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西昌
在文旅融合的新時期,我們不僅需要看到“旅”的商業機遇和需求,同時也要看到“文”該如何在兩者相合的歷程中發揮作用,從而深切而靈活地認知和轉化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未來社會文明構建中的新型價值。
經歷了近二十年的摸索與實踐,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工作進入了深耕期,或曰深水區。這場以政府意志為主導的民間文化保護運動,是在全球經濟和文化一體化的格局中展開的,中國社會與西方國家在科學技術及工業文明上的差距,并不僅是顯化為傳統文化資源的生態問題。如果說,工業文明與農業文明更多顯現為博弈性對抗,信息時代則可能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存續預留了更多的可能性空間。當然,這取決于我們如何一方面舒緩工業文明和農業遺產的矛盾,同時,尚需深切而靈活地認知和轉化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未來社會文明構建中的新型價值。
無論采用怎樣的保護方式,一個必然的事實是:非遺,這個曾經作為農耕社會廣大民眾生活的普遍文化形態,已逐漸從生活原境中被抽離出來,成為一種被再現、被利用和被消費的新資源。在這樣的時代語境中,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內部結構和外部特征均會自然發生改變。已經看到,無論口頭和文本的討論如何紛雜和激烈,“非遺”資源在新型社會文化走向中的角色改變,必將成為現實思考和策略探求的諸多導引。
近兩年來,文旅組合的新時局也使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及利用產生了諸多方式上的新探索。相對于此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所采用的博物館、村落原址、非遺小鎮、示范基地、文化保護區等形式,文旅方式的介入,像是成為鏈接前期工作點的一條線,在某種程度上起到了整合與破局的作用,而且,也試圖通過引流來重新激活非物質文化遺產活態保護。因此,在文旅結合的背景中,探討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新問題,也便具有了一定的當下意義。
觀念與精神:非遺保護的內核
盡管從一開始,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工作所采用的是一場自上而下、嵌入式、垂直化的行政路徑,政府幾乎不遺余力地投入人力、財力和物力。即使到目前為止,社會各界的行為都不斷被調動起來,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工作與中華傳統文化及民族的偉大復興融為一體。但在這場運動熱浪的背后,稍加理性思索,便不難觀測到:對非物質遺產保護的利益爭奪要遠大于價值認知的社會事實。
從國際到國內,為何要實行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工作?作為農業文明標識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對于后工業化時代的民眾生活究竟有著怎樣的現實價值和意義?這是多數民眾疑惑且并未得到解決的觀念問題。
在生活方式變遷的過程中,非物質文化遺產必然會脫離其原生環境而可能變成“溫棚種植”甚至“無土栽培”。從不同代際的生活者角度而言,文化記憶是文化適應性的表現之一,尤其作為實踐性的生活文化,更易形成為潛移默化的行為模式和思維慣性,而在社會文化巨大裂變的過程中,新文化與舊文化的隔膜與對抗,勢必導致文化傳承中的斷層。因此,對于自身文化的內質性認知便顯得尤為重要。
文化是由人創造的,因此便含帶著人的集體意識以及個性要素,尤其是作為普遍性的俗文化,更加具有鮮活的人性表達和生命基準。它是祖祖輩輩先民生活的智慧結晶和情感載體。換句話說,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民間生活理念或社會意識的符號形式,每一種文化樣式都是民間作者思想情感的外化與投射,同時也必然表現出鮮明的個人性和時代性。從這些文化樣式中體味、認知其精神內涵和觀念精髓,便可能成為滋養我們未來生活文化和社會文明的良好基因。
以傳統美術及手工技藝為例,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中,這些與傳統手工技藝相關的文化部類,其保護的側重點似乎在于技藝知識系統的培育和傳承,從某些工藝的角度而言,理性知識資源的傳遞是需要在“技”的維度上進行加固的,但以“技藝”作為保護訴求,顯然與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文化內核還有相當遙遠的距離。比如剪紙藝術,其保護的要核絕不在于剪紙的手藝,而是在于頭腦中剪什么、如何剪和剪得怎么樣的問題。如果不能在符號思維和情感深度上進行剪紙藝術的探索,其傳承只能停留在技術層面的淺表性維度上。
目前及未來的情況是:非遺的觀望式消費者越來越多,參與性的傳承者越來越少,這一變化會導致傳承者與消費者之間的文化隔膜及情感錯位。
文化延續所依靠的必須是身體力行的創造性傳承。作為曾經切實的生活文化,非物質文化遺產越來越成為一種被架空、被圍觀的角色時,它和動物園里的動物是不是具有諸多的相似之處呢?
標本化趨向,是非遺精神失落的開始。
淺表性與娛樂化:非遺保護的警惕點
籠統地來說,非物質文化遺產牽涉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雙重屬性,而其最終指向,精神的層面可能更多,人類所苦心經營的文化樣態,最終都是對其安全感的撫慰和滿足。《道德經·八十章》中說,“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此處之樂,所指應是精神的全方位滿足,是參與且沉浸其中的精神融入、托寄和再造。簡而言之,在“其俗之中”與在“其俗之外”的精神感受是不同的。在傳統生活中,民眾既是自身文化的傳播者、消費者,也是創造者。在當下及未來的情況極有可能是,消費者只是消費者。在這種非遺的觀望式消費中,“樂其俗”便成了短暫的“樂他俗”,深度的精神滿足難以達成。因此,淺表性娛樂化時趨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潛在磨損,應該值得我們理性深思。
在當下,娛樂化的自我宣泄功能與自我麻痹效能同時存在,精神文明如果不能與物質文明同步,或者精神無法與肉身和諧深洽,人類文化自然會分崩離析。娛樂化時代所滋生的泛娛樂化傾向,以及在生物化表層所涂抹的“娛樂牌潤膚露”,在面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再利用時,需要多一些謹慎。諸多非物質文化遺產中所潛藏的對自然宇宙、神靈祖先、親友鄰里、自我內心等的精神表達,是值得被珍視和護佑的,雖然這些精神深度的東西常常借用具有滿足人性福樂的方式表達出來,但其與我們當下的娛樂思維可能存有不少層面上的理念錯位。
“如何在文旅融合的時境下進行非遺開發和利用非物質文化遺產”,這是目前不斷聽到的迫切性口號,當然也有不少的項目紛紛迫切落地。具有強烈地域文化特征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成為民眾旅游的新近關注點,反映了時下人們精神生活的新訴求。但如何向民眾有效解讀非物質文化遺產,也是文旅事業的新任務。與置放在博物館里進行物態展示的文物不同,非物質文化遺產含帶著更為整體和鮮活的文化質素。目前,以飲食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為抓手的文旅項目容易受到民眾的接納。飲食不僅具有強烈的地域屬性,同時也有直接的體驗感,也是旅行過程中的剛性需求。不少地區以飲食為主體,建構出具有包容性的文化空間,并逐漸融入文創、演藝形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形式,也不失為一種有效的商業模式。但對海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源而言,如何多樣化地有效呈現非物質文化遺產在新型文旅需求中的價值,需要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獨特屬性予以尊重和深析,警惕粗放型產業投放和淺表性嫁接方式的蔓延,是對非物質文化遺產價值商業介入的基本起點和準則。
生產性與產業化:非遺保護的經驗選擇
在諸多保護方式中,生產性保護側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可持續性生存以及與未來生活內容的契合度探究,同時,也應是充分調動社會資源進行融入式社會文明構建的一種務實性嘗試。作為與過去時社會形態相鉚合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勢必在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因新陳代謝功能的衰退而消亡,因此,對于那些無法適應新型社會生活的傳統知識資源,則需以博物館存儲展示的方式進行“保護”,針對部分尚可延續或重新激活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資源,生產性保護便成為具有可能性的樂觀性嘗試。甚至有不少研究者,在生產性保護的基礎上提出了“再生性保護”的理念。
生產性保護理念主要與手工技藝類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相對應,它是文旅創意產業的重要基礎。就技術屬性而言,手工技藝可與大工業生產形成技術結構上的互補,尤其在經濟欠發達地區,可以有效利用人力和物力資源,解決就業、穩定秩序、良化民風、改善生活,從而實現人類造物活動中傳統手工技藝的社會價值、文化價值、經濟價值以及藝術價值。生產性保護方式所依賴的手工勞動不僅具有體力勞動的物理屬性,同時也有審美的人文價值,也就是說,生產性保護對于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設均具有現實要義。
產業化并非工業化社會的專利,但對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資本運作而言,產業化成為一種不由自主的慣性選擇。雖然手工藝具有(小)工業化屬性,但與大工業時代的產業化思維必然存在差異。在產業化程度上,手工藝具有自身的規定性,因而,以片面經濟訴求為目標的產業化一直是傳統手工藝需要謹慎對待的。況且,很多不具備顯化經濟價值的非物質文化遺產與產業化更可能格格不入。于是,便有人將夸張的產業化與混沌的產業化相聯系,故而產生了諸多理念上的紛爭和現實操作上的紊亂。不難看到,在直接的經濟訴求中,非物質文化遺產越來越呈現為精神標簽和商業符號,從而導致文化消費表里分離的尷尬。在此語境中,也可能顯現出工業文明對農業文明的應付性調侃,或者后者對前者力不從心的迎合。由于缺乏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深入認知和特性尊重,在夸大性的資金投入和規模擴充中,出現不少國家資金被套用,產業結構崩盤,非物質文化遺產荒蕪的現象。
在筆者看來,生產性保護并非是對所謂“原真性”保護的破壞,而是正視現實的精耕細作,生產性保護不光是如何生產,而是基于對當下生活需求和未來社會了解的預見性把握所作出的判斷。對于目前非物質文化遺產產業化中所存在的諸多問題,不能因噎廢食,因此而否定生產性保護的路徑選擇。而是需要透析現實問題,不斷優化保護策略和產業制度,摸索和探求新型文化建構的有效路徑。
自發性與多元化:非遺保護的時代新基
工業文明與農業文明“你死我活”的生存性對抗,在信息社會中正得到一定程度的緩解。尤其是媒體技術應用性的不斷下沉,使得更多民眾通過自媒體表達自身的部分愿望成為可能。刨除表達的手段不論,非物質文化遺產之所以作為生活文化,也正是其具有不設限、廣泛包容、自主表達的文化屬性所決定的,能夠滿足民眾自我表達的文化便必然會受到社會的認可和接納。
在2020年6月的“文化和自然遺產日”期間,國內諸多有關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活動在線上和線下展開,線上活動比如騰訊視頻、愛奇藝、優酷、抖音、快手、嗶哩嗶哩、酷狗音樂、微博等網絡平臺均收到來自眾多機構和個人的業務介入,比如以網絡展覽、學堂公開課、直播帶貨、云演繹等形式的活動。面對眾多商機,阿里巴巴、京東、蘇寧、拼多多、美團、快手、東家等電商平臺也紛紛舉辦 “非遺購物節”,以網絡銷售的方式引起民眾對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關注和消費愿望。在線下,研學體驗、作品觀摩、非遺演出、商貿集市、文創產品展示、民俗旅游等方式亦是很多。
十多年前,由官方為主導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方式,正在由于科技手段和民眾意識的變化而向民眾靠近,毫無疑問,民眾的自發性是文化傳承最大的驅動力,就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對民眾的期待而言,未來或還可能具有更多的空間與路徑。從目前的端倪來看,政府所投入的巨大資本和心力,正在社會公眾中開始得到真實反饋。當然,商業參與只是政府期待的一部分,更為重要的,是來自民眾的心態回饋和文化認同。
由于網絡媒體的發達,傳統旅游的時空界限不斷在被打破,文旅融合的多樣化呈現在增多,同時需求也在增長。“落后的生產力與民眾日益增長的需求”已從物質層面向精神層面轉型。目前迫切需要的,一方面是對非遺知識資源轉化能力的提升;另一方面則是對非遺文化如何向公眾恰當詮釋的方式問題。“讓歷史說話,讓文物說話”,置換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上依然成立,雖然相對于以靜態文物展示為主的虛擬歷史而言,非物質文化遺產更具鮮活性,但依然需要解讀式傳播。文物代表歷史過往,非遺則能感受當下生活。禮與俗的互望交融,才能產生更為整體的族群文化感知,從而達到身份追認和情感交流的效能。
網絡技術的隆興,使得原本地域化特征鮮明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在虛擬的時空里獲取了解成為可能,同時也使其不斷向共知知識的角色演化。這是新時期對非物質文化遺產提出的新需求,因而也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求存的新機遇。
余論
在文旅融合的新時期,我們不僅需要看到“旅”的商業機遇和需求,同時也要看到“文”該如何在兩者相合的歷程中發揮作用。
作為地方知識屬性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文化多樣化生態的基因和質素,也是滿足民眾精神需求,拉動空間實地旅游的新動力,但是,在非物質文化遺產作為一種被重新審視和利用的資源時,首先需要考量其在文旅時境中如何發揮價值的方法論問題。
大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本身自帶能量,但如何檢索其質性內核,了解當下不同消費者的訴求,從而為非遺知識資源附以新能,做好資本注入、品牌建設和文化賦能,在商業法則、文化特質和消費者需求之間構建合適的路徑,是需要政府、企業家、學院、傳承人群體、消費者等多角度碰撞交流才能逐步獲知的。在政治訴求、經濟訴求和文化訴求的板塊中,注意把握利益點的輕重緩急,警惕政績思維和商業貪欲對文化保護初衷的損傷和背移。總之,要切實認識到非物質文化遺產對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構建所能重新發揮的人文價值和意義。
作者? 西安美術學院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