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童的小說中充滿著審美心理的內蘊,首先是陰影原型的顯現,他在童年時期和成長過程中遭受的精神和肉體的雙重折磨成為陰影原型埋在心底。受此影響,蘇童小說中的多數人物也受到了陰影的“誘惑”而變得扭曲,暴露出人性的黑暗;除此之外,他筆下的“香椿樹街”和“楓楊樹鄉”系列小說塑造的是一種文化空間,而非簡單的地理概念,這可以引起讀者的審美情感。本文從榮格的陰影原型說以及克萊夫·貝爾的“有意味的形式”來分析蘇童及其作品。
一、陰影原型觀照下的蘇童
瑞士心理學家榮格認為每個人的人格中都具備四個原型:人格面具、阿尼瑪和阿尼瑪斯、陰影、自身。其中陰影原型是最黑暗深入的部分,也是人性中不會輕易表露的內容。
蘇童出生于20世紀60年代,他的整個童年都浸潤在父輩的狂熱之中,父輩將精力投身于斗爭運動,極少參與他的成長。雖然蘇童有幸未參與到上一輩人的運動中去,但當時作為孩子的他也確確實實是這場歷史運動的目擊者和旁觀者,這段童年時期的經歷也成為他創作的源泉。除了精神層面,蘇童在身體上也遭受著非同尋常的折磨,他幼時多病,一度不能去學校上學,只能休學回家臥病在床,由于病情的原因甚至不能吃鹽,拖著孱弱的身體也不能和小伙伴玩耍,因此,蘇童變得愈發少言寡語,孤獨和病痛成了他童年的代名詞。
病痛使蘇童過早地體會到了死亡的恐懼,所以他的作品中常常籠罩著一種生命的脆弱性以及對命運難以掌控的無力感。不難看出,童年時期精神和肉體的雙重遭遇深深埋在蘇童的心底,對他產生了潛在的影響,這就是陰影原型,成年后的蘇童就是在這樣的陰影原型無意識的觀照下描寫人性的復雜的。
二、潛藏在人性深處的惡與卑賤
榮格指出,陰影是惡,是人心靈中最黑暗、最深層的邪惡傾向。而蘇童對人性的探索也一直沒有變過,無論是“香椿樹街”還是“紅粉系列”,他都十分擅長描寫人性的惡。
(一)人性丑惡的揭露
蘇童筆下有這樣一群少年:自私冷漠、暴力無情、卑鄙陰狠。他們大多生活在香椿樹街上某個粗鄙、冷漠的家庭里,并且很少在父母那里得到溫情和尊重,反而經常受到責罵和粗俗語言的攻擊。從幼時就遭遇這種挫折打擊的他們,形成陰影原型,郁結于意識深處,等待某一天的爆發。
《城北地帶》開篇就敘說了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少年達生趁著父親李修業午休的當口,偷騎了他的自行車去練習撒把的技術,李修業醒來后發現車子被偷走,又急又氣,他向鄰居借了一輛既沒有鈴鐺也不能剎車的破車,于是在下坡的時候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撞上載滿水泥的卡車而無能為力。李修業因此去世,但是達生并沒有為自己的行為懺悔,他甚至覺得“母親的邏輯是荒謬的,父親受害于那輛裝載水泥的卡車,她應該去找那輛卡車算賬。拉不出屎怪茅坑,他有時候想到這句粗俗的民諺,一個人就捂著嘴嗤笑一聲”。很難想象這個13歲的少年是如此的冷血無情又令人瑟瑟發抖,但是達生之所以會成為如今的他,除了他自己的性格導致,反過來說也是受到了他父親的影響。從對李修業為數不多的描寫中可以看出他并不是一個稱職的父親:“李修業就又罵起來……揍不死的東西,他敢把我的自行車騎出去?”不只是李修業,香椿樹街的父親們都不是寬容、令人尊敬和敬仰的角色,而是粗鄙、自私、兇暴的代名詞,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少年們都或多或少的留有陰影。
(二)人性深處的掙扎
除了香椿樹街的少年,蘇童筆下豪宅妻妾里面的悲劇女性也具有陰影原型,代表人物就是《妻妾成群》里的頌蓮,她原本是一位接受過大學教育的先進女大學生,然而父親因生意失敗自殺后,她直截了當地做了一個選擇:嫁入有錢人家做妾。“名分是我這樣的人考慮的嗎?”她表面上以一種被迫的姿態嫁給陳佐千,但實際上她的內心深處并不排斥當有錢人家的小妾,“大學生”這個稱謂之于頌蓮也不過是增加了一個籌碼而已。大院里的妻妾冷漠、陰狠,這些種種在頌蓮的心中投下陰影,最后導致自己的人格扭曲直至變態。
卓云是她在大宅里第一個交好的人,她以為兩人會真心相待,沒想到知人知面不知心,當頌蓮得知是卓云設計陷害她時,她才徹底地體會到這深宅大院里面的陰狠。于是當卓云借著剪頭發的借口來炫耀得寵的時候,頌蓮實實在在地剪破了她的耳朵。榮格指出:在人格中,對抗無處不在……理性的精神力量與非理性的精神力量的斗爭從來就不曾停止。頌蓮在仇恨的驅使下狠狠地報復了卓云,她的非理性精神切切實實地戰勝了理性精神力量。
人格已經扭曲的頌蓮開始酗酒、勾引大少爺飛浦,梅珊的死壓垮了頌蓮的最后一絲信念,她對“死人井”本身就存在著深深的恐懼,又親眼看到梅珊被投入井中,她這才清楚地意識到女人在這個院子里不過是一只狗、一只貓,她似乎透過梅珊看到了籠罩在自己頭頂上方的命運——猶如一團烏云,抓不住又逃不掉。頌蓮在這種精神的強壓下,終于崩潰失常,“頌蓮說她不跳井”,殊不知她已經身處井底。
“陰影原型”隱藏在人性黑暗的深淵中,如果一味地排斥和壓抑陰影,最終會激發內心的非理性沖動,釀成無法挽回的局面。無論是達生、頌蓮,還是《米》中的五龍,陰影使他們走向冷漠、殘暴,作出瘋狂的舉動,最終走向滅亡。
三、蘇童筆墨下的意蘊空間
西方美學家克萊夫·貝爾提出,在不同的作品中,線條、色彩以某種特殊方式組成某種形式或形式間的關系,這種線、色的關系和組合,這些審美的形式,就稱之為有意味的形式。
蘇童的小說中也蘊含著“有意味的形式”,他筆下的“香椿樹街”和“楓楊樹鄉”等系列小說構成了一個獨特的南方世界,但這里的南方并不單單是指一個地理空間,而是帶有一種文化意識,是時間和空間兩方面的積淀和擴展;也不是對故鄉簡單的復原,而是帶著想象的。他更多提供的是在小鎮生活心理層面的描寫,不是社會層面的塑造,是文學上的文化地理空間,因此毫無疑問會引起人們的審美情感。
《一九三四年的逃亡》講述了1934年,“我”的祖父陳寶年和其他竹匠離開他們的楓楊樹老家,去城里謀求生路,從此流離在這個陌生世界的故事。他們是怎么“逃亡”的呢?陳寶年是第一個逃亡者,他離開楓楊樹老家逃到城市,靠著做竹器的手藝在城里混得風生水起,于是村子里其他竹匠們都往城市逃去;接著“我”的大伯狗崽被祖父陳寶年從城里送來的一把錐形竹刀引誘到了城里;陳寶年在城里的女人環子則因為懷了孕從城市逃到楓楊樹,祖母蔣氏憎恨這個女人,終于有一天蔣氏下毒打掉了環子肚子里的孩子。或許是因為報復,或許是為了補償自己,環子擄走了“我”的父親,一并逃回城市。可是逃到城市的他們找到了人生的歸屬了嗎?答案是沒有,陳寶年死在了心腹小瞎子手中;十五歲的狗崽因為偷窺陳寶年和環子的房事而被吊在房梁上一整夜,最后感染傷寒而死……他們的逃亡徒勞無功,只是無望的掙扎,也無法消解背井離鄉所帶來的迷茫與孤獨。
蘇童描寫的這場盛大的逃亡被一種陰郁的氛圍籠罩著,他的著重點不在于展現楓楊樹人們的生存困境,而是想表現出他們從一個世界逃到另一個燈紅酒綠的世界,以為會找到人生的落腳點,但是最終卻發現這個世界不過是另一個“荒漠”,這種精神的游離、對命運無法把控的放逐感是蘇童想要表達的。他寫性、寫欲望、寫死亡,用獨特的敘事手法和寫作態度描摹了一副巨大的荒誕景象。
(長安大學)
作者簡介:郭宇(1995-),女,山東棗莊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