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冠宇 李淑敏
(1 倫敦大學學院能源研究所,英國倫敦 WC1H 0NN) (2 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商學院,北京 100089)
由氣候變化所引發的環境問題正威脅著全人類的生存。盡管公眾環保意識已有提高,但實際行動之少仍令人憂慮(韋慶旺, 孫健敏, 2013)。研究者需要重視公眾行為轉變工作,探索更深層次、更穩定的環保行為影響因素。
過去對環保行為影響因素的研究更多探討環保態度和政策激勵等方面的因素,但這些因素通常只能對特定環保行為有效。近年來,世界自然基金會與研究者呼吁探索環境自我認同對公眾環保行為轉變的作用(Crompton & Kasser, 2009)。Gatersleben,Murtagh和Abrahamse(2014)的研究發現,相對于環保態度,環境自我認同是更穩定的促進多種環保行為的因素。
環境自我認同(environmental self-identity)是指個體認為自己是一個對環境友好的人(van der Werff & Steg, 2016)。雖然環境自我認同對環保行為的影響已引起關注,但環境自我認同對具體環保行為如低碳行為(low-carbon behavior)影響的實證研究還很少,對該影響的作用機制和條件的研究更是缺乏。
自我決定理論(self-determination theory, SDT)由Deci和Ryan(1987)提出,該理論聚焦于人類行為的自主決定過程,區分了自主性動機和受控動機,其中內部動機屬于自主性動機,而外部動機屬于受控動機。基于該理論,本研究首先探索環境自我認同如何通過影響個體內部動機從而影響其環保行為。同時,個體行為并不總是源自內在激勵和興趣推動,在環境保護領域需要綜合考慮社會因素等外部激勵對內部動機的促進或削弱作用。
van der Werff,Steg和Keizer(2013)將內部動機分為責任型與愉悅型,而根據價值觀–自我認同–個人規范模型(value-identity-personal norm model, VIP),環境自我認同可通過影響個人規范間接促進環保行為(van der Werff & Steg, 2016),其中個人規范就屬于責任型內部動機。然而,環保型人士踐行環保行為,還可能是為了追求滿足感、成就感等愉悅型內部動機,如熱光效應(warm glow),即個體預期從低碳行為中獲得的積極成就感。而這種愉悅型動機在環境自我認同對環保行為影響中的作用研究還沒有引起足夠重視。同時,環境自我認同對環保行為的影響機制研究僅關注內部動機是不全面的,基于自我決定理論,外部動機和自我認同的結合,可以內化外部激勵,形成自主性動機(Ryan & Deci, 2000)。社會規范(social norm)作為外部激勵,近年已成為國外機構常用的環保行為轉變工具(世界銀行, 2015),因此本研究將進一步探索社會規范如何影響內部動機以及內部動機到行為轉變的過程。
低碳行為是指減少個人碳足跡的行為,如綠色消費、節約用電(Testa, Cosic, & Iraldo, 2016)。根據內部激勵機制以及身份理論,個體自身的環保定位可以引發相應行動的內部動機,激發個人以踐行環保來展示該身份(Sparks & Shepherd,1992; van der Werff et al., 2013),所以個體越是自我定位為環保型,其展現親環境行為的可能性也越高。實證研究也證實了環境自我認同可以促進各類具體的環保行為。Gatersleben等(2014)調查了2694名英國居民,發現消費者環境自我認同能夠正向預測其親環境行為。Xu,Wei和Chen(2019)指出,中國游客的環境自我認同可通過影響個人規范而促進環境負責任行為。Wang,van der Werff,Bouman,Harder和Steg(2021)的研究也發現中國與荷蘭學生群體的環境自我認同均能顯著影響其親環境行為。因此,本研究提出假設1:大學生環境自我認同對其低碳行為有正向影響。
“熱光效應”的概念由Andreoni(1990)提出,人們可以從贈予禮物或貢獻公共產品的過程中獲得效用,使自我心情更加愉悅,該愉悅感可被視為私人產品。另外,Taufik,Bolderdijk和Steg(2015)的實驗研究表明,助人者的生理體溫也會升高。
本研究中,熱光效應是個體對于自身低碳行為的預期積極情感。有別于由內化的個人規范所驅動的責任型內部動機(Davis, Hennes, & Raymond,2018),熱光效應是基于積極情感的愉悅型內部動機(Nguyen, Nguyen, Lobo, & Dao, 2017)。結合自我決定理論,熱光效應意味著助人而產生的自我實現感,此過程可以滿足三大心理需求:使個人感到有能力、改善關系和出于自我意愿。如果個體越自視為環保型人士,其環保實踐可以體現自身行為能力,拉近與自然的聯結,完成自我意愿,環保成就感將帶來更多的心理效益。De Young(2000)認為,實現個人目標能增添幸福感,努力保護生態可以是環境自我認同高的個體的目標。可見,環境自我認同高為個體帶來更多的熱光效應。此外,人們會因做出與自我價值觀相符的行為而感到快樂,環境自我認同又是個人價值觀的體現(Steg, Bolderdijk, Keizer, & Perlaviciute, 2014)。因此,環境自我認同程度越高,預期熱光效應則越強。
另一方面,根據熱光效應理論(Andreoni,1990),人們幫助他人會給自己帶來快樂,且愿意為了持續這種感覺而繼續提供幫助。研究表明,熱光效應可以促進一般性的親環境行為。Nunes和Schokkaert(2003)調研了葡萄牙生態保護區項目,發現受熱光效應影響時,個體的支付意愿明顯更高。在關于可再生能源發電支付意愿的實驗研究中,被試不但受益于更好的環境(公共產品),而且可收獲心理效益(Menges, Schroeder, & Traub,2005)。在中國,也有消費者愿意為了心理上的積極滿足感而減少肉食(Taufik, 2018)。低碳行為可以減緩氣候變化,增加公共產品。大學生也可能會為了熱光效應這一私人產品努力減少個人碳足跡,即預期熱光效應能促進低碳行為。因此,本研究提出假設2:熱光效應在大學生環境自我認同對其低碳行為的影響中起中介作用。
社會規范為人們提供行為參照,從而激發環保行為。規范焦點理論指出,行為的當時成為注意焦點是社會規范發生作用的前提(Cialdini, Reno, &Kallgren, 1990)。此外,Kallgren,Reno和Cialdini(2000)進一步發現只有當社會規范與個體有某種聯系,成為注意焦點時,個體才會遵守這些規范。結合該理論,當環保社會規范與個人環保身份一致,這些環保社會規范更容易吸引個體注意,更會影響環保行為。過去研究常以對照實驗來證明社會規范干預對環保行為的直接正向影響,但Pisano和Lubell(2017)提出,外部環境因素也可以“調節態度與行為的間隙”。近年來,越來越多的研究表明,社會環境因素可能影響環保價值觀或態度對于行為的作用。胡意平和余敬(2019)研究表明,在蓄電池企業里,員工綠色組織支持感知正向調節環保知識共享對綠色行為意愿的作用。也有研究發現,在綠色組織氛圍中,酒店員工的親環境價值觀將更可能引發環境有關的組織公民行為(Zientara & Zamojska, 2018),因為個人價值觀與組織價值觀得以匹配(Hoffman,1993)。因此,社會規范這一外部影響因素也可能調節個體內部因素的作用機制。
由此,本研究認為,在社會規范影響較強的環境里,個體可以感知到周圍人支持自己的低碳行為,此時所在群體社會規范與個人環保身份相符,環保社會規范成為他們注意的焦點,抑或個體的熱光效應在環保社會規范氛圍的烘托下,因增加了群體歸屬感而被放大、變得更明顯,個體因而更愿意踐行低碳行為。反之,如果所在環境的社會規范較弱,社會信息干預缺失,周圍人無視環保責任,抑或缺乏社會制裁機制,縱使大學生有較高的環保自我定位或較強的熱光效應,但此時環保社會規范沒有構成注意焦點,他們也可能不太愿意采取低碳行為。故本研究提出假設3:社會規范正向調節大學生環境自我認同對其低碳行為的影響;假設4:社會規范正向調節大學生熱光效應對其低碳行為的影響。
綜上所述,本研究基于自我決定理論,探索一種重要的愉悅型動機?熱光效應在環境自我認同對低碳行為影響中的作用機制以及社會規范對這種影響的調節作用,見圖1。

圖1 理論模型
本研究的研究對象是國內在讀大學生,采用問卷星網絡問卷的方式收集數據。經G*Power軟件先驗分析(中等效應f2=0.15, α=0.05,Power=0.80),求得最少樣本量為135(Cohen, 1988)。本研究共收到問卷467份,經篩選后保留394份有效樣本,有效樣本率達84.37%。其中,男生人數占24.87%,女生人數占75.13%。年齡范圍為18~30歲,平均年齡21.89歲(SD=2.78歲)。就學業程度而言,專科生占1.02%,本科生占64.21%,碩士研究生占31.22%,博士研究生占3.55%。
2.2.1 環境自我認同
采用van der Werff等人(2013)開發的環境自我認同量表,共3個條目,如“做事關注環保問題是我個人身份的重要特質”,該量表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90。
2.2.2 熱光效應
選用了Nguyen,Lobo和Nguyen(2018)的熱光效應量表,共5個條目,如“每當我參與低碳行為的時候,我會對自己感到滿意”,該量表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89。
2.2.3 低碳行為
低碳行為的測量借用計劃行為理論的行為意愿概念,選用張毅祥和王兆華(2012)的中文版行為意愿量表,共3個條目,如“我想要在日常生活中參與低碳行為”,該量表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95。
2.2.4 社會規范
社會規范是個體對社會環保行為規范壓力的主觀感知(郭國慶, 張中科, 陳凱, 汪曉凡, 2010)。采用主觀規范量表(盧志堅, 李美俊, 孟宣辰, 2019),共3個條目,如“周圍的朋友、同學、家人大多認為我應該選擇低碳行為”,該量表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78。
以上量表全部采用Likert 7點計分(1表示“非常不同意”,7表示“非常同意”)。
2.2.5 控制變量
除人口統計學特征外,本研究還控制了未來取向與環境污染感知對低碳行為的影響。未來取向反映了個體對自身行為產生的未來后果的重視程度,以往研究表明未來取向可正向預測環保行為(Huang, Zuo, Wang, Cai, & Wang, 2019),因此選用了6個條目的未來取向量表(Bruderer Enzler,Diekmann, & Liebe, 2019),如“我會考慮未來可能發生的情況”,其中3個條目反向計分,該量表的內部一致性系數為0.65。最后,考慮到環境污染感知可能影響到行為,本研究借鑒了中國全國綜合社會調查CGSS2010的條目,即“根據您自己的判斷,整體上看,您覺得中國面臨的環境問題是否嚴重”(聶偉, 2016)。
本研究采用SPSS25和PROCESS進行數據處理。在數據收集過程中,根據已有研究(MacKenzie &Podsakoff, 2012; Podsakoff, MacKenzie, Lee, &Podsakoff, 2003)的做法,本研究對共同方法偏差進行了事前控制。在問卷指導語中,為方便理解提供了低碳行為的定義與相關例子,強調本研究的匿名性,并提醒被試所有回答無對錯好壞之分,被試根據自身真實想法、做法和實際感受進行選擇,以控制社會期許誤差。根據Harman單因素檢驗法(Podsakoff et al., 2003),本研究結果在總方差解釋部分得出5個初始特征值大于1的成分,而特征值最大的方差百分比為38.36%,并不能解釋大多數變異。另外,利用驗證性因子分析,四因子模型的擬合結果明顯優于單因子模型的結果,說明共同方法偏差對本研究影響較小。
主要構念的平均值、標準差及其相關性系數如表1所示。大學生環境自我認同與低碳行為呈顯著正相關(r=0.54,p<0.01),與熱光效應也呈顯著正相關(r=0.59,p<0.01);同時,熱光效應與低碳行為顯著正相關(r=0.73,p<0.01)。最后,社會規范與低碳行為顯著正相關(r=0.33,p<0.01)。盡管各主要變量相關性比較顯著,但Pearson相關系數絕對值均小于0.75,且方差膨脹因子(VIF)的結果均在5以內,故排除多重共線性的干擾。

表1 描述性統計結果與相關系數(n=394)
在考慮所有控制變量的情況下,本研究進行了層次回歸分析(見表2)。模型1中環境自我認同對熱光效應具有正向影響(β=0.53,p<0.001)。模型2顯示,大學生環境自我認同顯著正向影響其低碳行為(β=0.50,p<0.001),說明假設1成立。模型3中熱光效應對低碳行為具有正向影響(β=0.58,p<0.001),且環境自我認同對低碳行為的正向影響仍為顯著水平(β=0.19,p<0.001),說明熱光效應在環境自我認同對低碳行為的影響中起部分中介作用,假設2得到支持。模型4中,社會規范與熱光效應的交互項對于低碳行為有正向影響(β=0.11,p<0.05),但社會規范與環境自我認同的交互項對于低碳行為沒有顯著影響(β=?0.09,p>0.05),且模型的解釋率比模型3提高了1.75%,可初步說明社會規范在熱光效應對低碳行為的影響中起正向調節作用,假設4得到支持,但假設3沒有得到驗證。

表2 回歸分析結果
為進一步檢驗中介效應,本研究采用5000次自抽樣來估計中介效應95%的置信區間,并考慮了控制變量。間接效應路徑結果表明,環境自我認同可通過影響熱光效應進而正向影響低碳行為,間接效應估計值為0.26,置信區間為[0.20, 0.31],再次說明假設2成立。見表3。

表3 多重中介效應的顯著性檢驗結果
為具體分析社會規范的調節作用,根據Aiken和West(1991)的建議,本研究進行了簡單斜率檢驗。從圖2可見,對于熱光效應來說,當社會規范程度較高時,熱光效應對低碳行為影響的簡單斜率大于在低社會規范條件下的斜率,假設4進一步得到驗證。

圖2 社會規范對熱光效應與低碳行為的調節作用
本研究發現,大學生環境自我認同能正向促進其低碳行為,換言之,大學生如果將自己定義為環保型人,就更可能表現出低碳行為。本研究繼Xu等(2019)與Wang等(2021)的研究之后,再次將環境自我認同概念引入國內情境,驗證了環境自我認同對低碳行為的直接作用。
研究結果驗證了環境自我認同對于熱光效應的促進作用,符合自我決定理論在環境行為領域的詮釋,呼應了De Young(2000)與Steg等(2014)實現環保目標或自我價值認同可以提升自我幸福感的觀點。本研究也發現,大學生對低碳行為的預期成就感越強烈,行為意愿就越強,證實了個體預期熱光效應能夠預測其親環境行為。
本研究的創新點在于發現熱光效應在大學生環境自我認同對其低碳行為的影響中起部分中介作用,說明環保認同不僅能直接影響低碳行為,還能通過熱光效應間接影響低碳行為。大學生感知自身環保程度越高,越能夠從減碳的舉動中汲取幸福感,而這種自我實現感通過滿足自主性與能力的需求,推動大學生采取更多低碳行為。可見,立足個人心理效益的熱光效應也是環保行為內在激勵機制中不容小覷的中介角色。
本研究發現,社會規范越強的情況下,大學生的熱光效應對其低碳行為的正向影響越強。該結果符合Pisano和Lubell(2017)等現有研究的觀點,即外部環境中的社會規范因素可以影響個體愉悅型內部動機所發揮的效果,形成協同作用。大學生還比較依賴他人肯定,如果履行了大家所期望的社會責任,帶來積極效益,預期成就感的動力將更強烈,進而更加促進低碳行為的落實。最后,社會規范的調節作用也完善了學界對社會規范機制的理解(Cialdini et al., 1990),突出社會規范在環保行為轉變中的作用。
然而,本研究中,社會規范在環境自我認同對低碳行為的影響中調節作用不顯著,原因可能是與熱光效應的內部動機相比,自我認同在外部壓力影響下的波動變化通常慢且幅度小,除非面臨極端的大事件,否則個人身份即自我認同需要一定時間才能轉變為新的身份,無法迅速發生變化(Burke, 2006)。還有,根據Burke和Reitzes(1991)的研究,對于某個特定身份,個體通常會做出一系列相符的行為來維持自我意義,因此環境自我認同本身對低碳行為的作用可能不容易受到外界(如社會規范)的影響。
首先,從環保行為研究來看,西方的研究成果已經很豐富,而我國情境下的研究仍比較少。本研究探索我國大學生群體中環境自我認同對其低碳行為的影響,并深入探討和驗證愉悅型內部動機,即熱光效應在這種影響中的中介作用,拓展和補充了VIP模型中僅探討責任型內部動機的局限,完善了環境自我認同對環保行為影響的作用機制研究。其次,過去關于環保行為影響因素的研究主要關注金錢作為外部激勵對內在動機的擠出效應,和社會規范對環保行為的直接作用。但本研究發現,社會規范作為外部動機在熱光效應對低碳行為的影響中起正向調節作用。
本研究的實踐價值在于為未來環保行為干預提供理論依據。大學應注重培養大學生個人環保身份的認同感,需要學校教育系統和學生環保社團的參與,避免宣傳物質主義,創造接觸自然的機會等。針對熱光效應,采用積極鼓勵的途徑讓大學生參與環保,如,可在電器開關旁邊粘貼環保標語,來喚醒成就感;還可以利用網絡技術來激勵環保用戶。此外,盡管本研究中社會規范僅調節了熱光效應對低碳行為的影響,但這一作用仍不可忽視。因此,要加強全社會環保的氛圍,落實社會規范的干預措施。
本研究的主要局限在于僅收集了橫截面數據,在因果關系的推斷上說服力不夠強,未來可對這些大學生進行縱向追蹤調查,以期了解影響其低碳行為轉變的機制。同時,盡管本研究在統計上基本排除共同方法偏差的影響,但數據來源仍較為單一,未來可使用測量時間或空間上的分離方法更嚴格地控制共同方法偏差對結果的影響。
本研究得出如下結論:(1)大學生的環境自我認同對其低碳行為具有正向影響。(2)環境自我認同可以部分通過熱光效應來間接影響其低碳行為。(3)社會規范正向調節熱光效應對低碳行為的影響過程,即低碳社會規范越強,熱光效應對低碳行為的正向促進作用也越強,但無法證明社會規范在環境自我認同對低碳行為影響中的調節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