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亭軒

●查晶芳

近日，重溫《浮生六記》。我喜歡看讀過的舊書，感覺特別輕松，不必兼頭顧尾，只信手閑翻。所遇多故人，自然親切盈懷，或無聲點頭，或會心一笑。倘有新感覺，便得意外之喜。昨夜再逢“我取軒”，即是。

時值盛夏，室內炎熱蒸熏，沈復攜妻于蘇州城外避暑。所住地位于滄浪亭愛蓮居西側。屋邊有溪，板橋橫跨；臨水小軒，玲瓏精巧。檐前還有老樹一株，綠蔭濃密，覆于窗上，軒內綠意盈盈。軒中人端然靜坐，觀隔岸眾生喧攘，驕陽傾灑，他自清涼無汗，安寧滿心。軒名“我取”，好獨特，縱然再見，仍是眼前一亮。沈復言取之于《滄浪歌》：“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

此軒何其妙！雖在塵世，卻遠隔喧囂。人于其間，既可沉浸于心，或小憩，或遐思；亦可神游外物，看人賞景，無一不可。“我取”有深意。取什么？取的是外物，更是自己。沈復夫婦于此研書習卷，談古論今，品月評花，飲酒射覆，“我自以為人世間的歡樂，無過于此了”。他們取的，是一份逍遙自在。

此般妙地當然不止一處。永和九年的“蘭亭”，雅人齊聚，名士濟濟。是日，惠風和暢，天朗氣清。亭邊，春陽泄竹，曲水流觴。文字和靈魂在極度自由下共舞，筆走龍蛇，成就《蘭亭集序》。

李漁有“且停亭”。亭上有聯，上聯：名乎利乎道路奔波休碌碌；下聯：來者往者溪山清靜且停停。多好。

某年盛夏，在濟南趵突泉公園遇見“悠然亭”。當時，無意中一扭頭，見一旁小亭內有父女二人面對面而坐。小女孩蹲在石凳上，兩手托腮，花朵般的小臉正對著父親，奶聲奶氣地說著什么。父親兩手抱膝，呵呵直笑，一臉慈愛地看著女兒。他們頭頂懸一匾額，書曰“悠然亭”。

一時間，軒亭紛至心頭。“我取軒”“蘭亭”“且停亭”豈不都是“悠然亭”？臨水逢軒，曠處見亭，身在人間，一心悠然。

那是九曲回廊間的巧妙一彎，是鑼鼓繽紛中的一段靜寂，是濃墨重彩里的一片留白。世間紛然，廣廈宏偉，而心須有軒亭一翼，供我停駐，供我看，供我取，供我心如蘭，得一心安寧，一心燦爛。