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顯奇[黔南民族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校,貴州 黔南 551300]
新中國成立以來的成長小說的敘事模式,在研究領域大約被敘述為:20 世紀50—70年代的革命歷史題材成長小說的敘事模式和革命現實題材成長小說的敘事模式;80年代的“兒童問題小說”和“兒童教育小說”敘事模式;90年代的非理性小說敘事模式和詩性小說敘事模式等。這些關于成長小說敘事模式的歷史敘事,構成我們當前成長小說的知識。這樣的知識,忽略的是與上述歷史敘事構成的邊界游移狀態的敘事模式。
比如20 世紀80年代以來的《從森林里來的孩子》(張潔)、《孩子王》《棋王》(阿城)、《哦,香雪》(鐵凝)、《魔笛》(笠平)等成長小說,構成了與50—70年代和80年代的成長小說構成對話關系的敘事模式。
張潔、阿城、笠平的這些作品,所采用的敘事模式可以稱為“英雄徙邊記”敘事模式。“英雄徙邊記”敘事模式是歷史人類學的一個概念。“英雄徙邊記”是“英雄征程記”敘事模式的變體。如果說“英雄征程記”敘事建構的是一個核心的空間與人群意象(比如司馬遷《史記·黃帝本紀》,通過黃帝的四方征伐,確定了早期華夏疆域和人群血緣關系),那么“英雄徙邊記”則用以描述此空間與人群的邊緣。這種敘事模式在邊疆史文獻當中比較常用,比如“太伯奔吳”“箕子王朝鮮”“盤瓠與帝女”等等的“歷史”。在中外文學、影視中也常見這種敘事模式,比如《西貢小姐》《蝴蝶夫人》《風中奇緣》《阿凡達》《阿拉伯的勞倫斯》《放牛班的春天》《啟功》《從森林里來的孩子》《孩子王》《棋王》《哦,香雪》《魔笛》等。就這些作品看,“英雄徙程記”與“外來者”敘事模式相似,但是本質上是不相同的。“外來者”敘事模式的功能,在于新視角新目光的“還鄉者”的介入,揭示“老中國”愚昧、麻木和奴化的精神面貌。而“英雄徙邊記”的文本結構即是一個失意或者失敗的英雄,自中心遠走邊遠他鄉,而成為他鄉的王,并為當地帶來文明教化。其敘事功能是“歷史心性”的建構。
同樣的對應關系,在中國當代文學里,20 世紀50—70年代成長小說的敘事模式近似于“英雄征程記”。革命歷史題材成長小說,比如《雞毛信》和《小英雄雨來》,講述的是少年主人公在戰爭中被遺棄,最后跟共產黨走的成長過程。革命現實題材成長小說,比如《羅文應的故事》和《陶奇的暑假日記》,講述的是少年主人公發現自身“毛病”,戰勝“毛病”,進而“成為毛主席的好孩子”。50—70年代的這兩種成長小說敘述模式一種“英雄征程記”,敘述少年主人公征服(征程)自身“毛病”,征服(征程)被遺棄,最后成為英雄或者革命接班人。80年代的“兒童問題小說”和“兒童教育小說”相對復雜,但是也可以把這兩個主要的敘事模式看作是“英雄征程記”敘事模式。比如劉心武的《班主任》、柯巖的《尋找回來的世界》等成長小說,借助“問題兒童”來觸摸一系列深刻問題,進而打開一些領域的空間境況和認識(比如“犯過錯的孩子應該怎么辦”),最后“問題兒童”成長為健康、可愛、陽光的少年少女。
然而,80年代以來的中國當代文學里,由張潔、阿城、笠平的成長小說采用“英雄徙邊記”敘事模式,應該值得注意。張潔1978年于《北京文學》發表的短篇成長小說《從森林里來的孩子》,文本結構是“黑線人物”梁啟明老師被下放遙遠的森林,成為伐木工人的兒子孫長寧的音樂老師,并為邊遠的林區伐木工人和孫長寧帶來了文明和教化。阿城80年代的成長小說《孩子王》,敘事“情節”是1976年,在生產隊干了七年的“我”,被安排給上語文課,“我”不教課文,教識字和表達,并教化多數學生學會表達。《棋王》敘述了“下鄉”的知識分子王一生,成為生產隊那一帶的棋王,并通過王一生的高超棋藝和修養給那一帶帶去教化。笠平的成長小說《魔笛》,敘事“情節”與張潔《從森林里來的孩子》相類似,即被下放的梁老師,在邊遠地區成為沈鐵犁的老師,給沈鐵犁音樂的教化,使得沈鐵犁成為后來的音樂家朗風。
阿城、張潔、鐵凝、笠平成長小說的敘事模式,與50—70年代和80年代的兩種敘事模式構成怎樣的差異?一方面,“英雄徙邊記”敘事模式突出了新時期文化“歷史心性”的空間和由來,另一方面該敘事模式在重新建構、喚醒人的文化“歷史心性”的詩意向度。這與50—70年代和80年代的兩種敘事模式形成對話的狀態。第一,“英雄徙邊記”敘事模式的成長小說,是以認同詩意的知識、文化來重塑“歷史心性”為主,而“英雄征程記”敘述模式的成長小說則以自我“克服毛病”或者被挽救為主。第二,“英雄徙邊記”敘事模式的成長小說,其敘述的文化淵源和空間,主要是來自有“瑕疵”的知識分子。因此,“英雄徙邊記”敘事模式的成長小說有可能成為新中國成立以來成長小說詩意“歷史心性”建構、思索、創新的探索方式。
為什么選擇這種模式化敘事模式?這種模式化敘述構成的意符傳達了什么信息?
“每個現代民族國家都有自己的成長小說史”,這句話很好地反映了成長小說是作為一種文化表征的存在。所謂“表征”,是相對于“本相”而言。人類社會的共性,表現在環境、經濟生業、社會結群、文化與其表征四個要素,前三個要素共同構成人類生態,即社會情境的本相,而文化及其表征,是人類文化行為和建構,稱作表相,具有強化和遮掩本相的作用。這可以作為我們認識各現代民族國家成長小說的基礎。更重要的是,將在這人類社會基本面貌中,將“英雄徙邊記”敘事模式的行動抉擇列入考慮,可以讓我們由此了解成長小說的社會面相。
從《從森林里來的孩子》《棋王》《孩子王》《魔笛》等成長小說作品看出,這些作品是“英雄征程記”成長小說的新變化,表明了“英雄徙邊記”敘事模式的成長小說與“英雄征程記”成長小說的文化和空間關系。但是,創作主體在其社會認同情況下,基于某種考慮,自有他情感、意圖與行動的抉擇。張潔的《從森林里來的孩子》,通過孫長寧的成長敘事,突出新時期文化根性記憶,以什么樣的“傳統”作為參照,回答“誰是未來的中隊長”的問題;《魔笛》通過對沈鐵犁的成長敘事,解決當代或未來本民族的詩意“歷史心性”建設問題。
《從森林里來的孩子》《棋王》《哦,香雪》和《魔笛》,充滿了抒情和詩情畫意的描寫,是在建構一種古典詩意的“歷史心性”。比如小說《從森林里來的孩子》,通過梁啟明“吹著一根長長的、閃閃發亮的東西”。伐木工人和孫長寧等“所有的人,沒有一點聲息地傾聽著這飄蕩在渾厚的林濤之上的、清澈而迷人的旋律。這旋律在他面前展現了一個他從未見到過的奇異的世界。在這以前,他從不知道,除了大森林,世界上還有這么美好的東西”。梁啟明的笛聲,使孫長寧丟掉孩子的蒙昧、混沌、模糊,找到了明晰的形象。也就是喚醒和賡續了孫長寧的詩性“歷史心性”的記憶。《棋王》和《魔笛》,王一生癡迷棋藝并做到極致,沈鐵犁癡迷長笛演奏,都是喚醒或者構建新時期人們詩性的根基性記憶。
需要特別注意阿城《棋王》和《孩子王》的成長小說,在建構詩性“歷史心性”記憶方面的獨特創造。比如《孩子王》的下邊文段:
一九六七年,我在生產隊已經干了七年。砍壩,燒荒,挖穴,挑苗,鋤帶,翻地,種谷,喂豬,脫坯,割草,都已會做,只是身體弱,樣樣不能做到人先。自己心下卻還坦然,覺得畢竟是自食其力。
這一段,是阿城成長小說文體的縮影。阿城有很強的傳統文體意識:短句,白描,閑筆,本色表達。這是從文體意識方面喚醒詩性“歷史心性”記憶了,讀著這樣的文句,就像觸摸到了《論語》《史記》的安全和穩定。更重要的,是《孩子王》通過“英雄徙邊記”敘事模式,抗拒損壞“歷史心性”記憶的方式。
這些“英雄徙邊記”敘事模式的成長小說,在同一敘事模式下傳遞的信息都一樣:來自城市或文化中心的知識者,雖然身上有“瑕疵”,但終究還是靠他們給邊緣人群帶來教化。古人說“禮失求諸野”,可是從這些成長小說來看,現代知識分子極自信,對知識分子的身份持認同態度。他們不從鄉野邊緣地方尋求“歷史心性”記憶,他們本身就攜帶根基性記憶。
不過,在“英雄徙邊記”敘述模式表征下,這些成長小說之間的差異,需要辨析。這些差異,很能體現這些成長小說的獨特意蘊。《從森林里來的孩子》《棋王》《哦,香雪》和《魔笛》傳達的信息是來自文化中心的知識者如何重新建構或者賡續邊緣地區的人群或者孩子詩意的“歷史心性”記憶;《孩子王》傳達的信息是知識者進入一個教育新環境,采用有效的方式去“挽救”邊緣人群,但是行不通,最后知識者走了。
“英雄徙邊記”敘事模式的成長小說,除了可以抉擇、重構文化的“歷史心性”記憶,身份認同的建構之外,還可以作為敘事方式做寬廣深入的探索。特別的,“英雄徙邊記”敘事模式如何講述在“新時代”成長,如何講述在后全球化時代成長,將是一個時代性、現實性的藝術探索。
①⑤⑦ 徐妍:《70年成長小說:由統一、經多樣、抵達新氣象》,《文藝報》2019年12月2日。
②⑥ 王明珂:《英雄祖先與弟兄民族:根基歷史的文本與情境》,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78頁,第27—28頁。
③張春燕:《魯迅“還鄉小說”的結構模式》,《海南大學學報》2015年第1期。
④⑧⑨ 王明珂:《反思史學與史學反思》,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89頁,第50—51頁,第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