訴我不要驕傲自大，與同事處好關系，重要的事情在信末一定會再叮囑一遍，寫完會讀給母親聽，問有沒有補充;逢年過節買了好吃的，定要給哥哥們送些……

這些平凡的付出，這些細小的愛，誰又能說不偉大？可是它們要永遠退出我的世界了……

父親走后若干年，我偶然知道了一種花——它的生長方式很是特別——長大開花后，老枝兩側會長出新芽，這時老枝就會將絕大部分的水分和養分輸送給新芽，自己也隨之枯萎老去。許多國家將它稱為“父親節之花”，因為它的這一特性像極了父親——低調無言的付出。它的名字叫石斛蘭。多想送一株石斛蘭給父親啊！

在父親節來臨之際，請你也送一株石斛蘭給父親吧，趁著時光尚好，趁著容顏未老，說一句：老爸，辛苦了，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