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勝念
我找了很久
尋不到他
他換了名
混跡于一座充滿燈光的城市
脈搏似乎也變得剛勁起來
柔弱的山和水
離他遠去
冰冷的金屬和明亮的玻璃
是他最需要的堅硬
慢慢地
他給妻子的名字去掉一個字
給孩子取名時
加了珊瑚的斑斕和蒲公英的自由
要不是有張借條捏在掌心
我差點忘了這名隱者
有時候,那些遇見
會從我這奪走一種姿態
那是關于一顆星星
如何恒久地聯動月亮和地球
在龐大的星系里,因何獨特閃亮
透過棕櫚、肉桂和一片紫蘇葉
漏出來的光,足以讓一只甲蟲
像恐龍般昂首,啃噬所有
這些明晃晃、懸在高空
掛滿深情的“招搖姿態”
戳碎了凌晨痛苦的夢魘
碎片如雪花跳躍,緊攀心房四壁
不得不說,很多發生的,叨擾了我
也教我拿密布的星辰作床墊
爾后漸漸篤定,安靜地搖曳在宇宙
一夜一夜,終明白
蜜蜂尾部的尖銳,是甜蜜的開始
漂泊到很遠的書
在二〇一六年,又回來
缺了頁,封面很臟
有些字模糊,有幾句話被紅線扛掉
這本書去過的地方
會讓活著的乞討者羨慕
它也許看過海
在甲板上,匍匐在某個女孩柔軟的胸口
或躺在自行車的鐵籃里
陪一個愚笨的學者,在山頭顛簸
有些注腳,像是留言
比如“你的雙眼如星辰,我的心在山谷里自卑”
或者“我永遠不能回去,勿等”
我不想讓這本書
再去流浪
它已經衰老得嘗不動人間喜悲
他跟風一起來
信里可沒有這樣描述
只說刮起一陣狡黠的風
那時頭發捋得筆直
騎單車時,身子歪歪扭扭
小山頭上,一攤泥水里,滿地的稻谷中
留下彎彎繞繞的車輪印
越看,越像他如今的人生
蹬幾下雙腿,就走了那么多路
一眨眼,起風了
這個詼諧的小人
誰還會記得
他時常亂說話
尤其他會說大海是紫色的
露出一半身子的礁石
是蓑衣人,在守候一條鯨
我一點不信
他又說海鳥是貓
而那些魚蝦是不懂命運的老鼠
他說每一粒灰塵
附在毛衣上
都是一種想念
他說每一片葉子都是一只手
正面握著陽光
反面經脈蜿蜒,如山路
而我,越聽
越想聽
我真的難過
但我不要話語或白開水
更不需要手帕
抬頭望月亮
看她把狗眼睛照得那么幽深,如狼
撿些落葉,緊捏在掌心
碎了。如我的心,撕裂了
足夠了,我已經看到自己死亡一次。
還好,狗生下的還是狗
嫩綠的枝丫,布滿山頭
朋友,不要給我留言,不要給我沏茶
讓我走,山澗、灌木叢、海岸和城市
就算一顆椰子砸到頭頂
都是我該受的,就像
這明朗祥和的夜空
也有幾顆星,正謀劃如何吃掉月亮
大海的心事是敞開的
魚、海藻、貝殼和浪,都是心事
漁民捕獲一頭鯨,殺掉
一件心事消失
小孩挖出扇貝,抱回家養
零散的心事還在
海葡萄變成提取物,敷在女人的臉頰
閃著海平面光輝的肌膚
亮晶晶,觸及便是星辰
我只想擁有一小捧海浪
它可以是泡沫,很咸,或者卷滿沙子
足夠了,填滿我的心間吧
我愿將所有心事騰空,只放海浪
擁抱過黑暗礁石,與斑駁的船舷擦身而過
安撫過沉寂在海底的火山口
蕩滌那么久
漂到我腳踝的一小捧浪
定是我愛過的人
不想聽了
叫上一萬個盲人
來敲打我的背吧
讓那些隱隱的,來自肩胛骨的疼痛
與拳頭對抗
用力地捶擊我吧
那些年
我在一潭深水
結識了幾條娃娃魚,聽它們吟哭了多少宿
冰涼透骨的水,讓我患上風濕
如今,我希望
讓鏗鏘的擊打
逼出體內的濕毒
有關于冷的、黑的
我全都要還給宇宙
然后痛快地離開一些人類
去結識另一些人類
你是多久
沒有為我打扮一番
直筒褲、布鞋
它們在無意義地,包裹你
并向我展示一種粗魯
指尖上的彈性
還有那些圓潤
仿佛離我遠去半個世紀
你將一棵花苗
一把電餅鐺
抱在懷里三十多年
哦,愛人
我多么希望你
抱緊我
像蜜月里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