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白云安靜地住下來（外兩篇）

許俊

白云，稻田，村小，時光。

豐收是一粒粒的安詳，白云靜雪，時光諾金。稻田收藏陽光、露水，村小洞穿童年、心靈。教學樓退化感官，只留下呼吸。霜花安慰落葉，蜘蛛丟棄漁網，玉蘭梳理羽翅，銅鈴鼾臥如蝠。只有不遠處的小商店嘈雜、多疑。

神圣的云一如既往的肅穆、莊重，喜歡群居。開花和委屈的樣子都很親切。紅蜻蜓、花蝴蝶、黑蜜蜂們看著陽臺的露珠拽著蔦蘿的衣角，那是白云的眼眸，盛滿滔滔遠去的流水。

被白云撫慰過的稻花，在鈴聲中加快了綻放。筆直的小路鉆進稻田里，線裝的田野試著學習白云的儒雅。小學是安靜的封面，花壇里插著幾朵淡淡的白云。秋風把涼爽拿捏得十分準確，回憶可以在公告欄張貼，發芽的消息需要逐一登記，每一滴墨碰撞的激情，都有小馬駒恣意撒歡的蹄音。

每一條小路的盡頭都是學校，每一縷花香的出處都是白云。天空下、田野旁、市場邊、教學樓里，秋天在這里氣質最佳。無須言語，適合大面積留白。候鳥記得回來，數一數還剩幾個學生。它們知道，去年住下來的三位女老師中有一位會唱歌，也叫白云。

巢湖落日

巢湖是合肥的呼吸。日始于東，而棲于湖，這是我對長臨河的大膽臆想。清輝掩映著羅家疃的牌樓，姥山卸下紅帆。環湖大道身后，時光節奏緩慢。一條生動的小徑，摸進老街深處。晚霞，群樹，曲橋……所有的事物依次趨向舒緩，落于吳氏故居的帽檐。這間廢棄的老屋原來一直是書香門第。長臨河小學門前的垂柳清婉動人，適合人們捧一本書，或者干脆做一片落葉。見證一顆無聲的翠滴躲進鳥巢，等到它再次破殼，一切靜謐和淡然都與巢湖北岸的小康人家一起明亮。落日和文字都是良藥。她們在水鄉格外柔軟。迢迢遠路的盡頭，魚骨樣的拴牛樁還在嗎？貧窮是一根繩子，穿過祖輩的鼻孔。多年前，第一次懂得認真品讀這里的落日，像自己從塵世里被打撈。我從這里出發，又忍不住回到這里。看著重生的鄉村，地平線沉沉遠去，留下西沉的遐想與我。純凈的文字適合安放在這里。每一次眺望，霧靄里的她都優雅地收起翅膀，輕輕地落在身旁。

我曾無數次把這粒落日與長安、東海、黃山的落日相比。秋天，向晚的曠野遼遠、肅穆，時光轟響。但參照物的壯觀，并不能抵擋愁緒。我也穿行過黃浦江畔、頤和園外的白楊林，踩著樹下斑駁的光影，沒有沙沙的脆音。那里不是故地，我也不是一片落葉。城墻高大，落日孤聳，常常想念在飛騎橋縱馬一躍的書生、在赤瀾橋畔吟嘆秋半的詩人。

湖水北岸，那100多km2的慢城，令人眷戀。人們依舊在日月里勞作、生活，像店埠河一樣，沉默堅定。無論豐年還是歉收，如稗草般忍耐。這一切只有落日知道。在這里，思考不再奢侈。墻壁上爬滿溫馨的夕陽。

十數年的起伏，時常不由自主想起落雪、黃葉、北風，想起歲月的無情、人情的空曠。但是，長臨有河，長臨有街，長臨有山，一切都有寄托：白楊林里有落日，大桑樹下住著優雅的書屋。小河蜿蜒流淌，城鎮崛起，村落的名字仍然綺麗——六家畈、四頂山、羅家疃……玉帶河畔花開花謝，朝霞升起，陳舊而新。晚光中，可以與雄壯的影子結拜。注目我的熱愛，落日指引著草木、霞光、山峰、河流，如長臨在我的血液里搏動，包括城市，當然也包括我。或許在某一本書中找到類似的故事。文化脫貧，長臨才擁有健康的靈魂。

落日是完整的，似小說。黎明的光華綻放，又圓滿地回返。我放下褲管，從巢湖的水系里上岸，彎著腰，換一種泳姿。待來時，稻谷早已飽滿。一顆顆晶瑩的籽兒，擠在漏斗里（肥東縣的地圖似漏斗），像我在人世成長，頂針時不忘回環。稻米謙卑，野草調皮。路旁聳起的臨湖北苑、科創小鎮像衣錦還鄉的赤子。這就是土地的博愛，一如這落日。

注：長臨河，環巢湖首鎮。2020年8月19日，習近平總書記來到安徽省合肥市肥東縣十八聯圩生態濕地蓄洪區巢湖大堤羅家疃段考察。

吳氏故居，地圖學家吳忠性（吳邦國之父）教授的故居。

其實去楊店的棧道已有先者

規則是密度的副作用，鄉間騎行與數星星一樣，用不上什么章法。雨點想讓所有的事物發芽，包括火苗。是誰舍得磨碎肋骨，變成河流去愛草原？村莊、池塘從各自的姓名里開花。馬蹄聲落，我貪婪覓食炊煙。

慎城——路過千年古鎮梁園，我喜歡這樣喊它。雨并不打算停下來，因為沒有哪位的大名需要避諱。大排檔內一位泥瓦匠大哥喝起42°的地瓜燒，“今年這雨像二鍋頭。”全身只有茂密的胡茬兒和空癟的眼神是干的，不斷地在面皮上翻曬。半斤白酒，一碟毛豆，一把瓦刀，幾畝薄田，一雙兒女，在生活面前無法閃躲。我們都無名無姓，只有職業代稱。

醫院是千仞峭壁，與人為善的樓梯敘述緩慢。闖進楊店衛生院，不是為了藥丸，而是為了治愈。免掛號，望聞問切，年輕女醫生詳盡的指路比開出的藥方受用。自然村，花梁路，鹵菜店，第幾道門，外敷。信號薄脆，雨點稍事緩沖，樹不用踮腳呼吸，卷閘門惺忪。一切都缺少準備，馬匹低著頭，嗅雨滴里草皮的清新。

“我帶你去捉魚。”宇軒突然開口。70km的騎行，讓楊店在空間上生長如山。雨無邊無際，江淮分水嶺更像是獨善其身的綠島。黃栗、勝利、姚崗……渡口空船無槳。偶遇老者，我忍不住想討口井水喝。宇軒平常不茍言笑，黑邊鏡框里深邃的眼神，不能多用，劑量要謹遵醫囑。與文字洞穴里的巫祝首句不是寒暄，這里每一塊自然的石頭都是他世界里的鄉親。我是一只跋涉的候鳥。

紅堂小學虛掩著鐵門，煙鍋有一搭沒一搭地冒著熱氣。鄉村的時光鈍些。屋子外表明亮，內心喑啞。人們挎著竹籃，茄子、西紅柿、黃瓜飽滿靈動。小路穿過村子揚長而去。我舉著傘，猜想宇軒不抽煙的原因：長大后，故鄉的水就是點燃生活的煙草。

注：楊店，安徽省肥東縣楊店鄉。

宇軒，鄉村醫生，詩人。安徽省文學藝術院第六屆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