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靜
提 要:明代的鄉村捐賑取得了相當成就,這并非僅靠國家權力強制所能達成,也依賴于動員捐賑的義民、義官事例能夠契合地方實態,滿足民眾既有的道德期待、家族觀念與利益訴求。在社會變遷與民眾需求變化的推動下,明代國家權力對于“義”觀念的價值表達與道德闡釋的權威逐漸減弱,從鄉村社會中獲取賑濟資源的方式發生了從藉助道德認同向強調利益分享的轉變。鄉村民眾通過參與捐賑,實現了與不同層級政治權力間的互動,達到了踐履道德觀念、保障家族生存與發展、爭取個人政治身份、分享治理權力、擴大經濟利益等多重目的。
本文的討論主要圍繞著江西、南直隸、福建、浙江、山東等地的義民、義官及其家族事例展開,試圖考察當時的民眾如何看待政府的動員,怎樣通過捐賑來滿足復雜多元的需求,從中反映出明代國家在賦役之外、從鄉村獲取資源的手段有何變化。在此基礎上,本文還嘗試討論宋明荒政中民眾捐賑現象所反映的時代“延續性”與“變遷性”問題,以求正于方家。
這種出于政治責任感的捐賑行為,不同于普遍意義的道德要求,而要與君主政治秩序下的個人身份相對應。撫州府崇仁縣祟仁鄉民方宗鑒,與其子極愚素有好施之名,但若捐賑,必待有司書勸而后發。旁人疑其“有市道取償之心”,對曰:
方氏認為即使在有實力、有意愿捐賑的情況下,也應當先獲得政治上的許可,因為捐賑是參與君主“養人”的政治行為,要考慮個人所處的權力層次與政治身份,不同于私人之間的行善施舍。這種將捐賑行為置于政治結構、禮法秩序下的考慮,被時人許為“析義之精”。
在實際的政治實踐中,使鄉村民眾認同政治倫理、懷有對政治號召的責任感,遠比建立政權在鄉村社會的行政威懾力更為困難。大多數村民終身行跡不逾鄉里,他們對君民關系的感受、對捐賑助國的責任感從何而來?元末至正八年(1348年),松江知府王至和勸分于華亭、上海兩地,與父老有一段對話:
君民秩序中的政治倫理與責任觀念,是宋代以來儒學復興后闡發的重要信念,歷經南宋至元明時期,也成為了理學政治思想的核心。明代將朱子理學樹為官方意識形態,并以《圣諭》宣講、申明旌善亭、鄉飲酒禮、社學等方式,促進了儒家倫理觀滲透到鄉村社會的儀式與日常生活當中。但民眾接受儒學的影響,不限于政治倫理一端,捐賑行為也可能是他們在普遍意義上的道德踐履與自我實現的方式。以下結合實例來略作分析。
自從孟子首倡“仁義”并舉,“義”在儒家思想中便被提升到了相當重要的地位。先秦以后,“義”常用來表達一般性的善、正確或恰當的涵義,使用非常廣泛。東漢劉熙《釋名·釋言語》中概括“義”的釋意為:“義,宜也,裁制事物,使合宜也。”秉承孟子的思想,也反映了當時一般性的用法,認為“義”是要對事物是否合乎道德進行判斷,并采取行動(“裁制”)促成實現。
“賜敕義民”事例的推廣,對鄉村社會的輿論風向、勢力格局以及秩序變化等層面產生了明顯影響。土木之變后,民眾捐賑時除了賜勅義民,還可以選擇獲授冠帶、散官。在通過義民、義官的身份來改善生存環境、提升社會地位方面,家族組織發揮了重要的推動力。
據《宋史·孝義》記載,胡氏受到嘉獎時,“(太宗)以御書賜之,公卿多賦詩稱美”,這在當時是為奉新胡氏延譽的重要方式。從吉安府廬陵縣儒行鄉古巷村的朱氏家族來看,“公卿賦詩”還能夠為庶民富室打開廣泛結交士人的通道,幫助他們發展新的人際網絡與婚姻關系。
捐賑獲得“賜勅”或“冠帶、散官”,與科舉帶給家族的變化有所不同。科舉成功常使家族中掌握政治權力的核心成員脫離鄉井,避官本籍,而賜勅、冠帶、散官的待遇則為捐賑者本人提供了直接分享當地治理權的機遇,提升了家族競爭的能力,這在家族分布得較為密集的地區顯得十分重要。
以上討論的主要是著眼于家族的生存、發展而選擇捐賑的地方情況。在江西、浙江、南直隸、福建等地,可以看到民眾已經有意識地在藉助捐賑事例來增進家族的力量,減輕役負,復振聲望,提升婚姻門第與社會交往層次,參與基層的治理,使本族在規模組織、子弟入學、財富勢力等各方面加速躍進,改變了地方社會的競爭格局,也使捐賑帶來的社會影響更為深遠。
從景泰時期開始,捐賑者增加了冠帶、散官的政治待遇,簡化了此前表彰捐賑之“義”的隆重儀式,也取消了行人赍勅給付、赴京賜宴等榮譽環節。在當時邊患與災饉突發的局勢中出現的上述變化,在國家逐漸安定之后相沿不變,這使得捐賑事例的運作被歸入常規的行政流程,再無特殊禮遇可言。國家對于捐賑舉行的需求逐漸趨于常態化,前期由政治權力賦予捐賑事例的道德強化色彩則漸漸稀釋。在這種變化下,誠出于“義”的捐賑者固然不會因為國家權威退出彰揚“義”德的領域而改變內心的價值觀念,像劉定之描述的“誠非好義”的捐賑者們,目睹此前賜勅帶來的變化,受到新增冠帶、散官的吸引,也仍將在應例中繼續尋求有利的落腳點。從成、弘時期對于危害鄉村的義民、義官應否“除名追奪”的反復討論來看,國家長期容忍部分家族在捐賑之后的不法行為,冀以換取民間支持賑濟的錢糧物資。在中央與地方之間、國家與鄉村社會之間,對于捐賑之“義”的共識受到了不同利益主體的影響,引導、召喚道德認同的措施力度在不斷削弱,權力與利益的分享開始成為維系捐賑事例運作的重要紐帶。
對捐賑者“賜敕義民”“給冠帶、散官”的事例在明代推行的時間既長,地域又廣,事例在不同地區的運作,也受到捐賑民眾的活動影響。這一節里,將側重討論鄉村捐賑者在道德觀念的、組織的因素之外響應動員的個人利益動機,并試圖分析這些因素的社會意義。
基于以上的分析,成化、弘治年間,可以說是冠帶義民與義官進入州縣政府承擔差役的一個轉變時期。這當中既有被地方官員委以吏之差役而不情愿者,也有努力謀求以承攬差役者。從上引弘治改元到八年之間的事件來看,以捐賑獲得冠帶與散官的事例正越來越多地吸引了試圖藉地方差役而獲利的人們。他們或是捐賑前已經在官承擔差役,或是在取得義官身份后試圖謀求差役,如果原來就不在吏的額編之內,那么成為義官之后,他們在賦役制度的運作體系內也沒有法定、固定的位置,多憑籍著地方政治中的慣例、衙門內的人事關系等非制度性渠道,來充當地方行政事務的承包者、中介人。對州縣有司來說,越是繁劇之地,役作為支撐政務運轉的重要支柱,它的規模和效率對于官方的重要性越會不斷地上升。承擔差役的吏典之流均有額編,須經吏部注冊,差遣冠帶義官則不必受此限制,數量、方式都更加靈活方便,在不觸動現有制度的同時,就能滿足地方行政事務增多、層級分化的客觀要求,故而在商品化程度較高、雇役代役比較發達的地區,義官承攬差役的現象往往更為普遍。
以上所討論的問題,主要是在明前期向中后期的社會變化當中,民眾如何通過捐賑事例,來滿足個人的政治愿望與經濟利益,實現轉變身份、提高地位、謀求官職或差役等目的。明中后期的記載顯示,人們更多地是將捐賑獲得賜勅、冠帶與散官的選擇當作了一種生存發展、交往交流的手段,來應對政治形勢變化、賦役改革深化、社會流動加劇與商品化等時代的變遷。在這一過程中,國家圍繞捐賑之“義”的道德動員與表彰呈現衰退之勢,成、弘以后更逐漸陷于沉寂,相比之下,地方政府通過編修方志等形式,積極肯定捐賑行為“濟公家之急”的價值,并藉此口號將義民、義官納入有司差遣,使之協理恤政、營建、水利、賦役等事務,由此引發了社會輿論關于捐賑者牟利的更多爭議。隨著上述趨勢的發展,捐賑事例的運作逐漸淡化了引導道德認同、維系“義”之共識的色彩,更多地成為了中央與地方、政府與鄉村社會之間分配政治身份、分享治理權力與經濟利益的渠道。
本文試圖從鄉村民眾的角度,揭示捐賑行為在明代社會變遷當中呈現出的多元面相,由此分析民眾在面臨捐賑后“賜獎勅為義民,或給冠帶、散官”這些選擇時,會受到哪些因素的影響,他們的選擇會給個人及其家族的生存發展、給社會環境帶來哪些變化。
如果將明代國家與鄉村民眾對待捐賑的方式,置于南宋以來國家荒政的歷史進程當中考察,可以看到一些值得注意的問題:
其一,明代對捐賑者旌閭、授散官、免役等方式,是從南宋以來已付諸實施的經驗。通過這些方式,既彌補官方賑恤物資的匱乏,又強化君主權力在提升民眾道德聲望、改變政治身份與賦役待遇上的主導性、權威性,實現引導、管控民間財富力量的目的。這種在荒政當中掌控國家的政治利益、將民眾置于被動地位的作法,始終貫穿著從南宋到元、明時期的政治實踐,并沒有因為王朝更替而出現根本的變化。
其二,作為捐賑行為主體的民眾,盡管處于政治上“被動”的地位,卻并不只有被動或被迫的選擇。在時勢允許的情況下,他們的考慮會受到地方官員、家庭成員、師承、家族傳統等因素影響,會體現出個人對于“義”、“禮”價值觀念的理解,也會將捐賑作為應對時代變遷的手段,以創造生存發展、交流交往的機遇。雖然宋元時期捐賑人群的文獻不足征,但民眾面對生存與發展的境遇時所抱持的意愿、態度可能多有相通,只是由于社會環境、地方輿論、賦役變革等方面的差異,使捐賑行為賴以實現的歷史社會情境發生了變化。
其四,明中期以后,成為義民或義官給鄉村民眾、給地方社會帶來的變化具有了更加豐富、深刻的意義。一方面,國家向鄉村索取資源的需求日益增長,為了吸引更多元、更廣泛的民間捐賑者,不得不容忍其中的不法行為,以換取備荒賑濟能得到更長期、更持續的物質支持;另一方面,地方行政事務增加,賦役改革推進,推動了州縣差遣義民與義官的需求上升,使部分義民、義官得以成為基層地方行政事務的中介者、承包人。在這樣的變化中,前期國家權力對于“義”觀念的價值表達與道德闡釋的權威被削弱了,“尚義”的政治號召漸歸于沉寂,國家從鄉村社會中動員賑濟資源的方式,發生了從強化道德認同向強調利益分享的轉變。推動這一轉變的力量,則是社會變遷與民眾需求的變化。從本文的分析中,可以概括地看到,在參與捐賑的鄉村民眾當中,真實的情態始終是復雜生動、多姿多態的,他們藉助捐賑的方式,實現了與不同層級政治權力間的互動,達到了通過捐賑行為踐履道德觀念、爭取政治身份、分享治理權力、擴大經濟利益等多重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